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天以来,西安一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我和好友走在校园的树荫下,听着柳树上的知了拖长声调“吱——吱——”的啼叫声,惠风轻抚肌肤,我惬意地感受着这夏日的凉爽。
却突然听好友诅咒道:“西安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唉,夏天什么时候过去呀!”我愕然地望向她,半晌后,轻叹一声,无力地说道:“你去长沙待几天,就知道你的夏天过得有多么舒服了。”朋友偏过头,疑惑地对我说道:“长沙不热呀,最近天天下雨呢!”

咦,怎么会呢?于是,我后知后觉地知道我的朋友圈早已被长沙的洪水淹没了。打开今日头条,满眼都是关于湖南洪水的新闻,《长沙橘子洲被洪水贯穿》、《湖南1951年以来最大降水量》、《长沙多日大雨,已经可以在马路上捕鱼》、《150名国防生缺席毕业典礼,抗洪一线上他们为毕业交上最好的一份答卷》……
我又打开微信里关注的《武冈人网》公众号,一条条新闻标题和一张张洪水照片跳出屏幕,《暴雨来袭,威溪泄洪,玉带桥禁行,武冈挺住》、《连日来普降大雨,多地告急!这首歌红遍武冈、隆回、洞口、新宁》、《震惊!武冈连日大雨的原因找到了》、《雷电+雷雨+大风杀到武冈,未来几天就宅在家躲雨吧》……([捂脸],[捂脸],[捂脸],真不想承认自己是武冈人,这标题真是取得够low的,怎么看上去这么喜感!)
我跑到几个初中群、高中群里,询问老同学们武冈水灾的情况,才知道家里出行已经要划船了。老同学们很多也和我一样,背井离乡的,只是隔着屏幕和电话模糊地了解家里的水灾,没有那么感同身受,便自然而然提到了98年的洪水,才想起来原来那次大水已经是快20年前的事情。
那年,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双抢刚忙完,早稻入仓还没多久,水田里刚插的晚稻秧苗根脚还没长稳。老天便时而如发脾气般,愤怒地砸击大地,时而稍稍收敛脾气,在池塘里溅起朵朵水花,时而如哭累了的少女,淅淅沥沥地漂着断线的水珠。
村里电也断了,水也停了,大人们无所事事地聚在家里,或搓麻将,或打桥牌,或玩扑克。我们小孩子撅着嘴被困在屋里,记挂着房檐下的燕子窝,墙角根的蚂蚁穴,田埂上快红透了的野葡萄。
大人们搓麻将搓得心里都发慌了,我们也默默哀嚎着,大概等雨停了,那葡萄也就光剩葡萄枝蔓了吧!奶奶撑着个伞,一脚深一脚浅、步履匆忙地从土坡往我家走来。离我家还远远的,就听奶奶喊道:“林林,妹子,快,快和我去你大姑家,你大姑家都被淹了。”
哥哥见奶奶来了,也不顾大雨,立马跑过去牵起奶奶的手,接过奶奶手中的伞给她撑着。我回头询问地望着正在打“发财”的妈妈,只见妈妈瞪了哥哥一眼,又看了看外面已经没那么瓢泼的大雨,冷哼一声,回过头,不理我们,专心致志地搓她的麻将。
我想妈妈应该是默许了,便也跑到雨里,牵起奶奶的另一只空余的手。在奶奶的带领下,和堂哥堂姐们一起,走去了从未踏足的大姑家。
大姑家就在沙圳上,打开门便是资江河,离我们家也没几里地,但因为大人们某些语焉不详的原因,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和大姑家没有往来。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这位只闻其名的亲大姑。
道路两旁全是被风刮倒的大树,吃国家粮的工人们穿着雨衣,几人合力,咬牙搬移着十来米长、横亘在马路上的树木。我们几个小的孩子一路蹦跳着,时不时摘一片树叶扔着玩,时不时跳到水坑里,把泥水溅到堂哥们裤腿上,然后哈哈大笑朝前跑去。
离大姑家的村庄越来越近了,远远地看着如长龙般的人影,提着大包小包从村庄走出来。奶奶带着我们一帮童子军,拨开拥挤的人群,着急忙慌地寻找着大姑的身影。
奶奶还在睃巡着,已有一个头发蓬乱、裤管湿透的妇女跌跑了过来。我抬头望向她,这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大姑了吧?只见她抓扶着奶奶,期待地往奶奶身后望了望,见只有一些萝卜头,原本疲倦的脸色更黯淡了。
奶奶摇摇她的手,急道:“你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吗?”
大姑抬起手背擦一下脸,留下一道泥渍,点点头,一边带着我们往一处高地走去,一边说道:“昨晚坝上突然决堤了,村里离河坝最近的那家人被惊醒了,立马在村里敲锣打鼓的,把村里人都叫起来了。唉,我们村子都被淹了,屋里好多东西都被大水漂走了,不知道雨停后仓里的谷子还能不能要。”
奶奶拍拍大姑的手背,安慰道:“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谷子不能要了还能饿死你。”
到了大姑堆放家什的地方,奶奶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我们一帮娃娃军。我们正要上手搬东西时,大伯、二伯和爸爸从远处走了过来,毫不费劲地提起东西便往村外走去,大伯和二伯也没搭理大姑,只爸爸低声含糊地叫了句“大姐”。
轮到哥哥和我时,地面已经空了,我瘪了瘪嘴,想去抢堂姐肩上的大布袋,又怕抢不过,只好委委屈屈地一边踢着路面的湿泥巴一边往回走去。
正走着呢,就看到小伙伴婷婷向我跑来,双眼发光,惊喜地对我叫喊到:“调羹,你快回去,你家晒谷坪涨大水了,堂屋里都有鱼游进去了,快,快回去抓鱼。”

我跑到婷婷那边去,正抓着她的手想多问几句,哥哥已经一阵风似的刮不见了。我牵着婷婷跑回家,只见我家屋旁池塘的水已经溢到堂屋去了,晒谷坪里一群小孩子带个斗笠,一手提着小桶,一手拿着小网兜,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水里的动静,时不时兜住一条小鱼倒进桶里。
我往屋里找了找,已经没有网兜了,便走过去要帮哥哥提桶,哥哥瞪我一眼,板着脸道:“一边去,一边去,别过来碍手碍脚的。”我气鼓鼓地瞪着哥哥,想一脚把他手里的桶子给踢翻了,但看看他的胳膊,再看看我的胳膊,很识时务地拉着婷婷进屋玩去了。
吃了几天的各种鱼,龙王终于累了,收了他的磅礴大泪,变为低声抽泣,电也通了,水也来了(涨大水的时候还没有水用,[摊手] [摊手] [摊手]),快要生霉的我们终于可以走出屋子了。电视里没日没夜无限循环地唱着“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归。你是谁,为了谁,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电视屏幕里,扎紧裤腿、浑身泥巴、整张脸只剩一双眼睛的解放军战士扛着沙包,步履坚定又匆忙地穿梭在怒吼着的洪水边。
我们一些小孩子招朋引伴地相邀着,跟在大人身后,去看资江河的大水。村里的发电站楼上,早就站满了闲闲地抱着胳膊看热闹的村民。我们找块空地站上去,透过大人间的空隙往外望去,只见原本只有几米宽的资江河,此时浩浩荡荡的从我们这边的田地一直延续到几十米外对岸杨家坝最里层的堤坝上,沙坪里的稻田淹没得连在哪个位置儿都分不清了。高大的白桦树只能见到一个树尖尖,在极目望去,视线被对岸的楼上看热闹的人群遮挡住。浑浊的河水带着门板、柜子、大树,咆哮着从上游跑来,又向下游奔去。
大人们望着滚滚资江东逝水,议论着被刮走的秧苗。
“今年这一季晚稻算是白种了。”
“还好,我家沙坪里只有几分地,种的都是糯米。只是今年过年我家鬼崽崽最喜欢吃的糍粑就没有了。”
“阳家坳和庙山里也被淹了的呀。不知道谁家还有没有剩下的秧苗,肯定要去补秧的。”
“我们村里谁家会有呀,只看扶冲那里肯定有人家有的有没有剩的。他们田地多,每年都播种好多秧苗,拭不完的就用来喂鱼。”
“嘿,扶冲那些养鱼的这次要发财了,好多人要去买秧苗的嘛。”
“只是沙坪里是补不了呢,这大水退了,肯定全是沙子,种不了秧了。”
“就是些秧苗而已,要不是前方有当兵的在抗洪抢险,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淹死。”
“也是,也是,现在谁家还没几粒余粮呀,又不是以前吃不饱饭的年代了。”
“看新闻说,这么大的洪水过几天也就能退下去了。”
“你没看到电视里,那些当兵的跟个泥菩萨希望,浑身就没块干净地方。”
“还想要干净,没听见说都是好多天没睡觉的了吗!”
……
又过了几天,雨终于完全停了,天放晴了,资江河的水也退了。沙坪里果然如大人们说的那样,一棵秧苗也没剩下,放眼望去,全是灰扑扑的泥沙。村民们走在沙坪里,摇头叹息着,一脚踩下去,粘走一片泥土,田埂才有一点点绿色。河边的低矮灌木上,一片树叶也无了,只挂满了各种颜色、肮脏杂乱的布条、塑料袋,随风乱舞着。
我和小伙伴们挽起裤腿,提着小桶,走在泥泞的河边田埂上,一边欢快地唱着:“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是为了谁……”,一边在河边捡着大水落下去后,来不及游回水里的螺丝、蚌壳、螃蟹、鱼虾……
想起98年的洪灾,脑海里都是愉快的回忆,我不禁捂了捂脸,太不该了。打电话回家,听到小侄女跟我抱怨说:“好多学校都因为下雨不用考试了,就我们学校还要考试,好不爽啊。”我瞬间释然了,那时候的我也就不到10岁(嗯,掰指算算,才五岁呢),能体会到什么灾难,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
而且,由于解放军战士抗洪抢险很及时,我们那里除了一些财务的损失,并没有什么大的灾难,大人们也并没有焦急。所以涨大水的那半个月,以及灾后的日子里,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熬的。但愿这次经历洪灾的小孩子们,能和我们一样,心底不要留下半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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