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姑娘坐在阳台,眼睛看着远方,眼睛和心分离,眼前事物在流动,心里却住着一株野草,就像阳台上那株不知名的野草。
谁也不知道它的种子怎么飘到了阳台,春天一到,它就发了芽,模样可爱,七姑娘没忍心拔掉它。一个夏天过去了,花盆里的栀子花死了,它的花却开满了一整盆。
此时她盯着那株野草,手里拿着验孕棒,两条红色的杠杠就像超市里猪皮上的红印,死死得粘在上面,怎么也擦不掉。
她只好像吃掉红印猪皮那样,吃掉她三十三岁未婚先孕的事实。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怀孕了,包括那个搞大她肚子的男人,一个从她十三岁月经初潮起就开始追的男人。
她死皮赖脸地追了这个男人二十年,追了二十几个城市,做了二十年的备胎,才换来和这个男人的一夜情。
真是个混蛋。七姑娘大手一挥,把验孕棒扔到楼下的草地上,一个五岁的孩子正在草地上奔跑,看见楼上有东西掉下来,好奇地捡了起来。孩子的奶奶看见了,破口大骂道,什么人啊,一点素质都没有。
七姑娘本来觉得很罪过,一听孩子奶奶骂人,随手又扔了堆在地上的二十几个验孕棒。孩子奶奶急了,说要去叫保安过来。
这可真不像我啊。她在屋里等着保安来,心里又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吗?
七姑娘在家排行老七,六个姐姐都嫁人了,如今有十二个小男孩管她叫做小姨。
这简直就是对他父亲最大的讽刺。父亲生完七姑娘,彻底抑郁了。七姑娘的成长,就像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野草,无人管教,却也发芽开花了。
七姑娘从小把自己当作男孩,从三岁记事起,她就开始模仿邻居家的哥哥小白的一言一行。到上了小学,她上了五年的男厕所。
她是如何做到五年不被人发现的?秘密在于她的书包里,装满了易容的装备:一套男生的运动服,一顶黑色帽子,还有一打一次性口罩。
每次上厕所前,她就偷偷跑到学校后面的槐树林,换上运动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偷偷潜入男厕所。
有一次一个男生问,咦,你怎么蹲着尿尿?她捏着嗓子说,关你屁事,老子拉屎你也管。这是她模仿小白的语气。
小白比她大两岁,人长得笨,脑子也笨,却从小学会满嘴跑脏话,在七姑娘眼里,小白是个真正的男孩。
十三岁那年,她跟着小白学会了喝酒。第一次喝了一瓶啤酒,就喝醉了。
那时她已经上初二,早就不上男厕所了。那天小白向女生表白被拒绝,一个人坐在烟囱旁边喝酒。小白家的烟囱旁边是七姑娘和小白聚头的地方。七姑娘问过一次小白,为什么要选在烟囱旁边见面。
小白说,因为我喜欢看炊烟。
七姑娘说,你有三个哥哥,你爸是不是觉得特别骄傲?小白说,骄傲个屁,我爹说我可能连媳妇都娶不️上。
七姑娘看见小白手里拿着啤酒,就说,小白哥,陪你喝酒呗。小白说,你将来长大会嫁人吗?七姑娘说,嫁个屁。
说完,她抢过小白手里的酒,猛灌了一口。小白说,喝酒不是这样喝的。七姑娘说,那怎么喝?小白从旁边的塑料袋里又拿出一瓶酒,说,看着啊,喝酒应该这样喝。小白缓缓地拿着酒瓶,目光看向远方的某个地方,一边喝一边让酒从嘴边撒出来一点,喝了三口停下来,叫道,爽啊。
七姑娘说,你这又是什么门道?小白说,这叫起范,你懂个屁?七姑娘说,你屁都懂,喝酒就是喝酒,和吃饭有屁关系?
小白说,你怎么学也学不会做男人的,你这么漂亮,给我做媳妇倒是挺靠谱的。
七姑娘说,好啊,好个屁。
不管怎么样,小白教会她喝酒。从那以后,她常常一个人偷着喝酒。酒量越练越好,整个初中时代结束,她已经能够喝五瓶啤酒还能直着走路。
刚学会喝酒后,七姑娘喝醉过一次。四月的一天,七姑娘偷偷跑到学校后面的花园喝酒。春天的夜晚喝完酒吹了风,就想吐。
她吐完从厕所出来,迎面遇见一个男生。那个男生盯着她看。七姑娘喝醉了,张口骂道,丑八怪,看我干什么?
那个男生笑着说,美女,这是男厕所。七姑娘说,我知道。那个男生说,知道还不给我让开,我想上厕所。
七姑娘来劲了,拦着他不让他进去,说,我要是不让你进呢?那个男生说,苏小七,别太过分了。七姑娘指着对面的女厕所说,有种你到对面去上啊。
那个男生还真去了。七姑娘瞪大着眼睛,站在那里,一阵凉风吹过头顶,酒醒了。这时那个男生从女厕所出来,恨恨地对她说,苏小七,你厉害。
说完,那个男生转身就走。此时七姑娘已经完全清醒,她大声喊道,你给我站住!
那个男生说,还有什么事?七姑娘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个男生说,你的名字如雷贯耳,想不认识你都难。
七姑娘笑了,说,我️有那么出名吗?那个男生说,是的,臭名在外。
七姑娘听见这话来气了,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我臭不臭,关你屁事。
那个男生说,你挡我三急,当然关我屁事了。七姑娘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说,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男生说,怎么?想报复我?
七姑娘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明天我就知道了。七姑娘说完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男生说,喂,你没上过生物课吧?
七姑娘说,没有,上过了不起啊?
那个男生说,苏小七,你来月经了。
七姑娘扭头看屁股,微弱的灯光下,她雪白的裤子上一片血红。她哭了起来,哭得昏天暗地,那个男生说,这有什么好哭的?
七姑娘说,我终究还是个女的。
那是她第一次来月经,也是她第一次在一个男生面前脸红。
第二天,她很快打听到那个男生的名字和班级,从此开始了为期二十年的穷追猛打,只为了听见那个男生说一句,我喜欢你。
而那个男生每次都拒绝她说,我不会喜欢一个挡我上厕所的女人,我喜欢真正的淑女。
七姑娘每次都说,张梓骁,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我们之间慢慢熬。
02
七姑娘坐在客厅,屋里空荡荡的,天气闷热,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茶几上摆着两个手机,一个用来联系熟人,一个用来联系朋友。她的朋友很多,她像一个男人一样和女人做朋友。
此时,她不知道该打给谁。这时手机响了,是小白的电话。就在刚刚,她脑子里闪过要给小白打电话的冲动,没想到小白先给她打电话了。
喂,白胖子,最近在忙什么?
七妹,哥我闯祸了。
怎么了?
我搞大别人肚子了。
如果是平时,七姑娘一定会说,哥,你威武,妹就服你。
现在她被她追了二十年的男人搞大肚子,并且就在等待保安的时间里,她下定决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生下这个孩子,一辈子不结婚。
小白在电话那边感觉到七姑娘的异常,忘了他搞大别人肚子的大事,转而问道,你怎么了?
七姑娘说,哥,我也闯祸了。
怎么了?
我被别人搞大肚子了。
他妈的谁啊?
你认识的。
就是那个长得比我还丑的初恋?
嗯。
操。
小白哥,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我是任何人吗?
不是吗?
是吗?
不是吗?
是吗?别忘了,你曾是我的影子。
七姑娘听了这话,笑哭了。
她说,哥,我终究还是个女的。
小白说,你一直是个女的,只有你不把自己当女的。
七姑娘说,一起喝酒吗?
小白说,可惜我家烟囱早就拆了。
那就找有烟囱的地方?
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只要你去找。
好的,等我找到了,我们一起喝酒。
挂了电话,保安还没来。她突然想起,她住的小区物业非常差,估计这屁大点事,也没人在意吧。
03
一个星期后,小白又打来电话。
七妹,我又闯祸了。
又怎么了?
我要结婚了。
和那个被你搞大肚子的女人?
是的,我不能不负责任。
哈哈,你爹一定高兴坏了。
电话那头,小白号啕大哭。
七姑娘说,哥,你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七妹,我找了很久有烟囱的地方,可惜没找到。我们还一起喝酒吗?
七姑娘也哭了起来,说,哥,别找了,找到了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烟囱。
七姑娘挂了电话,感觉从此生命里少了一个人。她拿起电话,拨打了张梓骁的电话。
很多事一开始计划好了没有用,总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就像小白要结婚了。
她必须勇敢地接受现实,现实是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怀孕的女人,她不可能让她的孩子重蹈她的命运。
七姑娘去了张梓骁的城市,两人在上次约会的地方见面。气氛和上次不同,这次见面气氛很沉闷。
张梓骁别扭地开口说,那个上次失恋了,谢谢你陪我喝酒。
七姑娘说,张梓骁,我们这样聊天有意思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故意装作和我没关系,你是不是特别享受我喜欢你这件事。
张梓骁愣了一会,他没想到七姑娘会这样说话,他喝了一口可乐,低着头不说话。
七姑娘说,你喜欢过我吗?别绕弯,直接回答我。
张梓骁抬头看着七姑娘的脸,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那个十三岁像春光般的女孩如今已经变成一个三十三岁有了法令纹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张梓骁想了想说。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不知道?
我们太熟了,熟的我都分不清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习惯被你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接受我的喜欢?
时机不对,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你有你的独特气质,我很欣赏你的直率,可是我遇见你的时候,我喜欢的是淑女。
现在我算淑女吗?
算。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发现我还是喜欢野姑娘。
操。
七姑娘结束了谈话,以小白的行事作风。
临走,她把一支验孕棒放在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张梓骁追了上来,满头大汗,白色衬衫湿透了。
打掉吧,如果你还想开始新的生活。
张梓骁停顿了一会,又说,下个月我要结婚了,就是上次分手那个,我们又和好了。
七姑娘愣了,突然一下子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陌生,她恍然如梦般地伸手给了张梓骁一巴掌。
她哭着骂他,你他妈的也要结婚了,全世界的人都要结婚了,你们他妈的都要结婚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站在马路中间,似乎时间静止了,七月的云朵一半白,一半灰,可能要下一场雷阵雨。
七姑娘说,至少给她取个名字吧?
张梓骁说,别傻了,你说你喜欢我,我从来不相信。也许你想要追逐的不是我,而是你的欲望,你就像一个想要证明自己的女战士,你从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哪座城市,爱吃什么味道的蛋糕,你喜欢的那个我,从来就不存在。
七姑娘说,够了,给她取个名字吧?
张梓骁气得发抖,叫道,你他妈的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叫你打掉这个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你为什么还要用一个可笑的名字来惩罚我们犯过的错误。
七姑娘说,一个名字而已,至少证明我曾爱过。
张梓骁垂着手,心里感到一阵凄凉。他说,苏小七,不要再迷失自我了,你是个女人,一个快要老去的女人,你应该知道你该珍惜的是什么,至少不是我,我是个混蛋,你就忘了我,就像忘了一袋子垃圾,好吗?
七姑娘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滚,滚,滚,你给我滚!
张梓骁最后看了一眼七姑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七点的黄昏下起了大雨,七姑娘哭够了,直起身来,用抚摸过眼睛的手抚摸着肚子,说,小小七,我庆幸你没来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坏,只怪我活得太糟糕。
雨越下越大,一个乞丐手里撑着一把破伞从七姑娘身旁经过,他笑嘻嘻地把伞递给了七姑娘,说,女侠,伞给你用吧,咱们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七姑娘接过伞,说,老爷爷,我们江湖有缘再见。那个乞丐笑呵呵地摆摆手说,女侠,再见。七姑娘说,谢谢。老爷爷说,明天还是雨天,女侠要记得要带伞。
七姑娘打着伞,沿着马路向车站走去。车站的灯光明亮,她的心死了一次,等待她的将是一个未知的自己。
操。
七姑娘对着空气说,小白哥,祝你幸福。张梓骁,祝你永远不幸福。
紧接着她删了小白的电话,把张梓骁的电话挪到联系熟人的那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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