我有轻度的被迫害妄想症，出门在外向来小心谨慎，处处提防，担心有人跟踪。通常每走几十米，我就稍稍转头留意身后的动静，有时甚至停下，环顾四周，确定方圆十米内没有可疑的危险人物，才继续向前走。就连骑车也不例外，我骑一段路就不由自主地侧头向后看，观察身后的状况，小王老师还为此指责过我，说我注意力不集中，容易撞车，她哪知道其实是被迫害妄想症作祟。
此外，我极其怕黑，一旦置身于漆黑的环境里，极度的不安全感骤生，异常紧张，瞬间浑身起鸡皮疙瘩，时刻处于警备状态。唯有借着灯光，哪怕是不太强的光源，只要足以让我看得清周围的状况，我便自在很多。鉴于这两个缘故，我向来不太乐意独自走夜路，但是一个人在外生活这么多年，夜路不得不走，就像生活必须向前，都早已是常事。多年的修炼，我养成了一个习惯，走夜路时必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握紧拳头，随时保持警惕。即使路边的阿猫阿狗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也要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确认是否有威胁，并做好一有危险拔腿就跑的准备。
按理说，既然我有这种异乎常人的戒备心，家人本不该太担心我在英国的安全问题，但我并没有跟他们提起过我的这种心理和习惯，想必他们也不太了解，所以几乎每次打电话，他们必定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自己，尤其是爷爷奶奶，按照他们的想法，我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屋里，除了上课和去超市，其他时候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不过，我虽喜独处，却生性好动，喜欢到处跑，自然无法依照老人家的意思整天闷在屋里。当然，到处跑的前提是确定所处环境的安全，尤其是晚上在外活动的时候，我非常小心。
从某种程度上讲，谢菲尔德是个很适合到处跑的城市。相对于英国的其他城市，这里治安状况良好，犯罪率的排名常年靠后，号称全英最安全的城市。没来英国之前，我就为即将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感到安心。不过来到这里的头一个月，我还是小心得很，毕竟身处异国他乡，不熟悉环境，又无依无靠，切不可大意。由于我热心于参加活动，经常夜深人静之时还在外活动，因此不得不走夜路。
我记得到谢菲的第一天就走了夜路。我乘坐学校的大巴从曼城到谢菲的时候已是下午，等领完公寓钥匙，收拾完行李，整理好屋子，差不多到了傍晚。小憩半个钟头，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只好出门找超市买些吃的。对这座城市而言，我是个十足的新人，不知道有哪些连锁超市，这些超市又在何处，只能遵循谷歌地图的指示，摸着石头找超市。当时天色已晚，虽然地图显示了十几个超市的红点，但我不熟悉周边环境，不敢贸然前往其中一家，因为我怕夜里不安全。综合考虑后，最终我决定去市中心附近的一家Tesco Metro购物。
九月下旬的夜晚有些凉气，我穿上外套，只身上路。尽管正处开学季，路上走动的人不少，加之我所处的地区靠近市中心，沿路灯火通明，但我依然心有畏惧，保持一贯走夜路的作风，时刻注意周边环境。体型宽大的白人大汉、鼠头鼠脑的青少年和夜里看不清表情的黑人大哥都被我归为不善之类，但凡碰到他们，我就躲闪不及，至少保持两米的距离。月黑风高夜，谢菲的街头有不少这类人，或者说在我当时看来，陌生人即意味着潜在的危险，不分国籍、肤色和长相。我左手握着手机，按照地图的路线走，右手握紧拳头，目光如炬，留意身边来往的路人，时刻准备致命一击。战战兢兢走了一路，终于到达目的地，我才暂时安心。回去的路，我仍然保持警戒状态，加快脚步，直到进入公寓，悬着的心才放下。
没过多久，我参加拳击俱乐部的晚训，走夜路成为常态。俱乐部的训练地点是Goodwin运动中心，距离我的公寓大约1.3公里，沿途僻静，夜里罕有人迹。训练在周一晚，共有两场，八点到九点是第一场，九点到十点第二场。第一次训练，我选择了第一场，结束后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刚训练完，头发凌乱，只穿背心，浑身臭汗，绑在手上的拳击绷带也没拆，背着刚够容纳拳套的小包往回走。不知是不是肾上腺素还未退，虽然四周一片漆黑，我却不像以往那么怕走夜路。
走到公寓门前，我突然想去超市买牛奶，于是径直去了家附近的Tesco Express。路上迎面碰到两个黑人，头发不长，像个刺猬，身型不亚于我，我有些紧张，习惯性地握紧拳头，正视前方。彼此距离不到两米的时候，他们突然各自闪到路边，给我让出正中的道路，我继续握着拳头向前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回头往后看，人已经消失在小路的转角处。事后回想这段有惊无险的夜路，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当时的造型让这位黑人小哥主动让路，因为我看起来身强体壮，表情狰狞，手上还缠着绷带，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有了这次的经验，从此我训练后都不拆散绷带，以硬汉的姿态走完回家的夜路，确实一直没什么人敢近我的身。
还有一回，我在董子博君的公寓待到夜里零点多，尽兴而归，不得不走一段从未走过的夜路。当时夜深，空旷的大街不见人的踪影，我为了快快到家，按照谷歌地图的指示选择了一条幽静的小路。这条路是上坡，路的一边是连排的公寓楼的后部，另一边杂乱无章，有幽深的小树林，破旧的露天停车场，荒芜的岔路，我想即使白天路过这里都不敢掉以轻心，何况是夜里。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每走几步就四处张望，竖起的耳朵也时刻留意周边的动静。突然听到一声猫叫，我感到不妙，一路小跑。终于跑到熟悉的街区，我放慢脚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街道上漆黑一片，寂静无人，我才松了口气。这是我走过最惊险的一段路。
走的夜路渐渐多了，我也逐渐熟悉了学校周围的环境，竟然不再像在国内时那样过于畏惧走夜路，不过轻微的被迫害妄想症依然存在。由于常走的夜路就那么几条，走的次数多了，一直没碰到过危险，我一度以为谢菲果然是个安全的地方，直到去年十二月底看到某位姑娘的朋友圈，我才知道谢菲的夜路还有另一面。
那位姑娘晚上十点多从IC（图书馆）回住处，要穿过灯红酒绿的西街，途经一块停车场。距离不算远，不过八百米，可是这八百米令她心惊胆战。先是碰到一个露阴癖的男子，当她的面脱下裤子，一边淫笑，一边甩动生殖器；接着碰到一群喝醉酒的男人，一边发酒疯，一边把酒瓶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碰到一个故作热情的英国青年，竟然拽着她说了声“你好”，随后当她的面跪下，猝不及防；最后碰到个男人，就地排泄，还挑眉毛调戏她。这一路的遭遇可吓破了这位姑娘的胆，也败坏了她对谢菲的印象，她在朋友圈里奉劝“天黑了还是别瞎出门，哪怕和姑娘结伴，也比一个人走要安全”。
她口中的这块停车场离我的住处也不远，我几次在夜里走过这段路，譬如从布拉莫巷体育场回来，从迪卡侬回来，或者从The Moor Market回来，这里都是必经之处，幸运的是，我从未碰到过这些怪人。不过也可能是她当时走这条路的时候正值年末，正是闲人怪人在路上出没和狂欢的时候，她运气不佳，奇葩全让她撞见了。话虽如此，以后我再走这条路还是小心得多了。
至今，我已经在英国走了无数次夜路，依然小心，始终没撞恶运。除了这位不幸的姑娘，身边因为走夜路而受到伤害的人并没有听说过，因此我以为英国的夜路虽算不上十分安全，只要小心谨慎，走起来倒也不必过分惊慌。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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