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

他就这样和她呆在车里，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不大却足以阻碍他们继续前进的脚步。车里也开始变得闷闷的，由于没有开窗户，两人都不禁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热。她生气的对他说，我要下车，我要回去了。于是他便把车停下。她也没开车门，只是静静的坐着，不知在想什么，也许她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吧，但是他，他究竟能给她什么呢？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仿佛这个问题会把它拖入万丈深渊似的，于是他便也坐着等她，等她哪怕有一个轻微的动作，也会让他松一口气。然而并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不敢看他，哪怕是轻微地扭动他也不愿，她不忍心看到他的脸，即使他的脸呈现出任何表情，他都相信自己无法忍受。

“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真的很久，雨一直下，一点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只能一直呆着。”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下午的情景，那朦胧的眼神，分明透露着悲凄的神色。

他有家，他一开始就明白，她也知道，但是恐惧，羞愧，困惑却没有办法阻挡他们，他们就这样交往下去，自然而然的。他毫无疑问并不是已经厌恶他的妻子了，他甚至是愧对他的。他有孩子，有家，他本来生活即使没有特别的美好但总是有着淡淡的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却时常让他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一切。他感受着妻子体贴的关心，似乎像是在梦中惊醒一样，认为自己像是丢了魂一样，他甚至有些愧疚的想自己真是不知满足的人。平凡的人不应该是最幸福的人吗？他想。可是真的吗。他有时又不经怀疑起来，但是这怀疑却似乎并没有用，一个平凡的人，又能找到什么答案呢？无需去寻找，他只是茫茫众生的一员，他的责任似乎就是负责普通，来凸显别人的不平凡。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而他就是大多数，毫无疑问。

他还有个孩子，他很爱他，但却不知道为什么 甚至胜过爱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的爱这样一个人，甚至自己的生命，至少在那一刻真的来临前，他相信他愿意为她去死。他的女儿很小，刚上小学。她喜欢笑，至少他记忆中总是她的笑脸。但它却不明白，他为什么有着莫名的强烈的感觉，一种近乎天然的，单纯的感情。他曾以为人长大的过程中，他只会一步步变得复杂，不得不复杂，虚伪，以对付同样的复杂与虚伪，然而，正是女儿带给了他希望。

“我真的很喜欢看她笑，他每次一笑起来，我觉得我所有的烦恼似乎都没了，真的，我是这样想的。我并没有想要伤害他，一点都没有。”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异常的光彩，似乎面前出现了女儿的笑脸。“我只是爱上了另一个人”，他不确定地说，“或者我是被他吸引了，我不知道。但是这和对女儿的爱难道有一丝丝的冲突吗？”他不明白，也不愿相信。“我愿意瞒着她，永远不让他知道，你知道的，我是为他好。”

他还能记起来他们初次见面的样子。那时他去接孩子，学校离家并不远，他总是下班后便直接去接她，看着她脸上绽放的笑容，他上班一天的劳累似乎顿时烟消云散了。他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她的还水水嫩嫩的手，小小的，紧紧地抓着自己已开始苍老的，干枯的手，黑黑的手，他涌起一丝淡淡的忧伤，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他的女儿，他多么喜欢她啊，她是他的希望，像是替他重新活一次。于是他便笑盈盈的看着他的女儿，说了一句：“走，我们回家。”女儿正是好动的时候，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叽叽喳喳这着在学校的新鲜事，一点也没有刚进学校的那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哭声，而是开始渐渐融入她自己应该呆的的世界了。是啊，那才是他的世界，而不是我的，她的新生活，新的圈子。恍惚间，他盯着女儿的眼睛，却丝毫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这是盯着她一如既往的笑容陷入了困惑。便是这恍惚间，他遇见了她。现在想起来，似乎像是命中注定似的，他就这样偶然的碰到她，偶然的命运，多么神秘莫测。他恍惚的思绪被什么东西掉了的声音打断了。他猛的回过神来，发现了是她的苹果撒在了地上。离他很近，她不好意思地抬头朝他笑了笑，便开始慌张的捡起那掉落的苹果，一颗一颗仔细地放回已经撑破的塑料袋里。旁边站着跟他女儿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也捡起一颗苹果闻了闻，开心的对着她叫“妈妈，给你”她伸直她细小的胳膊递给她，而她对他也报以微笑。这时，小女孩固有的好奇是他挣脱了他的手，也去帮她捡起一颗已经滚到很远的苹果，递给那个小女孩，说，“给你，你的苹果。”小女孩羞涩的接起，说了声谢谢，他递给妈妈，却眼睛一直盯着她。不一会，正当他再次晃神的时候，两个小女孩已经不知道在叽叽喳喳说什么了。他们尴尬相视笑笑，只能随着他们的女儿一路走，不知不觉，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他们玩得还挺开心的。”她笑着说。“是啊。”然后，他们便又不说话了。他们都静静的望着自己的孩子，各自陷入了沉思。

回家后他便一直想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脸却一直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觉得奇怪，她的脸甚至是疲惫的，并不年轻，她的笑容不走，他也不希望她走。他就这样想着她，不自觉的竟笑了起来，他感到一种朦胧的说不清的感情，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快乐，这快乐多么真实，他感觉她的灵魂都震颤了。她并不特别漂亮，然而却有着足以吸引他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他。它不仅困惑了，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开心的困惑。

“饭做好了，来吃饭吧！”妻子在餐厅便放下盘子边说着，他望了望她，恍然间清醒了似的，走向餐厅，看着妻子温柔的笑容，他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了，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像往常一样又在接女儿的途中遇到了她，这时他已开始了解他了，她刚与丈夫离婚，由她带着孩子，他们两家相距并不远，回他们家的途中总会经过他们家，但不知为何，他似乎从以前从未见过她，“不是的，我们刚搬过来。”她笑着对他说。他不知为什么，竟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似乎她就是注定要走到他的生命中的似的。

“我得知她离婚，感到高兴，却同时又有着恐惧，但是很少，还是开心居多的。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厌倦现在的生活，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接受我，他知道我有妻子，有孩子，他也有孩子，但是我们仍是忍不住见面，像是很努力地想要生活，她是，我也是。”

周末，他呆在家里，妻子和女儿出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又想起了她。一想到今天无法见到她，他竟感到浑身像是有虫子在跳来跳去似的坐立难安。她此刻在家吗？她在家里干什么？她会不会想他？他竟坐不住了，他想去找她，他想要见到他，他不顾一切的冲出家门，却又自嘲地笑笑，自己怎么会这样？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的动了起来，他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接送女儿的路上。他真的看到了她。她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四处望着，当与他对视时，她难掩着激动，又有些害羞似的望着他，他停住不动了，她也等着，等着他过来。于是她便向他走去，他觉得浑身都颤抖着，他的心跳像是地震了般瞬间塌陷了似的，那种感觉他说不清，他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终于，他走到了她面前。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在夕阳的照射下多么柔和娇美，他就静静的盯着他，呼吸着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

“那天真的很美，至少我认为。她穿的很普通，我甚至记不起来她衣服的颜色，但我只是记着他的笑容，那证明着她也同样像我一样的对她的感情，也许我们都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但我们真的很开心，我相信我们都是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应该是这样。我和她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都暗了，星星亮了起来，我们聊的不多，只是心满意足的并肩走着，像往常那样，但是一切已经不同了。”

他和她，就这样，开始了在彼此身上寻找自己似乎失落的东西，他们都相信他们可以找到。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对生活迷茫的男人，究竟在对方身上找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但是，至少他们不在是被悬在空中，而是真正找到了凭依的东西了。

他开始和她幽会，在僻静的公园，在远一点的郊外，总之只要是见面的地方，永远不会有旁人出现。他们像初恋中的男女，甜蜜又害怕着，但毕竟是家庭，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他们，他和她，始终像是中间隔着层玻璃，可以望见，却始终无法真正触摸到。他渐渐开始变得比之前还要迷惑不解了，甚至是痛苦的。

然而这种感觉又无疑是幸福的，致命的，他们一方面知道这样的关系维持不了多久，但却一次次的忍不住继续交往下去。对于他而言，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可以摆脱现在生活的方式，即使着生活并不差，但是在这种生活中他总归是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的，而与他在一起，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活着的事实，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不再像是注定的那样衰老下去，而是感到一种新生的力量，这种新生的感觉令他激动又欣喜，起初还存在的怀疑彻底的消失了，他完全沉浸在幸福中了。                 

而她，又和他不一样。他知道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意味着什么，她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从今以后，她的整个人生便是围绕着孩子的。然而，一切都变了。她幻想着，这或许是真正的爱情降临的时候。也许是他时常困惑的，忧郁的眼神打动了她，像是处于母性般的关爱她心疼着他，像是在心疼着自己。同时她不也是困惑的，不知所措的吗？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和她一样无法从困惑中逃离的人，而和他在一起，这一切也许会慢慢的消解吧。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她决心和他在一起，即使他知道维持不了多久，但仍然倔强地坚持着，同他一样。

然而，与此同时开始的，还有着其他的东西，他们不显眼，然而却从未停止发酵滋生。那便是两人始终无法逾越的隔阂。这隔阂起初并不显眼，在阴暗的角落伺机等候着，等到时机一成熟，便带着疯狂的狞笑冲出来，把他们两人彻底的毁灭。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却不知道竟这样快。

她开始日渐依赖他，而不再是像刚开始那样对他有母亲般的可怜了。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连同她的爱，或许就是爱吧，她希望他理解她，明白她，同情她的脆弱，她内心的痛苦，为此甚至不惜纠缠着他，没有一刻能忘记他。她近乎疯狂的需要着他。他以前从不曾觉得自己如此需要一个人。即使是在自己离婚后最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她都一个人挺过来了，那时的她，身边没有任何的人，再多朋友的安慰与怜悯都分明令她感受不到想象中的安慰，不知为何，本以为看透了一切，不再想要把自己的内心交给任何一个人，然而他出现了。她唤醒了自己心中那柔软的懦弱，她恍然明白，自己始终只不过是个女人，脆弱的女人，她需要一个依靠，任何自己可以过得更好的话都只是强装镇定地自我欺骗罢了。而压抑了如此之久的脆弱，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她无时无刻需要着他，一旦有一点觉得受伤的事情，她便找他，不管他干什么，她都不在乎，她任性的简直像饥渴已久的流浪汉般毫不在乎尊严般乞求着他的关心。

最初，他是如此同情她的遭遇，他误以为那就是爱，他对她的爱就是来自这份同情吧，他不知道。他深感到她的脆弱，甚至有了一种保护的欲望，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懦弱的，无能的，而变得可以做点什么了，他竟可以开始保护一个人。他甚至感到开心，感到骄傲，他怀着真诚的心安慰着他，如此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每次听到嗫嚅的声音，他都禁不住感到心疼，感到难过，他想陪她一起哭，一起分担她的痛苦。事实上有几次，他确实哭了，然而却忍住看出，这隐忍似乎是出自本能的，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何要忍，只是觉得非这么不可。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她又给他打电话，他早已忘记是什么内容了，总之她把自己内心的一切都坦露无疑了，他从未如此了解过一个人的内心，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彻彻底底的再没有一丝疑虑了。她完全依附于他了。他有点害怕，然而对他仍是疼爱的，他心疼她，试图去安慰她。然而他终究没有办法明白她。即使在知道了他的一切以后。

他自己并不是无所事事的，他有他的家庭要照顾，他仍是有家室的人，他需要在家，他需要和他的老婆孩子相处。然而他却仍是缠着他，紧紧地缠着他，他几乎不能呼吸了。他感觉很累，真的真的很累。他不厌其烦地对他重复那些说了一万遍的事情，怎么都不会腻烦。这次将这件事的一个点，下次有着重强调着另一个细节，在下一次同样的事情又是另一个层面的烦恼。他已经感觉不到先前的快乐了，他曾以为能够拥有的简单的快乐。一个人和一个人，原来从来没有办法同时同甘共苦，世人只会同甘，却不愿共苦。他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悲哀，也许只是他的悲哀吧。他只想从束缚中抽身出来，却不得以卷入了另一个漩涡。他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他不得不承认，他开始腻烦她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呢？那个发誓曾经要保护她的想法跑去哪里了？他怎么狠心了解了他的一切后竟然试图抛弃他，他怎么能这样。这思绪折磨着他，她几乎要发疯了。然而这分明深深存在在他的脑海中，怎么都没办法让人怀疑。她开始厌恶他了。一想到她毫无顾忌的感情的发泄，他感到真实的恶心，这恶心吓到了他，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他甚至不想再见到她，一想到他竟有种深深的恐惧，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从此，在他的生命里，似乎再也无法脱身了，不自由，他想，他让他无法获得自由，他让他感到最初神圣的，遥不可及的美好的爱，变成了极其廉价的东西，一文不值。他开始以各种借口躲开他了，有时是陪孩子，有时是妻子在家。即使是他终于感到有心情和她联系，他也无法让自己去找他，她害怕自己对她又厌恶的感觉，也似乎害怕以此证明自己的懦弱。他意识到，他终究只是个懦弱的人，他无法带给她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也许他可以装作这样子，但他会痛苦，会压抑，他宁愿逃开她，以此获得缓解。人也许真的有着逃避自由的倾向，在意识到自由的痛苦后，那种不知所措的迷茫使他意识到自己终究还会选择被束缚着，越紧越好。

“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爱她，我真的爱，知道她死了以后我才发觉，我所谓的爱，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情罢了，我根本不在乎她，我始终是自私的，她也是，我们不可能有爱，也许任何人都无法拥有爱，只不过绝大多数人还不够了解他们自己。”

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下着雨的车里。“就是那天，她...她死的那天。我从来也不曾知道，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根本不知道她那天竟是做好了打算的。她随身带着一瓶药，不记得那是什么。总之是白色的小药片。我不敢看她，直到我终于察觉到异样时，才回头发现，那时她已经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我有点害怕，这才发觉她已经把一整瓶药都吃下去了。我震惊又悲伤，但同时有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结束了，回不去了。”

他小心地把她抱下车，看着他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映衬的惨白的脸，带着疲惫的，又安静的神色。他抱着她一直走，他不知道要带她去哪，只是茫然的走着，雨还在下，一点没有停息的痕迹，他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终于，在一片平地前，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瘫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望着她。雨打湿了他的脸，她的脸，她的头发也变得湿哒哒的，她本来小心打理过的头发黏在脸上，额头上，显得更黑了，那憔悴的脸，让他痛苦地像是要呕出什么。他渐渐地感到无法呼吸，他于是拼命地吸着空气中同样令人窒息的空气，反而更加窒息。他简直要昏过去了，于是摸着自己的心脏，象是想要把他押回去，使劲地按着他，像是要把心脏按出一个坑。后来，他便有些怨恨，竟使劲的拍打起它来了。他再也无法忍受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开始不顾一切的奔跑，边跑边大叫着，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中，渐渐微弱下来。

“这一切好像梦一样，我感觉自己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