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随爷爷打渔,我总喜欢揪着亭亭莲叶,嘟着嘴抱怨莲子的苦涩,那时,我怎么会想到,末了我居然不能葬在西湖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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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有父亲的肩膀娘亲的怀抱,而我,只有爷爷慈祥浑浊的笑。
家里算不得很穷,至少逢年过节能吃得上几块时新点心,隔了一条街的柱大妈也不会忘记给我剪裁一身新衣服,然后笑眯眯问扯她衣角的儿子:“傻小子你说,秀儿漂不漂亮?”我很配合的旋转一周,任凭衣裙飞扬出开心的彩色,浑不在意柱大妈絮絮笑语:“把秀儿说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当我明白做媳妇的含义时,正手摇船桨,在滟滟波光中低唱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小柱子,我的未婚夫,坐在船头憨憨的笑。我其实并不喜欢这首歌,这一点,他不知道。
有月光的夜晚,我会独自细细吟唱: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直到娇嫩的双颊烫起来,急忙忙把脸儿埋进被子,仿佛影影绰绰的月宫中人,可以透过婉约窗花窥见我心底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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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西湖的水,缓缓漾过,我也随着渐渐长成。西子湖畔,繁华巷陌,爷爷敲响檀板我款款而歌,周围或艳羡或鄙俗的视线中透出的意味,也不再懵懂不明。我是美丽的,柱大妈并没有骗我。
他们母子一直不同意我卖唱,这一点我能明白。爷爷和他们心照不宣,我的归宿日后非小柱子无疑。爷爷说我们两家是世交,虽然他父亲也已亡故,但柱大妈在江湖上尚小有名气,小柱子忠厚踏实,足以照料得我。
是了,柱大妈和爷爷依然算得半个江湖人,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一向说来容易做来难。人在江湖,真的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横生枝节。对于我,遇到那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就是我的意外和身不由己吧。
3
卖唱不是什么光鲜谋生手段,故意刁难的客人从来免不了。那一天,本来很平常,坏就坏在那个陌生口音的男子,一听就不是宋人,何况他还口出狂言!
尽管金宋交兵的战场很远,远的终我一生也可能走不到,可是临安是我的家,这些强盗怎么可以登堂入室毫无羞耻呢?爷爷常说我藏不住话的,我也真的忍不住冷笑,狠狠讥刺了那人。半个江湖人的卖唱女,哪缺这点口齿。
果然祸从口出,那人恼羞成怒硬要我喝酒,那杯酒一看就含了内力。旁边的爷爷已经惊慌失措,我恐惧过头倒不知如何害怕了,不过本能后退罢了。
然后,他来了。
淡笑着替我饮了那杯酒,那么轻松的化解了我的困境。我记不清楚他有没有询问我的安好,只记得他的眼眸很温和,暖如冬日旭阳。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何要追踪文叔叔,但这不代表我永远不理解他的抱负,为什么,他要永远当我是他的小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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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好奇的,好奇这个人,好奇他的事。这个人,他的事,那些天闹得临安沸沸扬扬。知恩图报,顺水人情,如此而已。所以,我带他溜进王伯伯的山寨,又央小柱子帮我送他渡江。
小柱子不仅是不开心,而是很生气,他的眼神几乎要烧起炭火,好像撒上一滴水就要冒出一溜青烟。他瞪着大哥哥,对,我叫他大哥哥,这个他,将我的生活搅成了一池春水。
我有些好笑,小柱子还是不了解我。送大哥哥走后,我自然还是那个长在西湖也会葬于西湖的钟灵秀呵。他完全不必紧张,我探究的眼神和微微带赤的腮颊,不够让我背井离乡。
如果早料到这次的任性要我仅有的亲人陪葬,我想我一定会离大哥哥远远的,至少,我不会在和他刚刚分手后,就拉着小柱子跑去千柳庄,只为了替他多求一分平安。事实就是如此残酷,那一天,那一刻,我做不了自己胸口那颗心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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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柳庄,在我童年记忆里,是个绚丽的场所,因为那里有父亲远去的保护,和娘亲柔媚的笑颜。今天的我,却长大了。这个又夺去了爷爷生命的地方,再也不可能美丽!
是,爷爷离开我了,他再也不管我了。我扭头想问小柱子,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对不对?它怎么可能是真的!
映入眼帘的不是小柱子,是他,我的大哥哥。他对我一如既往的温柔包容,可他的话很残忍,他告诉我:爷爷不管我了,小柱子和柱大妈也不理我了……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恨他,虽然我心头恨得要死,却不知道该恨谁。最后,还是他帮我做了决定,在我未及决定之前,他突然倒下了,强大如他也会倒下么?
或者,他依然不忍心我委屈,他不要我恨自己,他不给我这机会,竟塞给了我再一次长大的机会。
照顾他的那些天,我一点也不急,满心满身的麻木,分不清真假,也看不出置身何地,自然,也不知道急。我怕的,如果我还知道怕,那就是怕这一切是真的,怕他硬要逼我相信这不是噩梦。我,根本不知道怀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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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醒了,聪明如他怎么能一睡不醒,他有那么多事放不下。看他睁开眼睛,我哭了,喜极而泣,原来我是盼着他醒的。
他明白我的感受,或者说自以为明白我的痛苦,耐心而温柔地宽解,夸奖我的能干,赞扬我的辛劳。我扭身擦去眼泪,努力绽出以为再也不可能出现的笑容,同时告诉自己,我只有这个大哥哥相依为命了。
我小心翼翼拿他当命,为他一个表情,一句话语百转柔肠,那他呢?我自怜,我揣疑,被动等着他的问话。他终究还是问了那支人参的来历,我藏下苦笑实言以对,供出他心头那个女子,明丽风华是他的牵挂,而我在他眼中尚自年幼懵懂。
西风愁起绿波间,他这箫声瞒不过我,但我不说破,他掩饰我就陪他浅笑低语,任由他继续当我天真未凿。
荒山茅屋没有窗花,唯有一轮明月算得旧识,大哥哥重伤未愈,我独自借酒浇愁,只要这一刻他在我对面,投注只属于我的温和关怀眼眸,我已知足,我不奢求。
酒不醉人人自醉,以前打死我,怕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大胆的举动,我居然,我居然环住他的颈项,将平生第一个亲密印了上去。
我吓坏了,他也惊住了,但,这又如何?人的固执更可怕,我与他只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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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凡人,就逃不过生死轮回,我希望看过生死之后能进得轮回。我更希望他记得我的歌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一掌冷彻心肺,替他挨了我不悔,亦没有机会懊悔,该悔的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开始,可我和他都回不去那个相逢的春日。如此,随遇而安好了。
我只是不忍心他,就如中秋醉酒的次日,他担忧而迷离的试探,他对我又何尝忍心了。那我就决定孟浪一次,切切微笑地告诉他,我喜欢叫他大哥哥,却不喜欢他叫我小妹子。他真的很聪明,一点就透,在他梗泪唤我好妻子那一瞬,我有几分得意,转念一想,又颇为懊恼。
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唱心底那首曲子么?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我探得到他的真心,却求不得他的真意了。
他到了也没有明白,我已然回不去西湖,我埋骨的翠屏山不全是大宋的地界,那些家国天下他放不下,离我就不会遥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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