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这一场暴雨,使这个清晨格外的凉,甚至有些冷。我确实病了,头疼的厉害,可能正在发烧。我无力地穿衣起床,简单洗漱完了,就去买了点早餐,又到诊所里打了一支退烧针,这时身体才慢慢舒适起来,头也不那么痛了。浑浑噩噩在家躺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基本上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身心舒畅之余,我又想起了我的邻居秦牧,我感觉我有必要去向他到个歉,因为毕竟是我有错在先,和他置气倒显得我有些小家子气了。我也愿意相信他不是个小气的人,我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一丁点不愉快而失去了一个有故事的邻居。我决定晚上再去他家与他和好,当然我不能空着手去。
我几乎是在家里待了一天,只看些闲书打发时间,好容易挨到夜晚;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天的西方,夕阳刚刚落去,暗红色的晚霞渐渐被黑暗吞噬,小城中,一切都显得静静的,冷冷的。夜空中黑沉沉的,看不见一颗星星,朦胧胧的月亮透着沉沉的光,映着枯黄的梧桐叶,几只老鸹扑飞着落在树杈间呱呱哀叫着,在这深秋的夜晚,清冷之中,格外透着几分凄凉。
八点多钟,我从窗外看到了秦牧家的窗子里亮着光,我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我提着准备好的两瓶黄酒,还有一些凉菜,算是赔礼的诚意,再次敲响了秦牧家的门。门锁已经被他修好了,我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出于上次的意外,这次我敲地十分轻,生怕一用力又把它推坏了。他很快地开了门,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似的,他看着我,脸上并没有表露出反感的神气。“果然不是小气的人。”我猜想着。
“朋友,很高兴再次看到你。看来锁已经被你修好了,我倒是觉得你应该把它换掉——作为你的邻居,我可不想随时都能进去晃悠。”我开玩笑地率先向他打了招呼,显然我的玩笑对他来说并不觉得好笑,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气,平淡地说:“这里没什么东西是值得人留恋的。进来吧,我的朋友,提着东西站在门口也怪累手的。”我随他走进屋子。“喝一杯吧!为这即将离去的秋!”我说着,随便为这次拜访找个借口。我把东西放到他的书桌上,很随意地把酒菜摆放开来,这举动,倒好像我跟他已经很熟悉似的。“我喜欢秋天。”他说着,算是回答我。“我已经猜到了,因此我们更应该为它喝上一杯。”我神秘地笑了笑。他并不知道我在他身上曾做过很多的设想,包括他所喜爱的季节。我把我对秋的喜爱妄自施加在他身上,幸好,还不至于“张冠李戴”了。因此他略显狐疑地瞥了我一眼,然并没多问。
那本日记看来已经被他藏起来了,我暗自打量了好几遍,也没发现那个日记本。也许是上天在他身上施了某种魔法,他对我总有种无法抗拒地吸引力;就像蜜蜂无法抗拒鲜花,鸟儿无法抗拒蓝天一样。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背后的故事,我真是不敢想象我自己,长这么大,我还没发现我竟是如此的八卦。既然他没生我的气,很大度地原谅了我,那么我此行道歉的目的也就没什么必要了。我开始觊觎着他背后的故事。黄酒刚喝到见底,菜还没怎么动,秦牧就几乎喝醉了。他看起来很兴奋,不顾我的劝阻,就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瓶白酒,说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非要和我喝个痛快。在我看来,他这种“反常”的举动,要么是在借酒消愁,要么就是个十分豪爽的人。虽然后者并不怎么符合他的气质。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活泼的人变得沉默,沉默的人变得活泼;它既能让高兴的人变得流泪,又能让痛苦的人变得忘我。在我的旁敲侧击地引诱下,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不久他就把他的故事通通地向我说了出来。啊!我真恨不得立马就拿起纸笔把他的故事记录成一部小说。在此之前,我真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沉重的爱情——在我看来,那种爱情只是传说,只能在神话里找寻;就在这个夜晚,月亮已经失去了它的光辉,酒精也变得寡淡,就连凉风也变得舒缓。好像一切都随着他的语调变得静默而又伤感。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经历了如此多桀的命运、如铅般沉重的苦难后,还能站在我面前,没有沉沦,而是平淡地说出他的故事,说他故事里的人。我仿佛看到,生的希望在他身上发出万丈光辉,就如同天上的太阳,哪怕是一时的乌云压顶或是狂风骤雨,那光依然是光,它从不曾消失,也没有因此而消弱。终有一个时辰——在你能想象的任何一个时辰。它就会高悬在你头顶,把希望的光明照耀在这个世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我请你记住,”他端着酒杯,枯瘦的手轻微地颤抖着,望着窗外的月亮,神气激动地说,“我说的绝不是故事,而是每一个鲜活的人,他们有血有肉,就在你面前,或许你看不到,可我能!在任何时候的每一秒钟都能:在每一个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她们就会同着阳光一起,出现在我面前;在每一个我沉睡的夜晚,她们就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同我穿梭于现在和过去;在每一个我无眠的深夜,我总能在月亮中,在星星上,在风里雨里,看到她们在我眼中闪动,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就在我的面前,紧贴着我的脸。你要相信,那绝对不是我胡想中的幻影,而是比任何一个你能想象的在现实中存在的东西还要真实的存在!我每想她们一次,就能在任何一个我的眼睛和意识所能触及的地方看到她们一万次。我决不能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天堂或是地狱!(啊!她们可不会去地狱!)如果真的有的话,那我为什么至今都能看到乃至是真实地感知到她们在仍我身边流连?但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那是比肉体更加真实的灵魂!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们的存在,就连她们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准确地捕捉!有时候我真分不清楚我是否还活着,现在的我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天堂,或者是地狱!”
虽然我满心的疑惑,但我没有打断他。让他继续以他的方式说下去。因为我可以看到,他说的是这般忘我,好像不是为我而说,也不是为他自己。倒更像是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真实的他了,而是被别人操控着,借他的嘴,诉说着自己的灵魂以及过去。“那年初春,我相信你已经在日记中注意到了,就是二零零一年元宵节的后一日,”他说,“露露随着父亲来到了我家。在此之前,我必须要说说我的父亲和母亲。对于父亲,虽然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他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模糊而极又深刻的。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父亲,虽然长这么大,我一直都说不清楚父亲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的家庭,生活很不宽裕,在安徽亳州的这个落后的小农村里,几乎家家如此。大人们几乎都外出打工,没人愿意待在家里。他们带着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希冀,奔波在外地,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到这个村子来。小时候,我总在想——或许作为城里人的你不能理解——好像只有打工才是我们农村人的唯一出路似的,没人能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那时我觉得外出打工的人都很了不起,好像外出打工的生活一切都很美好一样。至少在他们的谈话中,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就在想,将来我长大了,应该也像他们一样,穿着体面的衣服,带着一大堆的行李,里面装有好多糖果,热情大方的分给村里的老少爷们。从老少爷们的问候声中,就像是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样。啊!那将是多么有面子的事,好像人只要一出去打工,就会变得十分神气一样,总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我父亲也和他们一样,除了回到家里才露出他特有的无奈的神气。可每当我向父亲问起城里的事,问起他在那里的生活,他总是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牧牧——这是我的小名——城市很繁华,很美丽,就像电视里你看到的那样,甚至比电视里还要美。可它也很残酷,很冰冷,这些是你在电视剧无法看到的。它的繁华从来就不是给打工者准备的,好孩子,你要记住,你要是向往着它,并且想要享受它所给予的一切便利,你就必须得努力学习,做个有本事的人,唯有这样你才有权利拥有它、支配它。可别像你父亲一样,也别羡慕任何打工的人。他们背后的辛酸,现在的你是无法体会到的,或许你冷静地思考一下我们的这个家庭,思考一下你的父亲,也许你就能明白一点:其实这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子美好。’虽然父亲没什么文化,据我所知,他连小学都没读完。可是,要知道学历是不能决定着一个人的智慧的,他的教导,他的思想,对我们兄妹三人的影响极大。若是没有我父亲,我真不知道我现在是该活着还是该死去。他对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含有深意,在我眼中,他就是圣人。我敢说,正因为父亲对我们的态度,村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像我们兄妹三人一样明白学习的重要性,也没一个孩子似我们这样用功。
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甚至有些狂热,她笃信上帝甚过于相信它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真理,包括她的生命。几乎每一天,在我们吃完晚饭时,她总是手拿着圣经——戴着老花镜,那神气简直就像是传教徒一样圣神,庄严——给我们念圣经里的故事,念上帝的话语。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念‘上帝说:要有光。然后就有了光。’这句话时的神气,她手向上挥着,做出迎接太阳的手势,那神情好像她就是上帝一样。我虽然觉得好笑,但出于爱母亲,我总是十分认真地听着。可岚岚就不一样了,她要么是在打哈欠,要么就是玩弄自己的辫子,简直没有一点老实气。小月倒是显得十分安静,虽然我看到她几乎快睡着了。每到临睡前,母亲总是监视着我们必须要做完祷告才能去睡,不然就会很生气,说我们不尊重上帝。那时的我总在想,就算是我每天祷告上帝,他真的能听得到吗?可我从来不否认上帝的存在,或许他起先是并不存在的,可信仰他的人多了,他就自然而然的存在了。这无疑是信仰的力量。我也时常想象着,如果上帝见到了孙悟空,他俩到底谁更厉害一点?可这没人能给我答案,也不敢去问妈妈。
有一次我们礼拜天和母亲在村里的小教堂——那是由一户人家的屋子改装而成的,房顶开了一个大窗户,正对着经台,因此天气好的时候整间屋子里显得十分明亮。经台上除了一个不大的十字架和一本旧圣经,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做礼拜的时候,满屋子的一大群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妈子挤在一起,年轻人几乎没有,因为还出门的都出门打工去了,就算是留下的一些很少的妇女,也都是带小孩的带小孩,做家务的做家务,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事上。当然,除了妈妈。小孩子也不少,就像我们这样的,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学着大人的模样,一副很虔诚的样子。私下里却讨论着上帝能不能打得过孙悟空,为此我们常常争执到面红耳赤。母亲在经台前带领着大家做祷告,除了她其他人全部跪着,而且把头埋的很低,就像是有个人在用力按着他们的脑袋一样。我和岚岚还有小月挤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撅着屁股跪在一包装着干草的麻袋上。周围的祷告声萦绕在教堂里的每一个人的头顶,绵绵的,还怪好听。可我听到,岚岚跪在那里,同样把头埋地很低,她的两条辫子就像反过来的两根牛角一样耷拉着。她嘀咕着,说:‘我仁慈的主啊!如果你真的能听到的话,我请求您,请告诉我的妈妈,就说我真的很愿意尊重您,并且十分相信您的存在。请您告诉她,不要再每天晚上给我念那些您说过的话了,我都快听一千遍了,就算睡着了都能背下来。我真的是讨厌透了——当然,那绝不是讨厌您或者是讨厌妈妈——我也不知道该讨厌谁,总之我简直受够了。拜托您了,请您一定要转达我的请求,或许只有您说的话母亲才会听些。拜托您,我仁慈的主,阿门!’我和小月被岚岚的话笑到直不起腰,我们都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引起母亲的不满,简直憋地眼泪都流出来了。岚岚羞得脸通红,差点没哭出来,随即又祈求上帝惩罚我和小月这俩不尊重上帝的人。
李兄——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教堂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你们教堂里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没去过。可我敢说,这天底下没一个教堂像我村子里的那个更使我感到厌恶——当然,这种态度是我以后才有的。我和岚岚还有小月都十分清楚地知道,我们村的教堂,那些信徒们所奉献的钱,都被妈妈还有另外两个主事的’瓜分了,可这些钱他们并不是用来给教堂购置必需品的,而是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要知道,这些钱可是那些老头子、老妈子从柴米油盐中省下来的,他们所奉献的是上帝,而不是他们。我们都知道妈妈做的不对,可我们谁也没有说出来,依然深爱着妈妈,就像妈妈深爱着我们一样。因为我们知道,是她让我们衣食无忧,让我们的世界里充满欢乐——我们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妈妈给予的;我们所有的笑容也是妈妈赐予的,没有她,我真的很难想象我们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欢乐可言,那不过是有人在你背后默默为你承受着你觉察不出的苦难罢了。”
说到这里时,秦牧下颏微微翘起,好像这样做就能止住他的泪水涌出一样。可我知道此时的他是幸福的,那泪水也是幸福的。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段快乐的时光,回到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啊!那时的我们是多么欢乐啊!虽然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小烦恼,但我们每一天过的都是那么的幸福,我们努力把生活过成天堂的样子,每个人都开心的像个天使。只是那段时日,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说着,再也止不住眼中汹涌的泪水,任它流满了面颊,映着月光,闪动着银色的光芒。我多么想安慰他!我多么想说些能够鼓励他的话,可是任谁能够擦干别人从美梦中惊醒的泪水?我知道我不能够,我只有沉默,只有沉默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与尊重。
“可是露露的到来,似乎一切了。原本的天堂变成了地狱,原来的天使变成了魔鬼。爱能创造一切,而恨,是能毁灭一切的。
初见露露,我对她就有种十分神奇的感觉,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初见林黛玉那样: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刚来到我家时,整个人显得瘦高瘦高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很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她的美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掩饰住了,可能是她脸上浓郁的悲哀、无助的神情吧。可她的眼睛,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掩饰住的美!她眼睛里的那种灵动,就像是一潭碧水中游动的金鱼!她的眼神,纯洁的就如同中秋的圆月!直到现在,或者是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就算是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也无法忘记她的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就算是天使见到也会觉得惭愧!
她站在父亲身后,让人觉得她十分渺小,就像不存在似的。起先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她,还以为她是村里谁家特地跑来讨颗糖吃的孩子呢。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回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大多数人家连早饭都还没吃呢,我们也没有,因为特地等待着父亲回来。屋外的积雪还很厚,路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上铺着一层砂糖似的晨霜,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那声音就像把嘴里的冰糖嚼碎了一样。父亲顶着一头白霜,嘴里噙着一个已经熄灭掉的烟头,手中沉重的行李把他坠的腰都弯了,那模样,简直就像个小老头一样显得又笨拙又滑稽。他的耳朵和脸颊都被冻得通红通红的,脸上很深的皱纹里嵌着煤灰,看得出来,虽然他很仔细地洗了澡,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可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特有的、并不难闻的煤矿味。没错,我父亲是个煤矿工人,正是他用那双乌黑的双手,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他嘴里喷吐着雾一般的热气,进门就对我们说:‘嗨!可真冷的天,今年一定有个好收成。还是家里暖和。瞧呀!我的小公主,都长这么高了,’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对着向他扑去的岚岚说着,可是并没有抱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你瞧瞧,看看羞不羞,都是个大男孩子了,还抹眼泪!瞧你妹妹——小月都比你坚强些。’他又看向我,和蔼地说着。小月也哭了,虽然她只是偷偷地哭,可我还是看到了。
‘爸爸爸爸,我的好爸爸,’岚岚紧拉着父亲的手,摇晃着,不停地撒着娇,‘去年你可答应了,你说要给我和小月买漂亮的新衣服,还有可爱的洋娃娃,在哪呢,在哪呢?’
‘哎呀!瞧我这记性,’父亲一拍脑门,一副很懊悔的样子,‘我给忘了,实在是被一些事给弄糊涂了,不过我给你带了另一份大礼,你一定会很喜欢的。’他说着,转过身去,就把露露拉到了他的身前,和岚岚站在一起。岚岚听到父亲的话,先是委屈,然后是满怀期待,最后看了露露一眼,明白了她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份大礼。她大声哭了起来——真的,我真是不明白,她的眼泪怎么那么就容易想掉就能掉下来。她任性地哭喊着:‘爸爸骗人,爸爸不是好爸爸,我再也不爱爸爸了!她是谁啊!我不认识她,我不喜欢她……’
这时我们才真正注意到了露露,母亲走近前来,很有效地制止住了岚岚的哭闹,她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对她点了一下头,温柔地说道:‘这一年,辛苦你了。’母亲对着父亲报之以笑,说:‘感谢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把露露上下打量了一遍,看向了父亲,父亲冲她摇了摇头。母亲会意,没有多问。这时的岚岚已经不哭了,因为她已经明白了此时的焦点并不在她身上,很明显在那个陌生的露露身上。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父亲的冷落过,她期待了一年的礼物也因于这个陌生人而泡汤了。她咬着嘴唇,眼睛狠狠地瞪着露露,她对露露的恨,就在那一刻生根并且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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