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腿

奶奶的腿

当认证了心性，就叫涅磐；当它被迷惑蒙蔽了，就叫轮回。

                                  ------顶果钦哲仁波切

奶奶三条腿，死于肺气肿，六十六岁。

奶奶很早就成了寡妇。在做寡妇前，她其实还是一家之主。在农村小老太太里，她属于最不甘寂寞的那种。

独生女，十几岁出嫁，家暴。奶奶三十岁上便开始抽烟了，因为看不上男人不争气，因为要成为一身正气不怒自威的人。

爷爷是个病秧子，年轻的时候还打得动，后来不行了。奶奶独力撑起这个家，养大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后来爷爷死了，儿子开始作践这个家。

儿子属登徒子，年轻时打架斗殴，凭着些许天生的机灵和容貌，也赚取了些名声，可惜最终毁在女人身上。

人是不能长得帅的。

儿子给奶奶生了两个孙女子，然后就四处漂泊了。奶奶气。气这个儿子，气孩子们的妈只生不养。

孙女子是奶奶和三个姑姑养大的。儿子高兴或落魄的时候回来，胡吃海喝一顿，可能的话再拿点钱就走了。

奶奶心痛，为孙女子们心痛。尤其是小孙女子琦琦。

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小女子是迭加状态的难养。像薛定谔的猫。你不知道费心费力二十年后，他们是什么样子。

琦琦就是这样。琦琦生人五十天时，就被生母遗弃了。小时候躲计划生育，逃到后院被狗吓得不敢讲话，后来出现了类癫痫症状。奶奶求爷爷告奶奶，医院检查无果，就烧香拜佛去教堂，巫婆神汉占一课。最后有了心理安慰，是一个江湖游医给的，说此女子命理犯冲，如能顺利活过二十岁，当大富大贵。

琦琦死于化学品爆炸，二十岁半。

轮回去了。

琦琦死时，奶奶已经六十岁，人生泪已经被命里的两个男人榨干了。

国家派专员来处理此次事故，奶奶不讲话，姑姑们含泪陪着。儿子来了，儿媳也来了，要钱，谈不拢不下葬。

奶奶什么条件都答应了，生者尤，逝者无尤。

自此，奶奶郁郁寡欢，变成了三条腿。

奶奶把家里的香火、佛书、圣经全烧了。每天必盯着琦琦绣的那副百福图，她全心全意活在了回忆里。

奶奶还有一个孙女，还有两个外孙，两个外孙女。

三个女儿倒也让她省心，每天妈妈长妈妈短，安抚那颗被世界严重伤害的心。几个孙子辈的小孩子也重情重义，知道哄老人家开心。

奶奶甚至一度尝试戒烟了。

奶奶说自己不是惜命的人，但既然活着，就得活得有出息。

奶奶说，什么叫有出息，一个女子，事情临到头上了，不哭不闹不上吊，就是有出息；一个汉子，人穷志不短，不怕硬欺软，不顺水推船，这还不叫有出息？

奶奶活得顶光明。

大冬天的，奶奶出门倒洗脸水摔倒了，膝关节和尾椎摔断了，奶奶痛过，还笑得出来。

奶奶躺倒在病床输液的时候，还告诫儿孙辈，人要有正气。

索甲仁波切说，轮回是无法控制的生死流转，众生由于不善巧的行为和破坏性的情绪，反复地陷于痛苦之中。

奶奶其实对人生实相已有透彻而完整的认识了，对自己的生命有经过印证的深度了解了。

奶奶说，谁欺负我家孙女子，我就给他欺负过去，人怎么能这么坏，欺负没爹妈的孩子？

奶奶为此打遍整条街。因为奶奶的道理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最初的人性，不怕硬欺软，不顺水推船。无人不服。好人坏人都怕她，好人也有办坏事的时候啊，也有变坏人的时候啊，奶奶不会。奶奶一直站立在这片土地上，斜眼冷对惨淡人生，哪怕三条腿颤颤巍巍，依然不倒。

奶奶应该是涅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