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氏兄弟俩头一次见他,是在宋仁宗庆历十年。
“叫先生。”眼前俊秀的少年长不了二人几岁。父亲介绍,这是给他们请的私塾先生。
束孝先忙拉了拉弟弟,二人齐作一揖,“见过先生。”
“不可不可,”衣着质朴的少年忙还礼,“在下广陵王氏,字钟美,单名一个令。”
听父亲说,这位王令先生是左武卫大将军王奉諲曾孙、大理评事王珙之孙、郑州管城县主簿王世伦之子,曾经家室不可谓不显赫。
可惜自幼失怙,而后失恃。父母双亡之后,长姐守寡。才十八岁便要养活寡姐和外甥,日子难过得很。
“先生自来我天长束氏,便于为束氏人。先生有治国安民之才,你二人要多多请教。”
弟弟对读书之事并无兴趣,可碍于父亲的情面,对辞藻也略通一二。
日子就这样平淡过去,束氏兄弟以后终是要继承家业的。先生在早课时将治世治家之学逐一教授,他们也按部就班地学。
平时先生忙与照顾长姐、外甥,不得空闲。
那是在先生来一年后,某个春夏之交的晚上。束孝先起夜,见到隔壁院子有微光。
正是花谢时节,院子里花瓣被东风卷得洋洋洒洒,看先生独坐痛饮,花瓣落到杯中也毫不在意。
“先生还未寝?”
院子里少年微微侧头,带了些酒意,声音变得肆意了很多,“孝先,不用称我为先生。”
“来,坐。”
石凳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消失在风里,他看见先生将刚刚拿出来的杯子放到自己面前。
“我今年不过十九,仅长你一岁,就叫我钟美吧。”王令将酒仰头灌进肚里,又斟上。
束孝先还是有些拘束,手指摩擦着粗瓷杯,微微抿了一口酒。
“先生为何字钟美?”他想要问什么,但是开口却成了别的问题,“集大美于身寓意虽好,但却有过满则溢之意。”
“有古言云,‘天钟美於是,将必以是大有败也。’”束孝先有些局促地说。
“不错,”王令露出少有的笑容,抵着下颌问他,“那孝先以为,何字适合我?”
束孝先被看得有些难为情,唐突地一揖,“学生才疏学浅。”
王令按下他搭在一起的双手。
“何至如此,”他看向纷纷的落花,又将杯中酒倒满。
“我幼时平心而行,气盛放纵。少有我无法诵读之经典,认为天下之美无不能集,故自号钟美。”
“而今未及弱冠,得恩家救济过活。说我为你二人先生,不若说是伴读。以此养活长姐、外甥,王某受之有愧。”
夜近三更,风渐渐减弱,万籁俱寂。
“君家兄弟之贤,我初见之始便惊异万分。文章露光芒,藏蕴亦丰厚。关门也当能自给自足,何须由我来教?”
一番话说得束孝先心中大恸,他也学着王令将酒杯斟满。
“先生如此才学,若进试科举一定榜上有名。学生迂鄙,愿送先生‘逢源’二字,希望皇佑四年先生能得遇贵人。”
说罢庄重一敬,一大口将酒饮下。
“咳咳……”
温热的手拍向他的后背,束孝先边咳嗽边听王令笑着说,“孝先贤弟,想像为兄这样饮酒,还差得远呢。”
此夜之后,两人便成为了密友。因着年相似道相若,说是知己也毫不过分。
三年之后,宋仁宗皇佑四年。
二十一岁的王令在束氏兄弟的鼓励下参加了院试,尽管束孝先保证愿承担所有费用,却还是没能阻止王令。
“逢源兄。”束孝先再次踏进这个他来过无数次的院子,却禁不住此中的萧瑟。
明明只是暮春啊。
他抬头看向院中桃树,桃花已尽落,只剩下绿意盎然。
“孝先,不必相送。”还是那个青年,衣着干净质朴,已经收拾停当。
王令敛去了眸中的失意,“生太平世,读书学古,自少壮期切切以自奋进,裨补当世之万一。可不幸穷困潦倒,不得比常人。”
“孝先,这五年已经尽受照顾。你既已弱冠,我便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束孝先抓住他,“逢源兄,为何不继续进取功名?你若能去乡试……”
“我不会去的。”王令抽出了手,“束氏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钱财,我无法受之无愧。”
“先生可已经过了院试了,若……”,束孝先恳切地说着,挡去了王令的去路。
“你当我不知为何会过院试?”王令盯着束孝先。
“若不是束氏的打点,院试考官又怎么不会与我为难?”
“若是不打点,便会有冒名顶替无才之人夺了您的位置!”束孝先急的脱口而出。
“所以,”王令没有一丝地犹豫,“我冒受深恩已久,应当辞去了。”
看他绕过自己便要出门去,仅仅带着一包不满的行李。
“王令!”束孝先气急大叫。
“你为何就不能迂回些,等做上官再这样算得明明白白!”
王令回头,见束孝先气急,缓缓笑道,“宁颠沛潦倒,无愧于心。”
就此诀别。
束孝先在王令的小院里坐了一天一夜,暮春的寒意早已被驱散。过了四更天,连东风也骤歇下来。
当弟弟找到自己的时候,他就只木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四更渐起的杜鹃不住地哀鸣。
“逢源兄走了?”他点点头,总觉得自己有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找了纸笔。
将落笔时,他又有些迟疑了。
“逢源兄亲启:
你我二人兄弟一场,不欢而散,并非我本意。如若……”
撕纸声起,束孝先将才写的几句话撕成几片。
“逢源兄亲启:
行前之事,多有唐突,束氏并未在意所施薄恩……”
“嘶啦——”
他想了很久,最后下笔时,沾的墨滴不小心在纸上晕开。
“令兄亲启:”他写道,“此去山高路远,恐缺衣少食。曾赠令兄‘逢源’二字,现在不免也看似笑话。世道艰险,束氏尚有一隅可安。望兄珍重。”
寄信犹豫不定,回信也姗姗来迟。
在再收到他的消息是,两年后了。
宋仁宗至和元年。
弟弟在外地辗转,托人捎回了王令的回信。
“孝先兄弟亲启:
你二人近来可好?令俱好,勿念。幸识群牧司判官王介甫,徒受嘉誉。如今门庭若市,不胜烦扰。”
束孝先也听说了他的消息,在高邮遇到正赴京的王安石,颇有赏识之意。
能被王安石举荐,想必会比他天长束氏这的前程要更好。
“……不必为‘逢源’二字所困,我自改为‘逢原’,不忘原故。”
“逢原”也好,如当年落花同载酒,嬉笑少年游。
但似乎好景不长,弟弟托人带来消息,王令遣散了门中望风伺候、进誉献谀拜访之人;更是在大门上书,“来则令我烦,去则我不思”以绝客。
这一下可得罪了不少官宦之下的人。
束孝先有些担心,王令这耿直的性子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这一年,束孝先娶了妻。
“先生……”当他看到贸然拜访的王令时,惊诧之意溢于言表。
一如往昔少年时,携着料峭的早春寒风,站在自己面前。
“不速之客,诸多打扰。”风尘仆仆的王令艰难地开口,“不做多留,仅是看看你们兄弟。”
束孝先知道他实际上的情况,“你我多年未见,为何非要如此匆忙。快进,多留些时日。”
他早已是束氏主人,不再是那个从学的少年,但王令似乎并未改变。
依然要照顾长姐外甥,依然贫困潦倒……依然倔强。
将银子偷偷地塞入王令的包袱中,转过身倒茶的当,听见他徐徐开口。
“孝先,我知你照顾我,我可以自己受苦,却不能带阿姐甥儿一起。银子……我改日定当原数奉还,你不要推辞。”
束孝先知道他的脾气,“好,若有此日,我定不推脱。”
“你此次来,是否有缘由?高邮住不得惯了吗?”束孝先见他一直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
王令叹了口气,“高邮便是没有我容身之处了。”
“十二月余,高邮知军邵必强行令我为高邮学官。那官府之地可是我轻易能呆下去的?”他眼中的倦色更深,“我多次婉拒无果,如今又不辞而别。高邮邵必所在一日,便不能容我。”
“正好,”束孝先察觉到自己竟然暗暗松了口气,“多住些时日,你我三年未见,还有许多话说。”
“是啊,三年未见,”王令点点头,“你竟已经娶妻了。”
“男子弱冠哪有一直不娶的,”束孝先把笑容撑在脸上,“你也应该想想了。”
他其实知道,王令的长姐外甥他怕是都供养不起。女子守寡不宜再嫁,就算可以,他连嫁妆和行头也凑不齐吧。
“哪家女子瞧得上我,”他觉得有些好笑般地摇摇头,“孝先莫要取笑。”
束孝先忍着心中泛起的酸楚,把话压了下去,“好,不提便罢了。我还藏着一壶酒,我们今夜同饮了!”
他终于看见王令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怕不是当年那饮酒会呛的少年了。”
院子里的桃花,还没开呢。
仅三月,在束孝先一留再留之下,王令毅然请辞。
“哪怕再多留一日。”束孝先话语一如恳切。
“这多一日少一日又有什么分别。”王令长揖一躬。“承蒙照顾。”
接着抬头笑道,“新婚燕尔,未能出席已是大憾。我这个外人也不便再多留。”
束孝先看他走了很远,忍不住大喊。“安顿下来记得来信。”
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
之后束孝先陆陆续续收到了他的消息。但他来回辗转,令人无法心安。
先是去了润州,整整一年毫无所获,又独自一人返回瓜州。
寡姐再嫁了,他四处借贷几乎是穷尽所能,外甥也跟着到了一个好人家。
回到瓜州之后,就再无消息了。
束孝先屡次写信都如石沉大海,他甚至起了亲自去看看的念头。
无奈家中事务实在是脱不开身。
又一年后,听闻了他娶妻的消息。
他恨不得与弟弟击掌相庆。听闻是王安石力荐,以求其舅舅吴蕡之女能与王令成婚。
他有家了,真是太好了。
束孝先终于放下一口气来。深夜与妻子听着窗外的杜鹃啼鸣,给她讲曾经年少时的旧事。
然后便听到了他的死讯。
是王安石的书信带来了这个噩耗。
曾经的群牧司判官王介甫已经是三司度支判官了。
他在墓志铭中写道,“以为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者,将在于此,余将友之而不得也。今弃予而死矣,悲乎!”
王令才二十八岁,刚刚娶妻一年。直到今年,妻子才怀孕,还未知孩子是男是女。
而早在回到瓜州后一年,就渐渐因足疾而无法行动,卧榻数月——病拙未为疗,膏肓不容砭。
这些事,他都不知道。
束孝先痛苦地看着被他读了好几遍的书信,一遍一遍地读。
嘉佑四年六月初二,在这个暮春初夏之际撒手人寰,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他不信。
三月残花落更开,
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
不信东风唤不回。 ——(宋)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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