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向一个前辈问路,他怕我记不清楚,拿出纸笔给我画了一副地图。看着流畅的线条,层次分明的高楼,我不禁惊呼出声:“学长……你画得这么好。“
学长苦笑道:“又一不小心画多了……”
前辈人叫陈腾飞,家住农村,但从小就喜欢作画。按他自己话说,也算不得作画,就是到处涂鸦。丰收的时候每家门前都铺了一层金灿灿的稻粒,晌午的太阳一睁眼,仿若佛光普照。别人家的孩子都拿着钉耙翻稻粒,可陈腾飞偏不,他就掰了一根细树枝,光着脚蹲在谷子里面开始涂鸦。画的正是那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个盘腿,一个抬手眺望,一个肩挑金箍棒,这大圣就算成了。
那时候没什么火影忍者海贼王,每个小孩心里都住着个叫孙悟空的英雄。一时之间,陈家那贴着褪色春联的木门前,竟熙熙攘攘挤了不少孩子,在那看金光闪闪的孙猴子。连隔壁不爱讲话的姑娘都忍不住好奇地拉开一条胖头鱼宽的门缝,探出一个头来看外面究竟在热闹什么,也没听见挑着两担零食的那个老伯的吆喝声啊。
这孩子一多,就开始闹腾,有小男孩出口挑衅,“会画孙悟空算什么,有本事画那个漂亮的白骨精啊。”周围一阵起哄,催他画白骨精,不得不说,幻化成人形的白骨精还是有几分姿色的。陈腾飞也没有不服气,只是笑笑,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勾勒出一个人形骨架,等到骷髅头一出,人群中发出“噫”的一声,不自觉都往后退了几步。连隔壁家的姑娘都“啪”地一下子关上门不再看了。陈腾飞心想:你们只说要我画白骨精,这可就是白骨精的原型啊。
正嬉笑着,陈腾飞他爸扛着锄头回来了。看着光脚握着根树枝在凌乱的稻谷上咧嘴笑的陈腾飞,他爸一个健步冲上去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陈腾飞直愣愣地倒在了自己画的骷髅头上,吃了一嘴晒得发烫的稻谷,周围的孩子吓得像被弹弓扫过的麻雀,不到三秒就走了个精光。这个时候,隔壁家的姑娘又偷偷拉开一条门缝,玉米那么宽。
陈腾飞被拎着耳朵一路拽回家,门一关,就开始被训。约莫半个钟头过去了,他妈回来了,拉着他爸回房去劝了半天,这才算完。
陈腾飞他妈问:“你知道你爸为啥生气不?”
陈腾飞低着头,“因为我没好好干活。”
他妈叹了口气,然后便传来他爸在房间的怒吼:“我是气你这小崽子不争气!”然后,一阵咳嗽声。
陈腾飞的眼泪终于刷刷刷落下来,他妈用粗糙的手给他抹眼泪,手上的老茧蹭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顿训斥起了成效,陈腾飞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偷偷画画,而是坐在自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开始背书“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偶有麻雀飞来啄食,他就拿着撑杆去赶。
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更努力,也许是陈腾飞头脑聪明适合念书,他和村里的几个孩子考上了县初中,又和这其中的两个一起上了县重点高中。到最后顺利考上省里最好大学的时候,只剩他一人了。陈腾飞不是省状元,不过也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奖学金,村里其他人都赶来贺喜。后来填志愿的时候,他看了看同学送自己的一盒彩色铅笔,然后毅然决然地选了土木工程,于是他爸欣慰地笑了,笑意一直延伸到皱纹褶子里。
也不知道是缘份还是有意,他在大二的时候当上了绘画部的部长,又重新拿起了铅笔,而且画得还很逼真。除了上课的时候,他就在部门里学素描,也向不少杂志投过稿,但都被退回来了。别人评价他的画说,画得好是好,就是缺点神韵。也许,只有小时候那个齐天大圣是传神的吧。看见部门里几个学弟学妹们的画开始挂在展览馆,并渐渐有人来找他们签约,他的画依旧一副也没卖出去。
好在陈腾飞适合读书。成绩年年都能维持在专业前十的排名,实习时期就被一家大公司的高管相中,等毕业证一到手就能上岗。不过陈腾飞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他跟自己说,适不适合,那是肯不肯努力,但喜不喜欢,这是本心。于是他将年底为父亲画的那副素描拿出来,托付给学弟拿去给画室的王老板看看。
谁料这学弟忙着期末考试,一下子给忘了,直到陈腾飞把那只已经用秃了的旧铅笔扔到垃圾桶,收拾行李准备去建筑公司签约的头一天中午,他收到了王老板打来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意愿去他们画室工作。几乎是没有犹豫的,陈腾飞不停地点头,直到对方“喂?”了一声,他才傻乎乎地回答非常想去。
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当天下午就跑去画室见未来老板了。商谈的内容无非是待遇问题,工资只有建筑公司给的五分之一,意味着只够他生活在这个城市,每个月存不了多少钱。但他还是想留在这,因为他每个细胞都想感受那铅笔在白纸上驰骋的风度。
王老板决定把这副画挂出来卖,但想换个名字,他扶了扶眼镜,让画室里其他人给这副画的眼睛取个名字。从一个眼神分辨情绪本身就很难,有的人说是安详,有的人说是无奈,有的人说是喜悦……陈腾飞一时也说不出来。王老板问:“你父亲当时是在看着什么呢?”
陈腾飞一下子愣住了,想起父亲有次摘花生时念叨的话:“你妈眼神不好,这路坑坑洼洼的,一到晚上还黢黑,总是给她摔个大跟头,上回差点被小石头把她那老眼睛都给戳瞎了,让她有事跟我一道儿去又不听。以后咱给她弄到县城里住去,那路又宽又平整,两旁还有个灯,得多好哟!”
陈腾飞眼眶一红,用手遮住画上他最熟悉的那双眼睛。强忍哽咽对王老板说,这副画的名字叫期盼。
然后离开了画室,签了那家薪资高的建筑公司,开始成长为业界精英,参与了不少高楼大厦的设计,这个城市现在的雄壮大气的面貌,也有他一部分的功劳吧。三十多岁的他,娶了一个文静的妻子,也把父母接到大城市住了,生活美满。
我问他,“放弃了你自己喜欢的人生不后悔吗?”
他只是笑了笑说:“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最后告诉我那副画上他父亲的眼睛是看着那条正在修的,通往镇上的柏油路。
于是我没告诉他,我几年前看到一副没有作者的素描画,拍卖了近十万,依稀记得画的名字叫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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