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

作者: 然夏泠 | 来源:发表于2020-04-20 20:20 被阅读0次

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                        ——马克·奥勒留《沉思录》

01

我最烦姑姑咳嗽了。

她每次咳嗽的时候,总要先像上台讲话一样清清嗓子,然后再咳出一连串的“长篇大论”,声音之大,时间之长,真是惊世骇俗,让人实在难以忍受。

有时候她就是纯粹清清嗓子,好像要用这点响动吸引旁人的注意。

反正,她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在一分钟内连续清六道嗓子,可她的眼光一直聚焦在捧着的手机上,嘴巴连个有意义的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烦。

尤其在只有我跟我姑姑两个人的大房子里,更烦!

让人十分绝望的是,我姑姑对自己的扰民行为没有一点自觉,仿佛咳嗽已经是她的一个难以改掉的习惯,她也乐得和它相处,并很有将它发扬光大的意思。

我们家里杂物众多,卧室里的桌子柜子上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的东西,根本没有地方供我专门看书学习。

毕竟,这是曾经住了三个人的房子,人没了,可东西还固执地留在这个房子里,不肯挪窝,在每个犄角旮旯里彰显着自己和它主人的存在。

现在,姑姑又住了进来,让本来就已经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捉襟见肘。

所以客厅那一个四四方方的实木小矮桌,是我们家集“书桌、餐桌、茶几”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镇宅之宝”。

之所以称它为宝物,是因为它和我印象中的其他“宝物”一样——你选择了它,就一定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或微不足道,或倾家荡产。

就像你得到了一个人的自由,就要承受一个人的孤独。

而我的代价是,要在每次做作业的时候,接受姑姑咳嗽的bgm,不时还赠送一些哈哈大笑或者评论吐槽。

这样一来,我就要同时接受“眼、脑、耳”三位一体的折磨,真好!

“姑姑,你不能去你的房间看视频吗……我,我要做作业了。”

姑姑对着手机屏幕骂完里面那位西装革履的演员是渣男,才回答我:“咳咳!那你做你的吧,我把声音关小一点,咳咳……”

我忍住心中想要把姑姑的手机砸烂的想法,咬牙切齿,“可是有人在旁边我集中不了注意力,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做作业!”

而她面对我扭曲的脸色和语气,只是懒懒地抠了抠她的脚丫,“可是客厅里的WIFI信号才好啊!”说完还用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怜地望着我,“我的欧巴要出场了。”

生活里总有一些猝不及防的瞬间,像沙尘暴席卷大地,让你无处可逃,只得做一个麻木的观众,静静欣赏他们的表演。比如上秤时看着比你还无辜的数字,比如我身边看着比我还委屈的姑。

我突然觉得,我想砸的也许不单单是她的手机。

我多想按在地上摩擦的,是姑姑鲜血淋漓的脑袋。

在这样的对话重复三次之后,我彻底投降了。我选择买一副耳机,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屏蔽所有来自我姑的信号,不论那里面传递的信息是越来越虚弱的咳嗽,还是,要用心去接收的关心。


02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预示着距离我高考毕业、离开家乡、离开烦人的姑姑,只剩下百来天了。

老班却突然通知,要我们叫来家长,开最后一次的家长会。

我一路上都在苦恼要怎样跟姑姑说,或者是,到底要不要跟姑姑说。

我不想让姑姑去给我开家长会。

我又没有爸妈,干嘛还非得扯个人来冒充我有亲人的样子?

烦。

可姑姑再次向我充分展示了她的无孔不入。

我刚进家门,姑姑就一脸兴奋地跑过来拉住我的袖子,说道:“晨曦啊,我听楼下李言妈说,你们明天要开家长会?嗨呀!我正好买了一身新衣裳,明天穿去学校,保证不给你丢脸!”

她没给我反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跑去卧室,试穿她的新衣裳了。

我还在她自作主张的行为和残酷的现实中凌乱着,很幸运地成功屏蔽掉她又一段惊天动地的咳嗽。又或许,那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有机会听到的生命的丧钟。

但我很幸运地错过了。

其实明天的家长会要说的内容我想来也就是那些陈词滥调,什么家长要多关心孩子的饮食啊,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给孩子压力啦,要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信心啊……。

烦。

在这个世界上,唯二对我抱有希望和期待的人已经因为一场车祸消失了。

什么关心鼓励?屁!人躺在棺材里,早就死透了,拿什么来给我加油打气?尸体腐烂产生的化学气体吗?

我想我应该一口拒绝她的,如果我的态度强硬一点,她应该会妥协。但是,一想到明天早上的早餐,我还是觉得应该维持一个礼貌的客气的主人身份,所以我选择默许。

反正开家长会我又不需要在旁边,到时候管她是咳嗽抽气还是拉屎放屁都与我无关!

但前人早就告诫过我们:人生之事十之八九,难如意。

第二天家长会如期而至,我和姑姑姗姗来迟。原因是我昨天被姑姑一整晚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吵得神经衰弱,今天早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要不是她一反常态地哀求,我大有旷课一天,不去家长会的架势。

姑姑一脸抱歉地带我从后门溜进教室,我努力压低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发现老班和姑姑特务般地相互点了点头,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

老班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大家相识一场不容易,今天就一改以往只有家长跟老师的开会模式,要求同学们全程在场旁听。

……

烦!

我在春日的暖风和好闻的青草香中昏昏欲睡。突然猛地惊醒——我想起了昨晚姑姑那把门板震得抖三抖的咳嗽。

“她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我在心里想着。

我又觉得很惊奇,今天姑姑一反常态地安静,至少,到现在她已经坚持了半小时没发声了。她一脸认真地注视着讲台上每一位老师的讲话,和大屏幕上变换不停的PPT,快要让我以为她在听什么往圣绝学,要这样一字不漏,聚精会神。

不过是一些饮食建议,作息规划而已。

我看着她的侧脸,才发现她今天居然还画了妆,不是那种很浮夸庸俗的妆容,她只淡淡地修饰了一下,我竟觉得这张脸并没有印象中的面目可憎。

还挺好看。


03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书和题,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只偶尔在头痛欲裂的空闲里,发现我的伙食越来越科学营养,客厅里也再没有肥皂剧和咳嗽的声音了。

但我必须保持注意力的集中,因为我一停下,就会控制不住地问自己:“你这么拼,是为了什么?能见证你的努力的人已经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这么累呢?”

所以,我只有强迫自己像头发疯的牛,一个劲儿地死命往前冲。我怕我一停下,我就再找不到继续的动力了。

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改变,管它呢!

时间被初夏的烈阳烤卷了边角,在我们的笔尖萎缩成寸,直到6月7号,小城下起的雨,才暂时抵挡了一手遮天的太阳,让我们惊觉时间飞逝。

我走出考场的时候,大雨如注。幕布般的雨和黑压压的人群也没能妨碍我找到姑姑。

她太显眼了,举着一把足够装下四五个人的红色大伞,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好在她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不然我宁可在学校待到下午考试,也不愿意承认她是来接我的。

她也看见了我,不顾积水快速地向我走来,把我牢牢地困在她的气息和大伞之下。

那一刻,竟让我感到了久违的像来自母亲的温暖。

“今天我做了你最爱喝的番茄圆子汤,还有红烧排骨……但是一会儿记得别吃太多,怕不消化。”

她突然开口,没有讲那些都市狗血剧情,也没有棒槌一样问我的考试。

我从她正常到几乎恐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点近乎谄媚的味道,只好勉为其难地开口,顺着她的话接下去:“知道了……”

雨,炸弹般在我们的周围炸出一个个小水坑,打断了我的话头,连姑姑克制不住的咳嗽声也像是被粗暴地融化在水流中,随着这一段下坡路,消失地无影无踪。

……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时,我所在的考场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一个女生在中途突然流鼻血,晕倒在地。本就是剑拔弩张,极度压抑的场合,这样一搅合,教室顿时慌了大半。

但我的状态出奇地好,只抬头扫了一眼手忙脚乱的老师们,便继续低下头,看我的阅读理解去了——比起姑姑的“平地起惊雷”,这些只能算是“润物细无声”。

考试结束后,我那个考场很多人都直接哭了,可能是埋怨,可能是不甘。

我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发慌——对我的姑姑。

也许是刚才我异于常人的反应点醒了我,那是姑姑的“功劳”。像多骨诺米牌效应一样,姑姑做的一日三餐、姑姑给我披上的外套、姑姑为我买来的土蜂蜜……全都在我的心如止水上投下一粒粒小石子,激起阵阵涟漪,预谋着一场狂风暴雨。

我逃命似的地跑起来,我想要马上见到姑姑,我想要对她说完昨天在雨中我没说完的话!

可在校门口等着我的没有番茄丸子和红烧小排,只有一个鲜血淋漓的身影和慌乱的人群。

是刚才那个女生吗?

错了!那是我的……姑姑?

今天是6月8日,微风,晴转阴。

姑姑她那把红色的雨伞没有被拿来,正撑开在我们家的阳台,顽强地伫立着,在风中轻轻摇摆,像是西班牙斗牛场上飞舞的红色布匹,闪着光,吸引着车水马龙中一只走失的小疯牛。


04

姑姑的葬礼,我没有管,我不会。

我爸妈的葬礼是姑姑一手操办的,因为我不会;现在,她死了,只能让街坊邻里和一些好心的亲戚去打理,因为我还是没能学会。

我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喊那些吹吹打打的来,也不要办什么酒席。”

烦。

书上说儒家重礼乐,我不知道古人的葬礼是怎样一副光景,反正在我们这里“礼乐”是发展地很完美的,历经千年,比被风吹雨打还惨被人挖的山头还要命硬。高高兴兴吃酒席是为“礼”,哭天抢地强说愁是为“乐”。所以我更喜欢墨家的节葬,这样显得更真实地悲和痛。

一个人冷漠到极致的时候,你很难判断他风平浪静的表皮下是无动于衷还是悲痛欲绝。

所以,你没有排开一里地的花圈,也没有漫天飘洒的纸钱,没有亲友没有哀乐,你只有我一个人,和我手里捧着的一束路边采来的野花,反正你也不会介意。

其实多好,我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站在姑姑的墓前,对着风无言道。

你的医生告诉我,你是因为早年教书用嗓子过度,造成损伤,所以才会习惯性地咳嗽;在那场夺去我双亲的车祸中,你也受了伤,只是命大没死成,但人也大不如前了,所以你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的老班告诉我,那场家长会的消息是你从他那里得来的,自从你住进我们家,你就一直在和老班联系,询问我的情况,你俩合作得如鱼得水,连我喜欢吃红烧小排不爱吃蒜都打听出来了。他说那天看见咱俩一起来,高兴地差点把水喷出来。

你的……信告诉我,你其实一直知道我嫌你烦,但是我曾在爸爸妈妈的葬礼上恍恍惚惚地拉住过你的袖子说,“我一个人,我很害怕……”。所以你总是尽量在家里陪着我,并且非要闹出点动静,因为我们家的客厅真的很大。

——我忘了,你就帮我记了一辈子。

你的遗书告诉我,你知道我很累,也很伤心。但是你还是很棒槌地给我灌了一碗鸡汤,说就算以后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也要努力地走下去。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包括我们的爸妈。他们注定会离开我们,只是我的爸妈走得有些意料之外的早。但我是他们留下的驱散黑夜迎来光明的“晨曦”,我要永远朝气蓬勃,去打败生命中的暗夜。

——可是我不想喝什么毒鸡汤,我只想吃你做的番茄丸子。

你告诉我,你知道我是一个独立的善良的小姑娘,就是口是心非,话有点少。我不爱凑热闹,也不爱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只想一个人呆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快乐地玩耍。真好,这跟你期待的一样。说到这里,我嘲讽地笑笑,您还真是了解我!

——可不是嘛!

你看,你为了让我能有独立走下去的资本,愣是坚持到高考完了才肯闭眼,绝不麻烦我浪费我宝贵的复习时间来关照你;

你为了让我继续当我的小透明,你连离开都选在停了一辆救护车的校门旁,绝不劳烦我搬动你渐渐冰冷的身体死狗一样趴在去医院的路上,那太引人注目了。

烦!

所以,你的葬礼上只有我一个,你一定不会介意吧,因为我喜欢这样。

可是,我也不是很喜欢了,因为我总是在想你的咳嗽声,没了它,我觉得这个墓园有些空,我有点怕。

回去我们家的路上,天边惊雷隆隆作响,像是在为你友情演出。走了好久,我都没等到雨落下,它们难道在和我一样,等一把红色的伞,好从雨伞尖尖的顶部滑下,完成一生中最绚烂的一曲舞蹈吗?

别想了,那把伞昨天晚上不知道被大风刮到哪里粉身碎骨了!

“哦,没事。”我想,因为我们家里还有很多你留下的痕迹,你们留下的痕迹,我会在不常回家的日子里,念着每一个犄角旮旯的小玩意儿,把我们家的“镇宅之宝”都拿给它们,然后一个人把这间很大的房子住得欢声笑语,鲜活明亮。


05

“啪嗒!”

我抬起头,下雨了,那么,我那句没说完的话,请你们听好:

你们的希望和期待,我都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谢谢你们的陪伴,一点都不烦。

听,下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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