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6日
人们的记忆难以停留,于是便有了日记这种东西。我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是想要提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心态平和,我们身边有太多纷繁杂乱的人或事,离得近容易被影响,无论好坏。
自由是珍贵的,有的人想要但无法得到,有的人拥有却浑然不自知,在我看来,自由本身并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能不能自由,得不到之前都是臆想,而且在某些时候这种臆想纯属多余。过去的我追求肉体上的自由,思想上的自由,并且始终相信着终极自由,但现在我对自己十分怀疑,怀疑自己走错了道,变得呆头呆脑,麻木不仁,这和自由完全是两码事。
认识高先生,算是一次偶然,我在近来的日夜里想着他,谈不上为什么,但说怀念是不为过的,很难说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看似一本正经却又满口胡言,我把他写下来,记在本子里,是想让自己有个参照,虽然我并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样子,但高先生的故事绝不是自由。高先生的故事,我把它称为故事,又或者把它当作是自己的胡言乱语,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些奇怪的事情从我的口中说出,应该不会令人太诧异。
1
那一天是2017年7月21日,学期已经结束,室友们都在昨天考完最后一门便回家了,火车时间是这天下午,早晨醒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寝室里。
起床时已接近10点,火车下午13点55分开,除去午饭和去火车站所用的时间,我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来收拾行李。
寝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风扇的嗡嗡声,我把行李箱拿出来横放在寝室中央,一边听着歌,一边翻找着我的衣物,衣服很少,整理起来也不费力,收拾完行李,还得整理寝室,除除扫扫,把床铺卷起来,以免积灰,再把所有电器插板断开,临行前还得在柜子里撒上几粒樟脑,不然过两个月再回来,会发现角落里全是黑色的小颗粒,那是蟑螂留下的痕迹。
时过正午,长沙的太阳已变得异常毒辣,我提着大箱小包,不一会便淌起了汗。
司机来得很及时,车上吹着冷空调,清凉无比,与司机一路无话,我只是看着窗外的街道,虽已穿过多次,脑海中有点记忆,但对它却一点也不熟悉,这样的事情在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只有在机缘巧合下才能得到不一样的结果,人们常说要抓住事物的本质,对此我无可反驳,但对于这些本质来说,没有个千百次地探索应该会很难得到。
兢兢业业的司机朋友是令人敬佩的,特别是不爱说话的那种,下车前我给他道了一声谢,他突然对我露出笑脸:“麻烦给个五星好评哈。”
2
一番奔走总算是赶上了车,车厢里有一股香烟与食品混合的浓重气息,也许是温度太高,所有地方都显得异常油腻,我的座位是045,靠窗,这一点还能接受,玻璃总是干净透彻的,找到位置后,我先把箱子放上行李架,再从包里拿出薯片和汽水,放在桌面上。
“您好,请问这里是44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是一个白白瘦瘦的男生,看样子大不了我多少岁。
“是的,我是045,请稍等。”
他站在过道,身后还等着一群人,我胡乱收拾书包,一举放上架子,然后便回身坐下。
我抬头看着他,向他示意可以了。
“谢谢。”他说。
3
“您好,我叫高明义。”他的双手合中,放在腿上,面带微笑地对我说道。
“嗯,你好。”
“您…这是要去哪?”
“我回家。”我看着他,淡淡地回。“还有你大可不必称‘您’的。”
“好的。”
我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上车了。
“你要回家的话,是要回哪里?”
他还是那样端坐着,我不得不放下手机。
“我家在榕中,所以我去那。”
“嗯……好巧,我也去那。”
“是吗?那可真是缘分。”
“是啊。”
车厢里有些闷热,燥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没有回他的话,我继续拿起手机,给家里拨通了电话,可进了隧道后,电话里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再之后,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看着黑洞洞的窗外,车厢倒影显得格外模糊,仿佛在黑夜里穿梭,我尝试着同自己对视,也只见得到一团人影,刚刚那股燥热的劲渐渐消失了,此时我平静了许多,开始打量身边的这个人。
我才注意到他身穿黑色西装,肩部耸得老高,衣服接缝里不时冒出几根线头,领口扣子密不透风的系着,他坐得笔直而显得拘谨,大腿被裤子勒得圆润,或许会将裤子撑炸,裤脚与鞋跟处有些许泥点,不过他好像没注意到。
“不把领口解开吗,天气很热。”
“嗯……说的也是。”
他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费力地解那颗纽扣。
“确实舒服多了,”他说。“你还真有办法。”
“天热当然要解开扣子啊,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脱下外套的。”
于是他又脱下外套,我得以看到他里面的衬衫,料子看起来很好,柔白亮眼,但是令我不解的是,这么热的天,火车也还没开多久,我却没看到他身上有任何汗迹。
不常出汗的人身体可不大好,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吃薯片吗?”我向他摇了摇刚拆开的包装袋。
“不必了,不太饿。”
他的语气开始冷淡,莫非是生我的气了?我心想,毕竟刚刚对他确实不太友好。
“前些天我看到了一些蜻蜓。”他没有转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4
前些天我看到了一些蜻蜓。
每天清晨我都能在走廊里看到一只蜻蜓。
我住的地方在二层楼,上楼之后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外侧装满了玻璃窗,完全封闭,唯一的通风点便是楼梯口的那扇门。
这些蜻蜓很有意思,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飞进走廊的,但它们无一例外的撞着玻璃,想要出去,却飞不出去,不知疲惫地向窗外撞,我能听到它们撞击玻璃和扑打翅膀的声音,它们总是拍几下翅膀便停下来,落在窗台上,不一会再起飞,继续尝试。
这种事情我几乎天天见到,早晨出门时,我便站在走廊,看一只蜻蜓扑打一会,偶尔也拍拍照片,记录下来,等到傍晚下班回家,走廊的地板上便多了一具小小的尸体,一定是早晨的那只蜻蜓。
这些蜻蜓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走廊,却又不记得出去的路,努力地撞着玻璃,最后不知道它们是累死还是绝望而死,但我管不了这么多,我把它们的尸体拎起来,丢给楼下的大狗,它爱吃这些东西。
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残忍,对于这些蜻蜓来说,我只要动动手指,夹住它们的翅膀,就能帮助它们重返自由,可我却从未伸出援手,每次看到它们奋力拍打我竟一点怜悯也没有,唯独在看到它们小小的尸体时会心中一颤,仿佛犯下了极大罪孽,可这种感觉顶多持续一秒便消失了。
我也发现自己冷漠至极,完全没有任何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不过反过来说,也少有人给我温柔,这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点到为止,或者换句话来说:大概差不多也就那样吧。
5
我正听得入神,期待着接下来的事情,可他只是缓缓转过头来,没有丝毫表情慢慢地问道:“你觉得我很惨吗?”
“你……怎么会惨呢?有些东西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那些小蜻蜓才是真正的惨,对吧?”
他的眼神异常执着,盯得我不敢对视,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打算赶快结束话题,如此不尴不尬的交流着实令人无语,但他似乎不愿意放过我,又向我说道:“那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长吸一口气,上下点头,不再看他,他缓缓凑近我耳边,发出微弱的声音,尽管车厢中很嘈杂,但我还是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6
这人脑子有病?
这是我当时的疑惑,可转念一想,我觉得他在耍我。
这是什么人嘛!要搞什么名堂?
“先别急,这一切等我说完你便会明白,明白?”
“明白。”
“那好。”他点点头。“我们去走廊吧。”
7
我叫高明义,如你所见,现在的我真实存在,但我确实是死过一次了,我知道你会有万千疑问,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月初的一个夜晚,我记得不是很清楚,那天我如同往常一般外出散步,路上人很多,晚上吃过饭后,我便走到西江,坐在江堤边静静享受江风。
你要明白,江边的风是很大的,而且江水就这么冒着冷气,坐在台阶上毫无炎热之感,江堤是用石头筑成的,边上有不少石窟窿,那些又肥又大的黑老鼠时不时冒出来,从我脚边经过,说实话我挺讨厌这些老鼠,总觉得它们会把我的脚趾啃烂。
不远处依然有人在钓鱼,但他们似乎从不搭理行人,一直专心致志地盯着鱼竿,我看到对面的山上,浅浅的白灯顺着山坡依次点亮,那是山路边的路灯,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光斑了。
那天夜晚还有不少人顺着江堤散步,兜里还有几包香烟,我就靠着这些香烟,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
我这个人,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孤单,看着那反复无常的江水,也不知为什么,竟会有极大的失落,变得眼神呆滞,反应迟缓,此刻我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是如此的漫长平稳,身体如同松垮一般,稍不注意就会散在地上。
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一只巨大的手拉扯着自己,将我拖到最沉重,也是最安静的地方,我仿佛什么都记不起来,却仍在拼命地回忆什么,慢慢地,便会有令我痛苦的往事浮现,不管是那些失败的经历,又或是旁人无意中伤的话语,只要稍微闪过,便又是一次无奈的叹息。
我常常设想跳入江中的那一刻,一死了之的感觉竟会好受些,没有开始和结尾,我能想到的只是掉入江水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东西压着我,我好像得到了解脱。
这个念头频频出现,似乎在向我预示着什么,我站起身来,面对着漆黑的江水。
8
“然后你就跳江自杀了?”
“没有,我只是屁股坐疼了。”
9
我不能否认人在某些时候会变得极其孤独,乃至绝望。
我的窘迫与难堪希望能被别人看到,这是一种理想的解脱方式,但往往这是不太可能实现的,正如我也没有心思去拯救谁一样。
事实上,我们总是独自承受着痛苦,偶尔在难以抑制的时候才会崩溃,祈求着得到一点点的安慰与祝福,一两次尚可接受,可多了就不大好,人的忍耐并不是无限的,少几次无理取闹总会把朋友关系延长一些,我这么说,并不是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好,反而是由于我的原因,一天天拖垮了他们。
没有人愿意陪我停滞不前的。
那天夜里我走到一座桥中央,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偶尔有汽车驶过,我望着那漆黑的江面与夜空混为一团,深不见底,巨大的黑暗压迫着我,风声盖过了一切,也遮不住难过,我找不到未来在哪里,也不想再前行了,不想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10
“你还好吧?”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孔,低声询问。
“我还好。”
他盯着窗外的景色,默然良久。
“那天夜里我好像在江边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个追悼会上。”
“怎么会?你不是在桥边吗?”
“嗯。”他顿了顿。“我不是说我已经死了吗。”
……
“在我的追悼会上。”
11
我醒来时就站在灵堂门口,灵堂里放着我的照片,我的身体就躺在房间中央,穿着我喜欢的黑西装,白黄色菊花整齐地堆放在我身旁,看起来很安详,靠墙两侧全是花圈,那是不少亲人朋友送来的。
看着亲戚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一路忙活,灵堂前坪站满了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嘻嘻笑笑,我看到了童年好友,他们围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也看到了父亲的朋友,他们抽着烟,不停地争吵。
车来了,下车的是父亲和母亲,父亲还是如往常一样,穿着宽大的黑衣夹克,神情严肃,双眼红而湿润,母亲更不用说了,不停哽咽,脸颊全是泪水。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父亲搀扶着母亲,缓缓走进灵堂。
来宾很自然地站成列,听着台上的父亲念着悼词。
父亲的声音还是很熟悉,说着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依旧沉稳有力,他的话语中怪我恨我,爱我疼我,把一切沧桑和无奈都寄托在声音里,母亲仿佛化成了水,几经瘫倒,难以站立,亲人朋友们大都啜泣连连,我突然抬头看到白云飘飘,天空湛蓝,可我却闭着眼躺在那里,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强忍着悲痛,有这么多人为我哀悼,实在抱歉,可心里竟有些安慰了。
突然又觉得很对不起母亲,生前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就这么离开,小时候她总是管着我,等我长大了,她开始处处顺着我,让着我,尽管她不懂我。
母亲常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我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怎么让自己开心起来。
年幼时母亲病重,常常穿着灰白条纹的病衣,躺在病床上,那时我还很小,每天一下课便背上书包直奔医院,然后跑到病房外面,一蹦爬上窗户,傻傻地蹲在那里,抓着栏杆,笑着和母亲说:
“妈妈,每天都要过得开心呀。”
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母亲慈祥的面庞印得温暖。
后来母亲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温柔地笑着,她说在做手术时,只要一想到那个蹲在窗户上的小小的我,便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了。
可我就这样离开了她。
12
“我知道你很难过,兄弟,可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一定是做梦,对不对?”
“给你看个东西吧。”
他掏出手机,不停翻着屏幕,然后递给我。
“你看,这是朋友们的聊天记录,也有朋友留言,消息,根本做不了任何回应,我只能看着,默默地看着。”
我死死地盯着手机,又接过,来回翻看,直到我排除了常理,确认了他所说的话是真的,我尽量让自己冷静,可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我把手机还给他,伸出的手不停颤抖。
“别怕呀,我不会伤害你,现在我只想回到桥上,弄明白我是怎么死的。”
他直盯着我,本能使我向后靠,可我好像动不了。
“有烟么?”他说。
“有。”
“那来一支。”
13
我不太喜欢蜻蜓,特别是它撞窗子的时候。我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小时候,特别是还在天真的那段时期。
小时候每天清晨起床,阳光总是将米色窗帘印的透亮,湛蓝天空缓缓呈现,偶尔会有几朵细长的云彩挂着,楼下的房顶落满了鸽子,一开窗便全部飞散了,清晨的空气依旧冰凉,轻吸一下都能刺痛鼻腔,但阳光总是越来越温暖的。
我向父母说早安,向楼下瘸腿的小狗说早安,向小摊的阿姨说早安,向校长说早安,向同桌说早安,向我遇到的一切人和事物绽放笑脸,可那时的我就不易满足。
满足是没有底的东西,而且满足过后的失落往往来得更快一些,这种感觉可能会让人觉得没劲,我们说一个人欲壑难填,也就意味着他的心思已经贪婪到了极致,在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前,他总是处心积虑,患得患失,而当他轻易得到了想要的,便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以他们常常发出感慨:如此如此,也不过如此。
我是他们其中一员,有些时候还起到了带头作用,虽说身边的一切无比和谐,美好而珍贵,但当我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常常在想以后的事情,不知想要的东西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一旦被我拿到了,那就是它们的不幸。
我看了太多感人的故事,这些东西大多美好而又不切实际,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平淡无奇,毫无波澜,我所向往的一切也正是我无法触及到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发生却与我无关。
但在记忆中,我似乎也经历过几件美好的小事,在某段时间里,我确实是快乐而幸福的,只不过现已忘记了所有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点细节。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想不起来的,都不是我的。
14
“人生总是寻寻觅觅,来来回回,得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对吧。”我对他说道。
见他不说话,我掏出烟盒给他发了一支,也给自己点上,心中瞬间舒畅很多。
车厢里不算吵闹,但车轮不停作响,过道处的橡胶缝中不断地流出水来,这让我觉得有些恶心,我熄灭了烟,拍拍他,示意着回座位上去。
“你先去,待会就来。”
我点点头,转身径直走向我的座位,却发现那儿已坐着一个小男孩,旁边位置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
“你好,这是我的位置。”我向那个老妇人挥挥手,目光诚恳。
她的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笑容,起身抱起了小孩,将他放到了座位的最外侧,自己挤挤缩缩,坐在两个位置的中央,把窗边那块小小的面积留给了我。
我有些生气:“不好意思,外面的位置也有人的。”
她像是没听到一样,低着头和孩子说着话,不肯挪动半步。
这时,高明义也回来了,看到座位上的人后,便瞪着眼凶起来。
“你给我让开!这是我们的位置!”
老妇人像是被吓到了,一脸无辜看着我们,随后便站起来,带着孩子走了,估计是去寻找新的空位。他让我先坐下,然后看了看行李,便也坐下来了。
“刚刚为什么那么凶?一个老一个小的。”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缓缓对我说:“刚才她只给你让了一点点位置,这些我都看到了,我这么凶,是因为我很气愤,这个世界上无论是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在欺负着好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好人咯?”
“也许。”他的嘴角带着一点苦笑。“但其实我想说,在这个世界上,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
欺软怕硬,我有些不大同意他所说的天性,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一个不欺软但怕硬的人,并且以身作则,始终坚守。
但此时,我不能直接否认他的观点,对于刚认识的朋友我是向来顺从的,我要把更多的关心与尊重交给他。
“既然你欺过软了,那你又怕什么硬呢?”
“我怕的东西有很多,但最怕的还是那些所谓的成年人。”
“嗯……怎么说?”
15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小到我以为这就是全世界。
过去我常觉得小镇挺好,而现在只觉得那儿破败不堪,像是少了什么,天还是那时的天,云却走了很多,儿时伙伴多已成家立业,而时光的痕迹似乎更深了。
童年总是幸福而快乐的,即便那时家里的情况不大好,父母对我的爱依然没有减少。
过去的清晨总会有一个老人骑着大三角自行车,后座上平担着两个帆布箱子,里面装满了牛奶,他挨家挨户地送,门口有箱子的就放在箱子里,我家没有,他便放在高高的门梁上,若是放得太低,就会有野猫跑来偷吃。
过去的清晨父亲总是送我上学,一切洗漱完毕后,我背着书包在门口等他,父亲锁上门,便将门梁上的牛奶取下给我,有时也会举起我,让我自己拿。
牛奶是装在玻璃瓶里的,瓶口有一个厚厚的木塞,我总得用力咬才能打开,刚装好的牛奶瓶热呼呼,一打开便有一股甜甜的奶味,喝完以后,舌根也会留着这些味道,仿佛说出的话也变甜了。
那时我总是爱喝这牛奶的,一是喜欢甜,二来,在冰凉的早晨,有一个暖瓶子总是极好的。
我喝了一年的牛奶,从不换味,直到某一天清晨,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打开瓶子,边下楼边喝,可是这一次,味道全变了,虽然香味依旧,但入口便像是滑过蜡一样油腻,充满舌齿,令我恶心,走到楼下,牛奶还剩大半,可我已吐的满身都是,我和父亲说,我觉得很恶心,我喝不下了,父亲说,喝不下也得喝,你还在长身体,我说,我想吐,我真的喝不了,父亲说,喝!不准浪费!
我总觉得,那个早晨,还是不要继续为好,在我一次又一次地抱腹呕吐过后,父亲索然不再逼我,而我至今也再没喝过牛奶。
父亲总是打我,这并不能说明他对我不好,即便后来他不打我了,却逼着我做一些让我极不情愿的事情,这才让我觉得异常痛苦。
我总会变得阿谀谄媚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我也总会开始察言观色的,却没想到有这么难,与父亲外出常常使我心烦意乱,坐立难安,或许是父亲的光芒太耀眼,又或许是我太浮躁,出门在外我只可听命安排。
我也渐渐明白,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很微妙的,相差一秒都会有巨大变化,总有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在我面前假惺惺,装好人,对此我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是及其恐惧与长辈相处的,任何年龄或是容貌上的超越便足以令我绝望,我很尊敬长辈,但不见得我们能很好相处。
他们有时会眼神轻蔑,有时会大言不惭,更要命的是这些人从不把话说明白,却要问我有没有听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小孩,是一个走不上台面的,苍蝇碰不得鼻子的小孩,我的谨慎言行还不如其他小孩子耍宝卖乖能讨得大人的欢心,可即便这样,我还是得向他们一一问好,同时坐在人群中不知所措。
我越不愿出门,父亲便越要带上我,到了父亲朋友的家中,我常常坐一会便偷偷跑出门外,等着父亲带我回家,偶尔有一两个人进门时看到路边的我,便会客气一下,进来坐一下嘛,我也客气一下,没事,没事,我在外面呆一会,于是我们便不再客气了。
即便现在父亲再也不逼着我出门,我也无法和那些人好好说话了,就像我再也不曾喝过牛奶一样。
16
“可你现在,不和我说得好好的吗?”我问他。
“你又没我大,和年龄相仿或者比我小的人说话,我会很开心的。”可他的语气依旧沉重。
“其实长辈我也很怕的,大家都一样。”
“不一样!你知道强颜欢笑有多痛苦吗!”
其实我知道,那很痛苦。
我有些无奈,不知怎么说才好,事实上,在安慰人这方面我一直做的不好。我想他总是可怜的,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不想要的也逃不掉,但为此而感到悲伤是不值得的,甚至是愚蠢的。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逃不掉,这是生活中最普通,最频繁,乃至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相同问题,倘若他不明白这一点,那么说得再多也没用。
我继续拿出薯片,问他要不要,他还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我戴上耳机,想要隔绝外界,尤其是他,可心里却始终重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思索良久,最终昏昏入睡。
17
“喂,醒醒,快下车了。”
我睁开双眼,拖着昏沉的脑袋,缓缓起身,一看时间,已接近八点。
还有十分钟到站。
“准备去西江?”我问他。
“嗯。”他点点头。“去桥上看一下吧,看看我最后去过的地方。”
我觉得他好像真的死了,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看着他,简单的说了句谢谢你的故事,祝你好运。
之后便再没说话了。
火车缓缓进站,车厢两头凑满了人,他提前走,靠着通道口,等待车门打开,他低着头,偶尔看一眼窗外,偶尔抬头深呼吸,车停门开,他回头向我招了招手,便匆匆下了车。
不知为何,他离去的那一刻我长舒了一口气,我本以为自己就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没想到他比我更厉害,他所说的东西大多夸张离奇,真假难断,更何况还是个陌生人,当个故事来听听算了吧,总之以后不要遇到他就好。
车厢中人渐渐少了,我拖着行李箱下车,跟着人群尾巴出站,老爸在门口等我,他一上来便接过箱子,领着我回家,我再四处看一看,没有找到高明义,虽说相遇是一种缘分,但不见得时时都有,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但生活中却是很平凡的,我的生活就是简简单单的朋友家人,工作学习,偶尔出现了一个高明义,调调味道也不错。
但也只需一次就好。
2018年8月9日
前些天整理书物时,突然看到了这篇日记,没想到过了一年的时间,我却全然忘了这件事,但好在记忆的碎片依然在,有了引子就好办得多了,我把日记整理出来,又稍加回忆,修改了些许内容再做发表,也不至于像私人日记那样枯燥。
这是17年8月的一篇日记,此前一直存在我的笔记本里,当时的我正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度日如年,想起放假时遇到的这件事情,便趁着记忆勉勉强强地记录下来。
现在只记得当时从长沙到榕中城的六个小时里,有大半都是在睡眠中度过,和他所谈甚少,他的名字,貌似不是高明义,只记得姓高,至于他的相貌,倒是普普通通,较为平凡,依稀记得点轮廓,而他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如今早已忘了许多,只能零零散散地拼凑些许。
我很难重建当时的场景,关于高明义,我始终觉得他不太正经,也无法感受到他所经历的,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压抑而彷徨,苦苦陷于挣扎,表面上倒是像个人,他也过分地认为自己绝对走不出困境,这就是他令人讨厌的地方——总是轻而易举地获得绝望。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和我无关,但我还是想说他有病,且祝他早日康复,现在我唯一比较关心的就是他到底死了没有,我说不清楚,活到现在,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鬼神之说的,但另一件事情却让我不得不怀疑。
笔记本里夹着一页报纸,是17年8月份的,上面有这么一段报道:
近日,我市警方成功破获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一起恶性杀人分尸案件,并将犯罪嫌疑人王某抓获归案。
2017年7月3日晚,犯罪嫌疑人王某在建设街路口当时酒吧与朋友聚会,凌晨1点27分,王某离开酒吧,独自步行回家,途中经过榕中桥时,与被害人高某发生争执,最终将高某推入桥下,导致其头部坠击而亡,随后王某下桥,肢解尸体,并连夜投放至东山森林公园中,第二日王某潜逃至关南县。
接到失踪报警后,尸块逐渐被警方发现,在确认犯罪嫌疑人身份后,榕中城公安成立了专案组,开展抓捕行动,7月29日晚,专案组在实行抓捕过程中,王某再次潜逃至老家热格县。
8月2日下午,专案组民警再次获取犯罪嫌疑人信息,并连夜进行摸排工作,最终确定了王某的准确位置,8月4日凌晨3点,在热格县王某同学的家中,警方将其抓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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