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想嘲笑。我不习惯自怜,那些婉转情致向来不属于我,我亦不屑要。我只是,有点点不甘心。
1
我比一般的孩子早熟,看着那些花咕嘟一般撒娇耍赖的小姑娘,我想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裁制新衣。
我在奇怪,到底什么力量这么可怕,一眨眼就把熟悉的一切碾地分毫不剩。
那年我大概是七岁,这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姑娘告诉我的,我一直不喜欢记年龄。
她说她是我的二妹,呵,我会说一点也不记得她么?她,娘亲和三妹,统统不记得了!
只记得轰隆隆的马蹄比打雷还吓人,等我再度睁开恐惧的眼,所有都归于沉寂。
虽然我还叫赫连清波,但是自此有了个父王,他姓完颜。
我又有了一个家,除了姓完颜的父王,姓完颜的兄长,还有一个姓独孤的姐姐。父王很温和,兄长也很亲切,只有这个姐姐待我一直淡淡。
直到十年之后,长我三岁的姐姐嫁人前晚,我偶然发现她独在一隅默坐。才恍悟父王这个义女,大抵也有不可说的往事。
我的往事终止在那一天,大金的完颜皇叔牵着我的手,让我去看我的父亲。
但,那怎么会是我爽朗潇洒的父亲?那只是一具不言不语不笑不怒的尸体,血肉模糊,凉赛冰雪……
他们,竟然让我唤他爹爹?
也好,这至少使我明白了,父亲去了一个连我也没有说的地方。
从此,我不再有父亲,只有一个父王。而我,尚多了一个封号:赫连郡主。是,大金皇帝封的。
2
人要活下去,得向斗不过的力量屈服,所以,我随遇而安。
可是,有些人参不透。
独孤姐姐过世的时候,我正在春寒料峭的冀北,培植我的绿林势力。
丫头向我唏嘘,说独孤格格的夫婿是蒙古奸细,她又为了一个汉人奸细而死,一双儿女也下落不明,好生可怜…
末了,这丫头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孤独格格命真苦啊!”
我一怔,继之一笑,挥手命她下去。
自个儿托腮冥想了一番,决定弄些香烛纸马遥空拜祭,就当姊妹一场吧。
人总会死的,黄泉路上没有老少。
那会儿我倒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未能免俗。情爱这物事,原本不是早早摒弃了么?
早在我那名义上的兄长,色眯眯唤我清妹,早在臭名远扬的大金皇帝,不怀好意打量我的身段时,我就又多了一个称号,叫玉面妖狐。
好名字啊,响亮、魅惑。我美丽妖艳,我佯娇扮痴,我歌我舞,我灿然绽放,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是一只落入尘世的九尾狐,我不动声色地笑,将觊觎我的生灵贬入埃尘。
我有资格讥笑,那为男人殉情的独孤姐姐。那,我有资格鄙视自己,有朝一日也为一个男人,失去坚持的原则么?
那个叫檀羽冲的男人,我该杀了他!他凭什么,有超出他同类的待遇?
他,又凭什么践踏我的尊严……
3
许是我累了,偶尔打了个盹,就让他趁虚而入,窥探到我的内心世界。
无论如何,洛阳那个地方在我这一生中,是特殊的神奇的存在。难道,因为与他的相逢过于美好?
我听得懂他的箫声,他惊喜的眼神令我骄傲。毕竟一个帅气真挚的少年侠客,对你投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是多么难得的一种奢侈。
物以稀为贵,我喜欢这种感觉。
那时,他是淳朴少年,还不懂得掩饰情感,或者说不擅长掩饰。
那时,他还不是武林天骄。
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不叫玉面妖狐,只叫赫连清波。是他独一无二的,红颜知己。
可惜人是会变的,而妖狐会现出原形。
虽然我不承认我暗暗期盼过日子停顿下来,当我们再次相遇,接触到他陌生的眼神,依然叫我愤怒。
是了,愤怒不是伤心。
我的心,没有人伤得了,除非我愿意。
4
我怒,为了他对我的误解。我恨,因了他对别的女孩子无微不至。
好!既然你忘恩负义,就由你自生自灭,看那个柔弱不谙世事的卖唱女,能不能帮你度过危机!
不想再看那女孩子的眼睛,那里面的纯真刚烈令我生气,我,转身离开。
可我不甘心,我想:你不是要划清界限么?哼,我偏不让你如意。这一辈子,我都要你受我的恩惠!
于是,我拿一只珍贵的人参,回去交给那女孩子,告诉她:“想救你的情郎?就听我的了。”
情郎,这两个字真好笑。独孤姐姐为此而死,这女孩子会不会步她后尘?
我突然很开心,明白这人参他们还不起。我大笑,凯旋而归。
多日之后,那女孩子果然被我猜中。她,死了,死在檀羽冲的怀里。
我有一瞬木然,随即释然,妖狐就是妖狐,我的话岂是妄言?
檀羽冲,你为何不信我的话?我断你对她泪真情不真,你愧疚,你不爱她。
世人真可笑,真话接受起来就那么难么?我好心提点,他恼羞成怒,他打我一记耳光,我必还他一口匕首!
赫连清波,有仇必报。
5
可我,食言了。
不是我不想报,更不是我不忍心报,实在是,我报不得了。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数载,等我纵横冀北,他已然成为大金武士顶礼膜拜的武林天骄。
再听到他的消息,我正为另一个淳朴少年担忧。这少年叫耿照,是我新的猎取目标,和当年的他一样傻,也和他一样不识好歹。
而他又有了新的红颜知己,我咬牙,好没出息。一个徒有外表的江湖女子,哪里值得他和人争抢,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好在,我还是对的,男人的真心都靠不住。他当年痛哭的她,还记得几分?他待她,不过如是。
就算今日他为新的红颜忧思成疾,也只是一个新的骗局。我,拭目以待。
檀羽冲,你其实不舍我等待太久么?短短数月你就敛枰认输,将据说艳冠群芳的心上之人,拱手相让了。
那么,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要为了她投身牢狱?你忘记了,我对你说过,完颜亮恨你入骨。
原来,你情愿辜负的,从来只有我一个。
6
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顺脚踹开一扇帐门,就如当日看着耿照在水里挣扎,拂袖转身一般。
这帐内,正商议我的婚事。
我妩媚而笑,禀报我的父王和皇上:一切但凭君意。
明日檀羽冲会被祭旗,我,会以郡主的尊贵下嫁皇上招揽的人才——公孙奇。
我知道公孙奇名声不好,败坏家门,残害发妻,斑斑罪名罄竹难书……哈,仿佛谁耐烦书似的。
那是柳清瑶他们的说辞,与我何干?我的容身之处,一向不在江湖。江湖又没有我的父母,没有我小时候的家。
人之初,性才善。长大成人,风情万种的我,不稀罕。
意外的是,真的要嫁这个公孙奇了,骤然又开始不甘心,开始希望自己更强一点,武艺更高一点,高强到可以不受制于人。
然后,我大约就不需要公孙奇这个夫君了。
夫君,好讽刺的称呼,和良人一般可笑,明明就不良而又不堪做人。
我固执昂头,就算这样我依旧选择他做我的丈夫。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出路么?
7
学孤独姐姐一死落个干净?缺少一个为我提供借口的男人。
和清云清霞浪迹江湖?还不是照样漂泊红尘。
我不要侠女的称呼,我是妖狐,是完颜王府豢养的狐狸,若然离家出走,踏进茫茫山林会不会更快断绝生机,这不能轻易尝试。
我习惯了安逸,却忘了豢养的狐狸,可由主人随意处置。
报应,就这么来临了。很快,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应对。
完颜亮死了,大金有了另一个皇上。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决计要算老皇帝的爪牙。
父王要牺牲我了,但他不肯亲自动手,我满可以恶意地猜测:他想起了独孤姐姐,而想替亲生儿女留一份阴德。
动手的是公孙奇,他果然不是良人,是刽子手。当年吴起杀妻取将,今日公孙堡主杀妻做叫花子的头儿——好大的志气。
但我没有机会再嘲笑他了,他的化血刀霸道非常。仿若将心头一滴热血硬生生凝成石板,再把身躯割裂成千片万片……
好难受,这就是死亡了么?要不然就是不记得的娘亲,很早很早之前说过的:人在做,天在看。
我不服啊,我做的恶事总多不过公孙奇,为何不让我看到他的下场!
至少让我知道,死后有几个人为我落泪,也好啊。
檀羽冲,你会么?清云,和我一副相貌的清云,你会不会……
好傻,赚得几滴眼泪好得意么?死了,一死百了,我这一生真是了断得干脆利落。
逝如秋叶之清波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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