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老宅】

                                1

北城公路上一辆红蓝相间的乡镇汽车一路向西北方开去。闯过整日烟雾缭绕的群山，隐没在宽广的水泥桥的后方。车上有一对特殊的乘客，应该是一对父子，却一路始终没有过交谈。不难看出男孩脸上不太开心，他还正值青春期，多的是不开心的理由。

况且他已经在一个个无法入眠的晚上，隔着墙壁听到父母此起彼伏争吵的声音妈妈尖锐的咒骂声让他隐约而清晰地了解到，他们要离婚。他甚至偷偷地去跟踪他，知道父亲有了其他的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漂亮。他后悔为什么要跟着父亲来这趟，心里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妈妈。

早上她老早就起床给自己熬好粘稠软糯的白粥，煎好裹着鸡蛋葱碎的薄饼，还有一碟油汪汪爽口的榨菜。他敏感地看到母亲的眼角还挂着昨夜争吵后倦意和无奈。

想到这里他只好死死盯住手里的手机，索性塞上耳机闭目躺着。他意识到父亲的余光不停瞟着他，神态紧张。似乎渴望得到这个敏感孩子的谅解，他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僵持了很久，父亲略带绝望地轻轻推了推他的右臂。

“你不想看看那个么？你小时候很爱跑到那个大坝上玩，有回你用狗尾巴草穿上了一长串的活蟋蟀，它们带锯齿的腿把你的手蹬出来很多的小口，你都不舍得丢下喂鸭子。”

男孩抬起来眼望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有河堤有田地，陈旧的村落，干裂的河床，有人，有车，有树。他很快就浏览完毕。

“不看，到了你叫我。”

                              2

年老失修的巴士，总算功德的把一众人带到了目的地。人们打起疲倦的睡意，拥挤着吆喝着找行李下车。他们父子俩不急不缓地等待如鱼贯出的乘客走空，才开始起身下车。没有过多的行李，两人并肩不紧不慢地走着。小城一如既往，朴实而落后。出来车站门后，周边有不少小贩的吆喝声，熟悉的乡音让男孩既亲切又陌生。

让他想起来他刚转入城里的实验小学，干净体面的同学还曾抱团取笑他拗口的土话。哪怕现在的他早练就成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哪怕他已经代表学校参加过言辞激烈的辩论赛，还拿回了烫金的证书和橙黄色的奖杯。

那种最初心底的自卑，总像一条盘踞在幽深古井假寐的小蛇。看似纹丝不动，其实经不起一丁点风吹草动的撩拨。一旦惊醒，它就会睁开惺忪幽暗的眼珠，逦迤着爬行留下连着粘液的痕。

“饿了吧，要不要我去买几个烧饼？”

父亲的话再次打断他的思绪，他不言语，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顺手接过父亲手里的包，在原地等着。

                                  3

老家的大宅。

少年深吸一口气，清风中夹裹着泥土，酒糟和家禽身上的味道。他想到老家北面不远处好像有家酒厂，年幼的时候，他还曾和父亲一起拉着架子车去那里买喂牲口的酒糟，就是这种味。当时父亲还总让他坐在车把子上，看好东西别掉下去都不知道。

刚踏入这里，这个地方像是有引力一样，瞬间把他吸进去记忆的漩涡。它像一个完整无损的古老博物馆，有着浮灰，荒草，草虫的博物馆。

那会他家条件不太富裕，却也是快乐的日子，至少在他看来是。后来父亲和村里头脑灵光的人去了城里，合伙做点小生意。凭借憨厚老实的面相和利折秋毫的精明逐渐发达起来。那会的父亲总会温柔地望着他母亲，不时拎着大包小包带回来城里正时兴的稀罕物，在村子里女人的艳羡中，母亲笑起来格外胸有成竹。

他站在这熟悉的老院里脑里想个没完没了，父亲并没有试图打断他。他自己忙着盘点那些老物件，爷爷祖上曾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地主。虽说动荡的时期也曾几经波折，但可以肯定不乏还有值钱的古物，要不他能如此大费周章地赶回来。

一个成功的商人不可能去跟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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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脸上现在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对着手机连说带比划，显然是利益攸关的双方滴水不漏地相互吹捧。在这偏远的地方信号总是不太好，他跑到了院子外的一个发青的石墩上坐着打，约莫过去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他没有特别注意。父亲回过神来招呼他，运筹帷幄地告诉他，还得再去看几位本家的长辈就打道回府。

这时候。从院子的门向外边望去。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精瘦女人，还是那种二八杠的老款自行车，活像是刚从一部六十年代的老电影里拎出来。前头的车筐里还塞满了杂货，看着马上就快要掉出来。那女人穿了一条格外肥大的棉绸花裤子，随风摇摆翻滚着的裤脚，竟然没能卷进链条里——简直是个奇迹。她乱草般枯黄的头发，用一根没有缠线的皮筋随意地绑在脑后，像一个偷工减料半成品的鸟窝。

“回来了哇。”

她边抬腿下车边问候父亲，脸色绯红，眼神精明。不断地斜眼瞅着他俩和身后的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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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还整天跑我家院里玩呢，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他的回答简短到不近人情。

“孩子么，老不长什么记性。快，叫四婶。”父亲慌忙地替他解围。

“这真是贵人多忘事，回来是不是住上几天再走？”

“哪能呢？城里还有一堆的事等着，赶忙就得回去。”

少年选择性忽视他们之间的谈话，现在他不再继续怀念，甚至有点反感这里。他觉得这座老宅时而唏嘘，时而哀怨，就好像它是活着一样。他只想快点走，或者那个女人能快点走。

过了一会，那女人终于利索地骑上自行车，不忘回头给他留下一个讨好的笑。

他们拜访完亲热到可怖的亲戚们，从村里向外走。隔着无人打理的菜园，草都长到齐腰高。他紧随着父亲的脚步，再次回望下这个即将远去的故里。

                                6

走到村头的水泥桥上，少年踢开脚边的碎石子，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

“您能不能，不跟我妈离婚？”

少年的语气带着祈求，胆战心惊。

“你在说什么？”

父亲表情真实的诧异，不置可否。

“那天我在你公司看见那个女的了，和你。”

少年绝望地继续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离婚也不是那么悲惨的事。”

“可我觉得离婚就是彻底完了，你要离开我妈，也会慢慢再摆脱掉我。”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不是那样。”

“我早就长大了。我不是瞎子，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你来这里也是为了那个女人，你们早就盘算好了，怎么才能把抓到手里的钱，安全地过渡到她的名下。你还对她说孩子的适应性都很强，你怎么能这样？”

“你敢跟踪我?你疯了？”

“你别装受害者，这也没别人。我问过我妈，如果你变得跟之前一样穷，她会不会跟你离婚。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她说我现在最该干的就是学习，其他都不用管，因为你会是一个好爸爸。还说如果因为钱就能影响一个人的选择，那绝对不会是爱。那个女人呢？你知道她要的是人还是钱，你简直是糊涂透了。”

“够了，你……你不知道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积攒的愤怒，让这个中年男人急红了眼眶。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一点也没有瞎编。”

“好！你没有瞎编，你说的都对。你才多大？你觉得自己做得很正义么？替你妈出气很了不起么？你处心积虑费工夫调查出这么大的秘密，来冲你老子耀武扬威。你吃我的，花我的，只有你最没有资格来审判我。我搞外遇，闹离婚，我活该千刀万剐。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你！你给我记住了！”

“我没有想要审判你，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离婚。我不想去叫别的女人妈，我有自己的妈，我们可以不花你那么多钱……”

少年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我的好儿子，可我得有瓦遮头，我要养家糊口，其中也包供你养你。你还年轻，你才十六。你有这么正义的理念，这当然没有错。但是理念不能去当饭吃，当钱花。不能保证你衣食无忧地上完重点高中，或者继续去出国深造。还是你想在这里刨一辈子土？累的半死也混不出个人样。所以麻烦你帮我个大忙，把你这套抽丝剥茧的侦探技巧，用到该用的地方上去，算我求你了。”

“我以为你没有这么在乎钱。”

“谁让你以为？你凭什么这么以为？不过我得感谢你今天的话，这说明你妈一直以来把你教育的很好，非常好。但是这世上真相有很多，每个人都偏执地认为想要看到的就是真相，每个人里当然也包括我。所以你不用原谅我，儿子。”

“相信有什么错？我希望你们和好如初，我渴望我的家庭温暖幸福，父母相亲相爱。我不想忍受在继父或继母的眼皮子下讨生活，我没有做错，我没有……”

“你没有错，但是……我们，快走吧。”

他们再次坐上了车，一路有参差的石墙，成块的梯田，常绿的落叶乔木。蜿蜒的小路化成了一道道弯曲模糊的灰线。

车上少年终于沉寂，不再言语，像来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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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者：薄荷

【经历的都不是荒废】

原创不易，抄袭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