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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给予你从未拥有过的那一切,但即便如此你也不会知道,能爱你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 弗里达·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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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夜里从临近的机场出发,穿过长长的山隧,才初见瓜纳华托这座小城。旅馆在一座剧院旁,三楼阳台外能看到色彩斑斓的各式露台以及一座教堂的红砖和尖顶。前一天在墨西哥城的行程有些仓促,对飞越半个地球的时差反应毫无缓解,反而有所加重,具体的症状是眩晕感和头痛,即便如此,属夜猫子的我到了凌晨时分反而清醒起来。
那时候《寻梦环游记》还没上映,对瓜纳华托的后入印象也是来自某些游记里色彩斑斓的图片。我们的目的地是瓜纳华托最大的演出场所 - 迭戈歌剧院,这里是乐队巡演的最后一站,而作为保留节目的古典吉他手,我只到最后几场才飞来和主力会合。
和布拉格往东的小镇子,因为人骨教堂而吸引众多游客的Kutna Hora一样,瓜纳华托的成名也是因为地下的银矿。中世纪的欧洲,波西米亚王国和后来的哈布斯堡王朝都依赖这些矿藏去发行货币、增强军备,投向年复一年宗教战争的无底洞。而在大西洋两岸,庞大的西班牙帝国也需要美洲源源不断的白银输血,养活王室、贵族、艺术家和冒险家,发现更多的新世界,尽管他们知道世界的尽头即将触达,西班牙的无敌舰队终即将在格拉沃利纳海战败给更先进的英国战舰,黄金和白银换来的只是残缺不全的文字和历史。
音乐会排练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在这之前有大把时间可以闲逛。因为倒时差的缘故,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练过琴之后便打算出门,高纬度下,按琴品的左手手指关节也觉得有些僵硬,于是我刻意轻轻伸展手指,活动关节,以免影响接下来的演出。
“咯……咯……”,掰动手指的声音。
这时候听到铃声响起,我才注意到房间墙上挂着的复古电话。短凑而间隔仓促的声音一阵一阵呢扰动空气,传到我的耳朵里,连古典吉他的琴箱也振动起来。
我接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是带着浓厚的墨国口音的西班牙语。
“你看到迭戈先生了吗?我们找不到他了。”
我很疑惑:“谁是迭戈先生,请你说慢一点,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是旅店的住客。你们是不是拨错电话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不耐烦:“胡里奥先生,我们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请让迭戈先生赶紧到市政厅这里来,他的壁画已经延期交付了,假如再这样没有限期地拖下去,会影响我们的下次合约。”
我解释道:“我真的不认识什么迭戈先生。你一定打错了。”
电话那头又愤怒地说了几句,我便挂掉了电话。下楼之后跟前台严肃抱怨了这件事。
在小镇上惬意走着,看着街道两旁不时闪现的艺术雕像,色彩斑斓的工艺品店,以及湛蓝的天空,很快就来到喷泉广场,乘坐黄色的巴士去往瓜纳华托最著名的景点 - 木乃伊博物馆。
大概是拜干燥气候所赐,某次人们在市政公墓清理那些在前一个世纪逝去的人时,惊奇地发现多数尸体都处于木乃伊的状态,其中大多并未经过任何防腐处理,吸引当地人们来这里参观。因为墨西哥是天主教国家,瓜纳华托更是传统,土葬让城市周围的公墓越来越拥挤,后来便干脆在不远处建成了这样一座给人们“猎奇”的博物馆(在墨西哥文化里,死亡的涵义和东方不太相同,所以纯猎奇的成份会少一些)。但也有传言说,这里的天气干燥但温暖,并不足以让逝者快速形成干尸,这些木乃伊是被错误宣布死亡后,被活埋的人,他们死于绝望和窒息,痛苦将他们定格成了木乃伊 - 博物馆里一幅幅扭曲的面孔。
刚进入博物馆的时候,留意到年代久远的一些石棺,上面刻画着两个符号和数字,花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是用这两个希腊字母来代表生与死,堪称简约:
A - Alpha(阿尔法) - 代表开始 - 即生年
Ω - Omega(欧米伽) - 代表结束 - 即卒年
展厅里光线朦胧,游人稀疏。经过一具瘆人的婴儿木乃伊,我看到一具体型硕大、表情痛苦的男尸。没有专门介绍,只是说明掘出于60年代,但胸前挂有名牌:
MH65 C033-000-09489 "Diego"
我想到那通拨错的电话里,那个女人所寻找的“迭戈(Diego)”,不由打了个寒战,又神经质地笑起来。可能是时差的原因让我有些精神敏感了。叫这个名字的人在西语世界何其多。笑的胸口疼,我用力揉了揉,又习惯性地伸展手指:
“咯...... 咯......”,阴冷的展厅里传来回响:“咯......咯.......咯......”
沉寂的空气里仿佛有尸体的孢子在发芽,释放出潮湿,湿气让我觉得关节又有些酸痛,于是往回走。就在这时候,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并不是回音。
“咯......咯......”,仿似鲁特琴的轻轻拨动;
“咯......咯......”,仿似钟乳石洞里的水滴;
“咯......咯......”,仿似枉死者不瞑的轻语。
我想往展厅出口跑,但看到黑暗尽头的光明出口处,还有几名游人在参观,便没有加快步伐,只是想大踏步离开这里。
一只手拉住我,我回头看空无一人,只有那句“迭戈”的尸体在朝着天花板,张着大口,永远保持着那个痛苦的神情。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我经过了那个公墓,乍眼看去里面色彩斑斓,大多并不是光秃秃的石碑,而是极其优美的、刻画如生的雕塑,此刻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
回到排练室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和同伴们寒暄过后,便开始紧张的排练。压轴的曲子是墨西哥作曲家曼努埃尔·M·庞塞的民族组曲。改编和变奏的版本,会有乐队里钢琴和长笛的共同演绎。由于目前并不是瓜纳华托的音乐演出旺季,塞万提斯音乐节上会有更多的游客。而在冬天的淡季,我们有更多的个性安排空间。
乐队请来了一位当地的歌手助阵,特别排练一首爱情歌曲,献给剧院的周年纪念日。临近排练结束时,走进来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自我介绍说,“我是Rita,来自墨西哥城,目前是瓜纳华托爱乐乐团的成员,希望和各位中国的朋友合作愉快。”
很难不注意到,这位叫丽达的女士和知名的画家弗里达一样,拥有乌黑的一字眉。
作为乐团里唯一会点西班牙语的成员,我和丽达寒暄了几句,我在讲巨大丰富的墨西哥城,而她的兴趣似乎只在这里,这座色彩如阳光一样热烈而明媚的小城瓜纳华托。
我提到了在墨西哥国家宫看到的壁画,久久为之震撼。
丽达说,“壁画的作者,迭戈·里维拉正是在瓜纳华托出生,过几天就是他的去世的日子。”
我忙说,“可惜在墨西哥城停留太短,没去墨城的大墓园去向他致敬。”
丽达突然表情严肃,我仔细看她一字眉心其实是浅浅的印记,只是远看起来尤为明显,拉美人说气话来表情是极其生动的,于是我也会用丰富的表情和形体语言加以回应,但当她严肃起来,我也严肃地听她接下来的话:
“有传说里维拉并没有葬在墨西哥城,他痛恨那里,痛恨那些曾经审判他无神论的人,那些将他逐出党派的人。里维拉和弗里达在美国游历的时候,曾经追随一个叫AMORC的神秘组织,并将这个组织带到墨西哥。而这个组织的墨西哥城分会被扫荡后,后来的精神中心便设立在里维拉的故乡,正是这里,瓜纳华托。”
和丽达距离很近,心跳有些加速的我,忽然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个不易被发现的,浅浅的图案,大概是玛雅图形文字吧,很像某个带着羽毛的神灵面孔,丽达的面孔是混血,但有着显著的印第安基因,给同是黄种人的亚洲人一种莫名亲切感。
我回应道,“里维拉葬在瓜纳华托?开玩笑!”
丽达又说,“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你可以选择相信。Si tú lo creas o no, Diego está aquí (你相信与否,里维拉就在这里) 。 他的故居就离剧院不远,最近有他和弗里达的画展,可以去看看。”
话题转回音乐。在翻译的帮助下,大家开始练习特别曲目。
接连两天的演出之后,还剩今晚最后一场。压力表骤降,生物时钟也逐渐被当地美好的饮食和风光,视野里密集的艺术和文化拨回正常,可惜因为工作日程的缘故又要返程了。于是抓住最后的一个下午,去到丽达提过的迭戈·里维拉故居博物馆。
除了演出,这中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又是那个该死的错误电话......不,是另一个该死的、错误电话。
半夜里电话铃声响了。
“胡里奥,答应我,告诉她我爱她。”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会收集她生前最好的作品,为她在我的家乡办一个盛大的画展,满足她的愿望。不要在那该死的墨西哥城,就在这里,在瓜纳华托,走羽蛇神的通道,这里到蓝房子只是一扇门的距离,让她亲眼来看。” 男人几乎要哭着说。
我愤怒道,“打错了,我是游客,不是胡里奥!”
电话那头没有回声。
我愤怒地摔了摔电话,又拿到耳边,正准备说话......
“咯......咯......”,仿似生命齿轮在兀自空转;
“咯......咯......”,仿似年迈鲸鱼在深海歌唱;
“咯......咯......”,仿似亡灵节上木偶的独白。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通电话里那个画壁画的里维拉,也许是这里的那位大画家,迭戈·里维拉?
无论如何,我发誓再也不住这家酒店了。
我是在关门前赶到博物馆的,利用最后的半个多小时结束在瓜纳华托的观光之旅。
画展上大多是弗里达的画作复制品,其中也有几幅真迹。
除此之外,在故居最角落的房间里,还有一副里维拉画的他和弗里达,我从未见过。和墨西哥城国家宫里的某副壁画局部类似,迭戈将他描绘成小孩,而弗里达是她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一字眉,微斜着头(和她一直患有的脊椎问题相关)。身后则是一具骷髅,是墨西哥的死亡圣母(Santa Muerte),和人群一起站在横幅下,横幅上是拉丁文字,自由和什么,我并不太熟悉。
我想到他们的婚姻如此短暂又如此丰富,情感如此厚重又如此脆弱,两个人双双出轨,最终又和解。弗里达是里维拉的第三任妻子,爱上他的时候,她比他小22岁,而命运多舛,身患绝症的弗里达,最后早里维拉三年辞别这个她所热爱的、色彩浓烈、生命绝美的人间。这两位才华绝世的艺术家之间是怎样一种爱情,也许是我这个凡人所不能理解的,我窄窄的人生需要全部用来理解我演奏过的、和将要演绎的所有六根吉他弦上的音乐便好。
说明上没有多余的描绘,只是说这是里维拉生命最后的作品之一,也没有复制品的标签,应该是真迹,但画上的油彩似乎是刚涂抹上去的,在雨天的室内,也显得湿润而鲜活。
我退后几步去看整幅画的构图和内容,除了死亡圣母,男孩里维拉和“母亲”弗里达,画里大概还有一些他们生命重要的人,除了托洛茨基和少数几位,大多是来自我所生疏的历史。
我突然注意到画面的上方,原本我以为是横幅的长条形状,几个依稀可见的字母A.M.O.R.C.的背后,是一条巨大的羽蛇神,玛雅文化里呼风唤雨的神灵,人们恐惧的对象、献祭的对象,与精神寄托。顿时,我联想到丽达所说的神秘组织AMORC,以及她手腕的纹身,还有那几通莫名的电话。
这里会不会是里维拉给弗里达许诺的画展。
生命如花般绽放,又如蜉蝣一样短促的一字眉弗里达,会不会从墨西哥城的蓝房子,踏着羽蛇神的路来到了这里,回到她所深爱的、疯狂的、骄傲不可一世的,也是与她最终和解的大胖子里维拉身边……那个胖子终于从墨西哥城离开,从那个拥有他最伟大作品的城市,他痛恨的,鱼龙混杂的、无比虚伪的大都市离开,也是在漂泊各大洲、混迹艺术展之后,被唾弃,被崇拜之后,最终回到了他永远熟悉的故乡瓜纳华托,和他最惺惺相惜、最深爱的,身体永远残缺,而灵魂无比辽阔的女人一起,在羽蛇神的国度中度过所有的来生?
这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响声:
“咯......咯......”,仿似幽灵的哭泣;
“咯......咯......”,仿似跳动的篝火;
“呜......呜......”,正是眷侣的吻别。
注:
1. 这篇虚构作品献给用生命和苦痛创作不朽艺术的两位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与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
2. 《Coco (寻梦环游记)》是皮克斯2017年的电影,其中的美术灵感,尤其是亡灵世界/来世的设定参考于因殖民时期建筑色彩斑斓闻名的瓜纳华托。
3. Rita(丽达),西班牙语发音更接近“丽达”而不是英语的“丽塔”。
4. CDMX,墨西哥城的西班牙语 (Ciudad de Mexico ) 习惯性缩写。
5. AMORC,又称玫瑰十字会。是由美国神秘学家哈维斯宾塞刘易斯创立的古代神秘组织。里维拉是墨西哥城分会的创世人,该分会以古代阿兹特克神灵的名字命名为Quetzalcoatl( 阿兹特克的羽蛇神,沿袭自当地早期玛雅文化的库库尔坎,在我另一篇拙作《青蛇、白蛇与量子长河》里也有相关引用和解释)。
6. 前U.S.S.R.领导层之一托洛茨基被排挤后曾经流亡到墨西哥,与弗里达和里维拉住在一起,期间也有和弗里达的绯闻。他于1940年在墨城寓所中被刺身亡。
7. 蓝房子(Casa de Azul) 是弗里达在墨西哥城的故居,她在这里出生、成长、结婚,和去世。
8. 死亡圣母(Santa Muerte),墨西哥民众的流行崇拜,结合墨西哥的死亡文化以及天主教传统。死亡圣母是当地艺术家再创作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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