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本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也未曾听家人说过,我们都叫她老太这是从长辈口中一声声传下来的,不管什么年纪的小孩都管她叫老太。零几年的时候,每逢过年我们都会回老家过,那时候叔叔姑姑们男未娶女未嫁一到过年都能凑到一块去,其乐融融。过年最幸福的一件事情就是收红包,小时候可跟现在不一样,红包都能拿到自己手软,但是由于年纪太小总归是要交给爸爸妈妈管去的,最后换到手上的也就是十多块的买糖钱,那就已经很知足了。
老家的房子虽然破旧但是宽敞,带一个大院子,人们在院子里一边磕瓜子一边聊天,偶尔逗逗溜进来觅食的流浪狗。老太坐在常年在院子里驻扎得摇摇椅上安详地望这一切,但与这安详微微不符的便是老太时常抿在嘴中的香烟。老太这一生有两大乐趣:第一是打麻将,第二便是抽烟。这两个兴趣没有之最因为它们经常同步进行。老家的院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一到晚上便散发着红色的光芒照亮没有路灯的乡间小道,十分温馨。穿过院子就是主室,主室靠里有一个一米多宽的圆形木桌,当它终于能被人围满一个圈甚至坐不下的时候也只在过年那几天了。有时候我们小孩没地儿坐就搬几个凳子到院门口坐成一排吃饭说笑,碗里的饭总是吃不完,屁股下的板凳也总是坐不热,但往往那些凳子最终都会被大人占用,凳子的主人一换成他们那场面就变成了茶话会,总让小孩子融不进去。
按照习俗,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吃过年夜饭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向老太磕三个响头,老一辈的人都认为这是新年事事顺利的好兆头,而老太是我们整个姓氏家族中最年长的老辈,这是规矩。磕完头可以领厚厚一沓红包是这些年春节过下来的经验,其实我们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复杂的流程我们也还是会领到那份沉甸甸的红包,而这些流程也是春节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那天老太正好赶上八十大寿自然是高兴地早早就备好了红包,地上摆着一个坐垫,家人们凑在一块像在看热闹似的,我有些扭捏羞于当这第一人,姑奶奶他们就在一旁怂恿着,“快啊快啊,别让老太等急了,磕头就能有红包,有红包就能买糖吃了!”听到“糖”我就顾不得那些杂七杂八的情绪,仗着有坐垫可以涨涨士气心一横双膝猛地跪地发出“砰咚”一声,然后狠狠地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那哐当的声音可一点也不清脆,这些动作被我一气呵成地做完老太也笑得合不拢嘴。老太笑得时候喜欢抿着嘴笑不知是否因为牙齿掉光的缘故,但是这样显得更加和蔼可亲,配上花白又稀疏的头发,这就是我心中人垂垂老矣的标志。在我的示范下,比我大一岁的小姑姑也学起样来,我在旁边默默数着“123”,还没到数老太的红包就伸了出来。
在我印象里老太大概是最大方的长辈了。
老太爱打麻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每当有麻将局的时候那些大人都会叫上老太。在我们家爱打麻将这一爱好大概就是从老太那里代代相传,爷爷爸爸都爱打麻将。别看老太已经八十高龄了但身体却一点不比当年差,尤其是摸起麻将来那副神态,先是用手指在印有花纹那面来回摩擦然后将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像能看透似的,整局仿佛都被自己操控着,一晚上下来能赢得不少钱,赢得多就会抓把零钱给身边的小孩,所以打麻将时一看有老太在我们就乐此不疲地观看下去。但是偶尔也会有输的时候,每次一输了便从随身携带的烟盒里掏出烟一根接着一根抽下去,被浓浓烟雾呛到的我们又会默默退出这片热闹。老太烟瘾很大,我见过除了大部分男长辈会在耳朵上别一根烟外再就是老太了,老太的耳朵上也时常挂着别人给她的烟,看起来十分风云,我想老太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女子。我望着老太发呆,想要看穿她又发现这是极大的不尊重便扭过头去干别的事。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在老太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因为家里的小孩子很多,我甚至觉得老太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也许就不认识了。老太不爱跟小孩絮叨,看起来还凶巴巴的,有时候找她搭话,她便会挥挥手让我们走开,不知是打扰到她抽烟赏景的雅致还是真得觉得与小孩无法沟通。之后有一年国庆节和父母回去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老太步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掏出一双棉鞋和一件印有五彩斑斓花色的棉背心递给我,嘴里叫着我的小名并说道,“亲手做得,比外面卖得暖和、暖和。”那时候也不知从哪学来得讲究,收礼物之前要先拒绝个几回再收,我当真有样学样得拒绝着,老太是个强势的人,她横了横眼将鞋子强塞到我怀里又睃了我一眼才拄着拐杖转身往屋里走。当时还觉着这两样东西不好看收到也不十分稀罕。临走那天奶奶又让我们带一床被子回家,爸爸推搡着,“不带了不带了,回去路上带这么大个东西不方便,家里也冷自己留着盖吧。”奶奶又说,“这是老太亲手为你们弹得,听说你们要来赶工赶得好几个晚上没睡觉!”听到这个我才紧紧攥着手里得棉鞋棉背心,毛绒绒的内里像是老太碰到我手时的温暖,对于理性的自己来说泪水却差点从我眼眶中流出。老太拄着拐杖朝我们走来,“棉鞋被褥都拿走,家里多的是盖不着。”老太的眼神犀利而决绝,让人不容反抗。那时候我才感受到老太对我们的爱,对我的爱,一直不曾减少。
这是我对老太印象最深的一次,也不知怎么的,之后的两年发生了很多事,那些我之前还说着的叔叔和姑姑们突然间就成家立业了,他们到外地定居,再后来的春节就没有再完整聚过一次。紧接着我二叔就把爷爷奶奶接到他们那里去带小弟弟,老太又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也就在这段时间里老太真的老了,从身体到心理。
再一次当我们一大家子团圆在一起便是与我最亲密的一个姑姑结婚的时候,因为嫁得远所以更让人不放心。姑父来家里提亲那天我口口声声说要“检验”这个男人值不值得我姑姑嫁,我还怂恿小姑姑和我一起“作案”。我们偷偷跑到二楼,手上攥着细碎的石沙子趁姑父不注意一点点朝他扔去,起初姑父并没察觉到这微不足道的东西,后来看我俩鬼鬼祟祟的举动以及抓到我正在“犯罪”的手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他以故作捂着头痛哭的夸张动作逗得我们捧腹大笑。我拉着小姑姑的手跑到楼下向姑父道歉时看见了老太正坐在摇摇椅上发呆,本想去打个招呼姑父抢在我先去安抚的老太。
第二天,我望着姑姑和姑父乘坐的那辆大巴车缱绻难舍,我哭了,爷爷奶奶哭了,甚至老太也哭了。我很少见到老太哭,她不高兴时就点燃一根烟用不屑一顾的表情淡然地将自己与世隔绝,即使一声不吭沉默得可怕那也不会哭。然而这次老太心中估计是预料到了以后过节的景象也可能如当日一般,总是在送走至亲的日子里生活,寂静又凄凉。老太哭得默默无声,带点悲悯。
时过境迁,人们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最终离开了这个养育他们温暖他们的大家庭,再也没聚齐过。诺大的家就老太一人,之前走得近的邻居好友偶尔还会来串串门照顾老太,至少使那房子还带点生气,时间久了就连流浪狗都不愿往那房子里钻。光是想到即使有人生活看起来也照样空旷的场景我便心头一揪。
我最后一次见老太是在老家的田地里,准确的说是见到与老太关联最直接的踪迹,就是在一片田地里最突兀的那块高高凸起的坟包,下面埋着老太的尸体。我想大概就是生老病死这种再寻常不过的人生循环了吧。
我跟随着家人的脚步沿着那条田埂一直走,直到老太的坟茔在我眼前放大。我看到那些亲戚们的眼睛是刚哭过后的红肿,即使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我依旧没能流出眼泪,这也是我长大后觉得那天没哭是做了一次对的决定。哭了算什么呢,我觉得老太不需要这种同情,对有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离开是一种释放,我想对老太也一样,只是这可悲释放却是自己至亲给予的。老太大去最终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又十分冷清的区域,最终得到的就是子孙们围着已经没有生气没有情感没有丝毫值得眷恋的小小坟包哭泣,简直可悲。
给老太上坟那天天气是阴沉的,仿佛倾盆大雨呼之即来,天气预报也说有中到暴雨,可那一天连个雨滴影子都没看到。我想这大概是老太最后的坚强,这种痛苦是绝望的是无力的。而那时我懵懂无知,现在想来当时莫名的心酸大概是有原因的,原本应该颐养天年的老太却在儿女子孙都离开自己后变得茕茕孑立日渐垂危,而我觉得老太走得不值。当大家都逐渐接受这一事实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甚至希望老太能托梦给我,让我再向她问好,再用我成年人的耐心向她嘘寒问暖。终于知道老太为什么不爱搭理小孩子,因为喜欢到处乱窜的我们总是不安分,我们听不懂也不会去倾听,但是让老太失望的是那些比孩子成熟许多的成年人也渐渐没有了耐心。
“你三爷说要在四爷家后院再建个小房子,把你老太接到那里去住好歹有个照应,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但是那屋子啊一点也不宽敞,潮湿湿的还黑,不亮堂,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身体怎么能好,黑漆麻乌的容易磕着碰着,你去看没?你怕是没去看吧,那头部那么大一个坑就是这么出来的,不光头呢身体上好多部位都有伤,天天呆在那小黑屋跟什么似的,呆久了不让老人家出去转转心理还容易出现问题,还在的时候你姑奶你爸都讲要接来这块住,你三爷不肯,因为心理不安啊,那就接去自己家住吧你三奶又嫌脏,现在人死了啊说要扩大坟墓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在世时的不孝,天真的哩。”妈妈叹了口气将这事说给我听,这也是我时隔多年后才知晓的真相,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天独居一室。泪水终于不加修饰地流出,老太,您终于得到释放了,可以不必去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必再去面对那些黑暗——从环境到人心的黑暗。
其实现在很多有关儿女不孝的报道,这样一件事实总是会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新闻报道上,既然出现那就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我们一边宣扬着“孝”这一传统美德又一边曝出类似的相关信息,找各种理由来搪塞,工作忙啊,生活中大大小小繁琐的事多啊,家庭要去照顾啊,当自己有需要了就一口一个“爸妈”地喊着。这在我身边也极为普遍。
但是你要记住你的每一个理由都会是你以后不安和愧疚道路上的润滑剂。
我之前看过一部西班牙的动画片叫做《皱纹》,讲述的就是人老的故事:子女成家后没有时间照顾耄耋的父母于是决定将他们送去敬老院,在那样的氛围和环境充斥、影响下,原本健健康康的父母逐渐退化,不管是大脑还是身体亦或是那颗心。我觉得老太就是这样的存在,那小黑屋的环境甚至还没有敬老院好,如果能再多关照老太,站在自己母亲的立场上去想晚年该如何度过而不是自私地只顾忌他人对自己的评判,我想结局就一定不会是这样。
雨,终于下雨了,这场滂沱大雨将原本肮脏的世界浇得光鲜亮丽。
而我想您了,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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