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倚门回首,却把人带走?
有些墓室已经关闭了,由于人流和光线污染,让许多壁画褪色加速,据说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墓室,也将在不久的将来,不再展出。事情就是这样矛盾,我既希望能够多看看它们,又不忍心这样美好的东西,会因此而遭到破坏。
现在凭借记忆,能想起来的东西并不多了。
能够回想起来的,除了壁画上那些驾着马车出行的片影,应该就只剩那个从门后探出半边身子的女子。这里所说的门,不是物质的墓门,而是墓室内正对门的壁画上,画出的“天门”。
古人有一套“视死如生”的理念,在死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也是要按照生前的模样准备的。为此,古人在筹办丧事的时候,会将墓主人平时所用之物一同陪葬,有的诸如猪圈之类的建筑物无法带走,也会特别烧制缩小比例的冥器来代替。更古以前,连奴隶也是要殉葬的,他们生前为主人当牛做马,到死后也不得解脱,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为主人服务。所以古代的奴籍身份并不是随着死亡就终结的,而是为你的灵魂套上永生永世的枷锁。后来稍微文明了些,以烧制陶俑来代替活人殉葬,即便如此,在孔子看来仍然是一种不德之举:“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丧葬仪式越发隆重。秦汉之时,追求长生不老成为了一种新潮流。秦始皇曾经派童男童女远渡重洋追寻不死药,其后的汉武帝也重蹈覆辙,听信术士大搞求仙活动。上行必下效,统治者如此信仰长生仙术,达官显贵们也照样趋之若鹜。在马王堆出土的帛画里,一众怪谲瑰奇的飞鸟走兽衬托中,辛追夫人在仆人的陪同下,拄着拐杖向天门走去。迎接的人恭候已久,即将带领她的灵魂升入天门。这幅帛画反映的正是当时的人对于升天成仙的追求,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并非终结,而是脱去肉身,灵魂将进入另一个美好世界。
同样,在墓室壁画上的天门处,也有一个女子在等候。她在微开的门中探出半侧身子,似乎在观望是否有人靠近,也或许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人打开天门。她是亡灵的迎接者、引渡人,就像希腊传说里冥河上的摆渡人,当墓主人的魂魄离体,睁开眼后,就会看到这位女子为他打开天门,引领他到达另一个世界。
我刚开始看到这幅壁画时,觉得别有意趣,它让我想起李清照的一首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如果不是放在墓葬这个特殊空间里,我可能还会觉得这个女子娇俏动人,很好地还原了这首词的意境。
公羽听完我的联想,叫我冷静,说:“不,这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人带走。’”
再度看到这个天门迎接者时,是在最后的展馆中了。那里有很多用技术手段剥离下来的整片大型壁画,精美完整,色彩鲜明,也有雕刻着人像的砖石,其中就有这个天门迎新人。想到刚才的玩笑话,我们俩相视而笑。
04 都做北邙山下尘
据说古墓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还的是向游客开放的宣武帝景陵。
此前的博文中我也提到过宣武帝元恪。元恪是北魏孝文帝元宏的儿子,母亲为文昭皇后高照容,而他最有名的妃子就是后来曾一度权倾天下的女主胡灵太后。
在迁都之后,由于他的兄长元恂叛逃至北方平城,被孝文帝追捕后软禁并废位,不久赐死。高照容本为高句丽人,后来全家迁入北魏,因其容貌艳丽而被冯太后收入后宫,成为孝文帝的贵人,生下二子一女,却在南迁途中暴死,实在可疑。有学者认为,时为皇后的冯氏(谥号为幽)因膝下无子,便想仿效姑母文明太后,援引子贵母死之制,暗中害死高照容后,将其子元恪夺位养子,以图孝文帝驾崩后能够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
冯幽后的如意算盘没打多久,在孝文帝第二次南征时,其妹彭城公主因不满幽后逼迫自己嫁给冯夙,率领仆从,冒雨轻车前来告状,揭露了冯幽后在后宫私通高菩萨的丑事。
元宏回洛阳后,密审冯幽后,虽然坐实了罪名,却顾念冯太后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不废冯氏后位。临死前,留下遗诏,赐死冯幽后,“以掩冯门之大过”,可谓仁至义尽。
元恪就这样坐上了帝位,不知他在知晓真相之后,内心该如何痛楚,原来对自己一向慈爱有加的养母,竟然是杀母夺子的仇人。也许是这些惨痛的过往,让他不得不皈依佛门以求内心解脱,在他任上,据说洛阳曾有更甚于“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场景。
延昌四年(515),元恪驾崩于式乾殿,年仅三十岁。他的景陵就坐落在母亲高照容的终宁陵之侧,十一岁就与之阴阳两隔的他,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母子重逢了。
我们从展馆出来后,就一直在找通往景陵的路。彼时雨水刚停,院中花草沾满雨露,绿意湿润。看到一座状似小山丘的土包上,布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木,我猜想应该就是景陵了。
等到它门前,随着人流沿墓道往下走,外头的冷风直往里灌。
墓道是往下倾斜的,回头看时,墓道入口的大门如被强烈的日光冲破,此时我才有一种强烈的暂别人间之感。走到底了,和之前在那些陈列墓葬相似,它的内部就像深埋于地底的蒙古包,紧凑密布的墓砖将我们的视野从四面八方包裹起来,直到汇集于头顶。墓顶特别高,上面回旋着阴风,我抬头看,只觉得那斑驳的印迹就像幽暗宇宙中的星辰,有种强烈的直觉,它在仿造幽秘深远的苍穹。
我们只能在栏杆外观望,元恪的棺椁侧放在不远处,安静、冰冷,充满死寂。
一代帝王,终为枯骨。很多人对死亡讳莫如深,而我始终觉得提前感受死亡很重要。不是等到与亲友阴阳相隔时,才被动地接受,生死在天的夙命。有时候觉得,学习历史、考古的人应该会有更豁达的生死观吧,毕竟那些鲜活漫长的人生,放在浩瀚广袤的宇宙时空中,也不过是区区一瞬间而已,放在研究中,也不过是个冰冷的数据。数字在笔下一跳动,有的生命就消逝了。
元恪所沉溺的佛学,不是也常说这些吗?他在式乾殿的最后一夜,临到死亡面前时,是否也能足够平静、豁然,冷眼扫过殿中的奇珍异宝,坦然地松开手,让自己的气息一点点在虚空中消散而去?
突然想到张养浩的诗,就姑且以此为结尾吧: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便是君,也唤不应;
便是臣,也唤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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