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你别藏了

作者: 李忆呀 | 来源:发表于2020-04-12 12:12 被阅读0次
    老太太,你别藏了

    “爷爷,你有多少朱砂痣。”

    “啥?裤衩子?我裤衩子都是补过的,你穿不了,让你奶给你买。”

    “………”

    小时候爸妈吵架,经常连着几天看不见踪影。家里弹尽粮绝的时候,我总是撒丫子跑到了爷爷奶奶的院子里,狼吞虎咽下几碗蛋炒饭。

    “李忆,多吃点,以后跟着奶奶住吧。”

    “对对对,包吃包住,独立卫生间。”

    我奶瞪了一眼我爷,嗔怪着说:

    “胡扯什么,这是你大孙子。”

    我奶早已盛好第四碗放在我跟前,我敞开肚皮吃的更欢,可能是对蛋炒饭太过迷恋,吃到撑破肚皮躺在小床上,不停的打着饱嗝。

    “嗝”这个字,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亲切的语气词。当满足,放松和安全感同时出现时,它就会以一种特别没羞没臊的方式表达出来。直到后来的人生中,那一桌桌酒席上,我咽下了太多的污秽不堪,冷嘲热讽后,这体贴的“嗝”,就再也打不出来了。

    人情世故多了,放个屁都是寒暄的,带着浓浓的腐臭显得不尽人意,挺难消化的。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爷爷奶奶家里也多了一个碗,准确来说是一个盆。蛋炒饭,猪油拌饭,老干妈拌饭,三鹿奶粉泡饭,十几年如一日。那份独一份的恩宠和平淡,让我在没有父母的庇护下茁壮成长。

    我和爷爷都不爱吃菜,典型的肉食主义。而奶奶爱吃素,对肉菜从不问津,所以奶奶都是隔一天买一次肉。

    每次看见奶奶拎着萝卜土豆大白菜回来,我总会发病,捂着心脏抓狂打滚,全身癫痫,嘴里吐着牙膏沫嚷嚷着“肉,you,you。”

    奶奶看到马上放下手里的菜,心疼把我拽起来,轻声的哄着:

    “乖乖,地上脏,把衣服脱了再滚。”

    “……”

    爷爷这个时候会从书房出来瞟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把我拽回书房。将门偷偷的反锁后,从鞋盒子里拿出私藏的火腿肠递给我。

    我看了看,捏着鼻子不乐意的把头一撇。爷爷没办法,摘下头上的棉帽,往写字台上轻轻的抖了抖,掉下几颗金丝猴奶糖。

    我赶紧跑过去一颗一颗的攥紧在手里,奶糖还是温温热热的,我拿起棉帽又乖巧的给爷爷戴上,终于笑出声来:

    “爷爷,这是脑油味的金丝猴奶糖吧。”

    “……”

    阳光从书房里洒进来,我咬着火腿肠前端的小铁环,两只手掌用力撮几下,然后暴利的一扯,就开始慢慢品尝起来。

    爷爷看了我的动作舔了舔嘴巴,还是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它。他曾经为了学我这个动作,生生扯掉了一颗门牙…

    吃完后我们会把火腿肠的包装袋舔干净,因为一会儿要把它们塞进兜里丢到外面去,怕衣服上沾染上油渍,不然又要挨骂。

    舔着舔着又有些上瘾,我们又来了两根…

    “爷,为什么不让奶奶买荤菜。”

    “你奶爱吃素。”

    “可是我们不爱吃素啊?”

    “胡扯,我爱吃。”

    看着爷爷又剥了一根塞进嘴里,我讽刺的说:

    “那你为什么爱吃火腿肠。”

    “那是因为火腿肠好藏。”

    “哈?”

    爷爷发现自己随口说错了话,又塞给我一根胡乱的嘟囔:

    “赶紧吃,吃完记得把皮藏好了,让你奶奶逮着没下次了。”

    爷爷从不敢把这些东西放在身上,因为奶奶有检查爷爷衣服口袋的习惯,她不喜欢爷爷抽烟,也不喜欢爷爷吃糖。所以爷爷总会私藏一些小零食和香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眼镜盒里的金丝猴,袜子里的几根香烟,更甚至是奶奶刚洗过叠好的被单里,藏上几包方便面。奶奶发现从来不吱声,换个地方再给爷爷藏起来,搞得爷爷找不到着急又上火。

    最后只能在给奶奶梳头的时候,朝着镜子呲牙咧嘴:

    “老太太,糖呢。”

    “给李忆了。”

    “…”

    “方便面火腿肠呢。”

    “给李忆了。”

    “…”

    “那烟呢,烟总不能给小孩子吧。”

    奶奶一掐腰,表情严肃的指着爷爷嚷:

    “奶里个腿,死老头你还藏烟了?”

    爷爷一脸的拉稀表情,赶紧跑到书房避难。

    书房里我低着头啃着火腿肠,揣着金丝猴。乖巧的从兜里掏出爷爷的那几支烟,像傻比一样的主动暴露自己:

    “爷爷你放心,我没给奶奶说烟的事儿,我还把烟藏起来了。”

    爷爷老脸一抖,笑得凄惨无比:

    “乖孙,你就不怕我找不到?”

    我嚼着奶糖,得意洋洋的朝爷爷说:

    “不怕,以后你要找不到你来找我,奶奶不搜我的包。”

    后来,爷爷的烟就一直藏到我身上,开始那些年还好,每回爷爷朝我要,我都是双手奉上。

    一直到初中的时候,烟盒里都会少了几根。再后来完整的一包,还给他的都是仅剩一支的发财烟,大多数都是空烟盒…唔哈哈哈哈,我还是被老烟枪喂成了小烟枪。

    爷爷从来不把东西往高处藏,比如衣柜或者书架上。他怕藏高了,奶奶要踩小板凳,奶奶腿脚本来就不好。我知道他藏东西不是为了奶奶够不着,只是为了奶奶找不着。

    他也从来不藏在外面的小卖部,楼下的小车库里。我也知道他不是为了奶奶找不到,只是为了奶奶,还能找一找,闹一闹。

    风雨同舟几十年,他们总能在柴米油盐里摸索着朴实无华的乐趣。

    我想这就是爱情吧,从来不忌讳找找藏藏。怕的是你藏在了她找不到的地方。怕的是她知道你藏在了哪里,再也不想去找,再也不能去找。

    初二的时候,偷偷看完一本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段话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我在想爷爷曾经意气风发时,是不是也有那么一朵红玫瑰,天生丽质,热情奔放。惊艳了他整个年少的时代。

    因为奶奶着实不像书里的娇蕊,更像是那朵不谙世事的白玫瑰,只懂得柴米油盐,勤俭持家的女人。终于有一天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饭桌上偷偷问爷爷:

    “爷爷,你有多少朱砂痣。”

    爷爷上了年纪耳朵不太灵敏,嚼着排骨大声的回:

    “啥?裤衩子?我裤衩子都是补过的,你穿不了,让你奶给你买。”

    “……”

    我笑得喷了一地大米饭。奶奶到是听懂我说的话,指着爷爷打趣:

    “我滴个孩来,这哪是朱砂痣,你爷爷脸上就有一个黑痦子。”

    “…”

    我有些不信,指着地上的大米饭朝奶奶嚷嚷:

    “奶,你看,你就是饭渣子。爷爷胸口肯定有颗朱砂痣。”

    爷爷正扒拉着饭,抬头瞪着我:

    “胡扯啥,哪个憨货把裤衩子放怀里揣着,捂味儿呢!”

    我不服的站起来,大声嚷嚷:

    “肯定有朱砂痣,说不定我奶就是那颗朱砂痣。”

    “啪。”

    一个耳光把我扇懵逼,那是爷爷第一次打我。

    “敢骂你奶是裤衩子,我弄死你。”

    我开始东躲西窜,打到最后爷爷竟然把裤腰带都抽了出来,因为解开腰袋的缘故,我看到的那一小片裤衩上的补补丁丁,那是过去日子困难时奶奶一针一线缝上的。现在日子好了,爷爷舍不得扔。还有爷爷的袜子,白衬衫,都有奶奶针线缝补的痕迹。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向爷爷问过此类的问题,第一,我爷爷耳朵确实不太好使,朱砂痣这个词我现在提到腿就打哆嗦。

    第二,从爷爷打我角度的刁钻和力度的猛烈,我已经确定奶奶是那颗朱砂痣,也是那粒饭粘子。是普普通通的女人,爷爷护了一辈子的女人。

    可能是因为白天经历了太多的伤痛。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在梦里,我有幸读完了他们的一生。

    我梦到他们结婚时的样子。艳阳高照,锣鼓喧天。男人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仪表堂堂。穿着那件仅有的白衬衫,没有一丝的褶皱。女人双瞳剪水,皓齿红唇,一身红装素裹,更显的明艳动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洞房花烛前,新婚燕尔,男人站在女人身后,看着镜中佳人。这是他的妻子,将要和他相濡一生的女人。一把檀木梳拂过青丝,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

    梦境又跳到他们三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候家里有了两个孩子,他们日子过得节俭,男人当上了教授,工作繁忙,早出晚归。两人不再有新婚燕尔时的如胶似漆,耳鬓厮磨。更多的是精打细算,为柴米油盐发愁。

    他是南方人,为了做饭合他的胃口,女人每天为他蒸上一碗米饭,做好可口的饭菜等他回来,哪怕日子再难再心酸,看见那件白衬衫后她总会一笑莞尔。

    夏天睡觉前女人把蚊帐里的蚊子驱赶干净,打上一盆温热的洗脚水。男人泡上了脚,唠叨起工作上的事。女人就在一旁缝缝补补,时不时插上两句嘴。

    待男人睡意昏沉,女人才把他一旁的白衬衫拿去院子里洗。几粒饭粘子胡乱塞进自己嘴里,手指再也不似年轻时的白皙纤细,清洗后仔细的检查并没有污渍和破损的地方,挣了挣褶皱的地方,这才晾到院子里。

    她小心翼翼的爬上了床,在他枕边躺下,听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浅笑的闭上眼睛。

    梦境又转到了现在,女人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为男人打蚊帐洗衬衫,做饭,缝缝补补。哪怕男人已经是个无业游民,志在千里也成了纸上谈兵。男人依旧每天清晨给女人梳头,纵然镜中佳人早已白发苍苍,容颜老去。

    我又梦到了那件白衬衫。月明星稀,皎洁的白月光洒在那件白衬衫上,像镀着一层辉光。

    我走上前去,伸出指尖轻轻触碰,时光荏苒,不管岁月留下多少褶皱,它依旧干干净净,那些褶皱像是记载着岁月过往的温存。

    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些密密麻麻的补丁,也算是历经风霜,催了人老。

    夜风吹过,我闻到了女人二十来岁时的玫瑰花香,四五十岁时饭粘子的味道。皎白的月光下我回过身,透着纱窗,隔着蚊帐的白墙上,我看到了那抹鲜红的蚊子血,像是在陈述着男人多少个好梦的安详。

    奶奶去世的第二年,爷爷也相继去世。那段时间我总是处于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周末还是会打给家里的坐机,想听听奶奶的唠叨,爷爷在奶奶后面排着队的催促声。

    无人接听,我没有挂。

    他们不说,可是我有好多话。

    再也不是那些:

    “我很好。”

    “我知道。”

    “放心吧。”

    “钱够花。”

    那段时间我总是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好半天,不哭不闹,嘻嘻哈哈,一个大男孩卖萌撒娇后,然后老老实实回去睡觉。

    直到半年后回家,我打开了爷爷的衣柜,找到了那件白衬衫,它被爷爷生前整齐的叠好,放在了衣柜里面。我将衬衫小心取了出来,这才发现口袋里的那盒烟。

    我记得奶奶生前爷爷从不敢当着她的面抽烟,更不用说把一整包放在胸前,这样一定会被奶奶掐着耳朵训一整天。

    直到奶奶去世后爷爷再也没有藏过东西,烟越抽越凶,吃的东西也越来越甜。好像再也没人唠叨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做着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后来爷爷得了胃癌,我们这些小辈都说奶奶不在,他没人管,暴饮暴食才得了这种病。

    我红着眼眶打开烟盒,想要点上一支,我好久没有偷过爷爷的烟抽了。

    打开才发现里面放着的并不是烟。黑白照片,一张纸条,还有那把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的小梳子。我抽出照片仔细端详,鼻子发酸。那是爷爷奶奶的结婚照,和我梦里的形象一模一样,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檀木梳子贴上鼻尖,好像闻到了从情窦初开到白首偕老的味道,经年累月的平淡安然,却情深一往。

    我小心把它们放进兜里。随后好奇的展开那封信纸,短短四句话,却标注了四个不同的日期,看到最后一句,我终于捧着信纸嚎啕大哭起来:

    “老太太,这次我不藏了,你一定找得到。”

    “我知道你找到了,那你藏好,等我去找。”

    “你不许再藏了,我怕找不到。”

    “老太太,我找到你了,真好。”

    老太太,你别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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