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丨《祖父》

作者: 炯炯有神的9527 | 来源:发表于2018-05-08 22:59 被阅读4797次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423故事节丨《祖父》

          《祖父》

      祖父的故乡就在向北三十里,穿过县城的另一个小镇,那个小镇在地图上呈山羊的形状,几座矮山连在一起,像一只卧病不起的山羊,故名羊山。一只“羊角”上伫立着一座英雄纪念碑,另一只羊角挨得很近,上面埋下了祖父战友的尸体,解放战争中死去的英灵。

      从没听祖父提起过那场战争,过去的事都藏在他那双沉重的眼皮底下,不经意间流露的深邃与哀伤,祖父说过,他死后要葬在羊山,千万不要火化,千万不要立碑,那么多战友都没有碑,他也不搞特殊,人嘛活一世,怎么来不能自已。怎么去倒是可以选择。

      儿子向来听父亲的,但听到父亲这样说,不免叨叨两句,现在国家不允许,哪有不火化的道理?

      祖父听后哀叹了一声。

      再说现在,葬在这里也是万万不能的,这是什么地方,烈士陵园,您呀不算烈士。

      祖父瞪大了眼睛,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十五参军,要是烈士,你从石头里蹦出来,烈士陵园又怎样。

      祖父的脾气一上来很火爆,儿子连忙解释,不是不让你葬,您身体硬朗着呢,马上就有好福气啦,咱们羊山要改建啦。

      听到改建,祖父心里一阵惶恐,好像丢了珍贵的东西。怎么改,如何建?

      儿子没有注意他的变化,听说是什么军事.....旅游....国际军事旅游度假村,对,还是国家4A级度假村。

      祖父闭口不言。眼睛紧闭,胸膛起伏不定,像一座要喷井的火山。儿子以为他睡着了,摇摇头起身出门去了。儿子走后,祖父很难过,这片土地太熟悉了,从出生到暮年,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两条东西街,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散着一种温吞的气息,挨家挨户破旧的木板门,小巷里的翻起青石街道,都还在记忆中。所有旧的事物并没有随着时间而逝去,陵园里的土山坡深浅不一,逐年发皱,像刻在自己脸上的皱纹,愈发的深刻。他也不想战友被打扰,他们睡得安稳,喜欢现在的一切。

      祖父倚在门前发呆到傍晚,天空升起一团蓝色雾气,他的目光一直向北,陵园里的矮山渐渐只剩下一道黑色轮廓,宛如一只羊躬起的脊背。几处人家的烟囱里冒着浓烟,有些人端着饭碗出了自家门,蹲在石墩前闲聊着,孩童聚在一起玩着游戏,无非是扔沙包,叠纸片的游戏。要是往常,祖父心里会暗自发笑,多么和谐的景象啊。现在,老人感到疲倦了,眼睛里全是阴郁的蓝。老人知道自己活不多久,可具体是哪一天还说不准;年轻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但他不行,他不再享受时间的恩赐,现在人的活法好像永远不会死一样。这感觉像在打仗,侥幸心理居多,只希望日子慢一点,慢一点改建,起码等自己死之后吧,可以再看两眼--那个埋下战友的故地。想到这,祖父双手掩面,发出一阵叹息。

      儿子叫他吃饭,他只是喝了一碗粥,便闭门不出了。

      大家都在谈论改建的事,很快村长开了一场动员大会,预示着改建的事不是空穴来风,已是在迫在眉睫。 大家做好准备,迎接新的时代,我们要发展突破,要根据本土特色发展最大长处,军事旅游度假村不仅保留了原有的英雄纪念碑,更是加大加高同时扩建英雄纪念馆,游乐园,动物园,羊山古建筑,打造一个彻彻底底的古镇。

      村长的动员大会反复做了几天,那帮人在陵园前搭建一座台子,又扯了电线按上灯泡。家中上到老人,下至幼稚孩童,凡是喘着气的,能走路的每天晚上混杂在一起。一连听了几天,村长在台上眉飞色舞的站了几天,唾沫星子都少了好几斤。大家很快便兴致缺缺了,但大家还是愿意来。

      祖父没来,儿子倒是来了,他觉得陵园已经太久没热闹过了,很久之前陵园里拉大幕看电影,男女老少拿着板凳,自带瓜子零食,吃过饭便赶来抢位置。放映的电影大多是抗战片,耳熟能详的是地道战,搞笑又不失热血,老少皆宜。可就是近几年,那种老少皆宜的电影再也没有了,城里有了像样的高楼,也有了电影院,年轻人也长大了,放电影的也老了。儿子心想,自己也好多年没看过电影了吧。

      陵园很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平日里光秃秃的裸露在太阳下,晚上连个鬼影都没有。门前上的锁都生锈了;大门不锁,也不要门票,自由出入,保卫室的两间蓝色铁皮房早就改成了台球厅,已经名存实亡。两张桌台,一盏40瓦的白炽灯,平日里几个二流子在里面打台球。人们就是这么消磨晚上时间的,陵园也是这样消磨时间的。

      儿子回家后,向父亲传达了理念。他想在改建之后开个门市,做小买卖。等陵园改建完毕,接着便是羊山古镇的建设了,家家户户都可以按现有居住面积分到门市。

    ‘ 旅游度假村?’老人沉闷的哼了一声,‘穷旮旯还能飞出金凤凰?甭指望他们说的那一套,谁会来羊山旅游。’

    ‘那不一定,观念要改一改,咱就说这些远近的县城,多少人等着瞻仰英雄故地呢。名气大,重建必定行。’

    ‘这是在赚死人钱,’老人侧目。

    ‘您可别这样说,当初前辈们牺牲了自我,才有了现在的和平,自然也应当保佑大家发财,他们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哩。’

      老人一句话也不搭,心里一阵悲哀,因为说这话之人是自己的儿子,不是外人。他能怎么办呢?向小时候一样,生气打他一顿?儿子长大了,自己老了,一身腱子肉,土黄的肤色,已然是一个健硕的男人,但他的面相却不像年轻的自己,那时候自己多年轻啊,十里八村都找不到比自己坚毅的男人,可现在自己已经老了,什么也做不了。

      儿子看出老人正为此难过不已。眼前的父亲哪还有当年一家之主的气魄,眼皮沉重下垂,胸前两片肉向泄了气的气球耸拉着。

      儿子还记得小时候,每逢星期一,老人执意要送他上学,清早爬起来,太阳在晨烟中模模糊糊。父子两人到校后,他便站在远处同操场上稀稀拉拉的学生们一起,注视着国旗缓缓升起。

    升旗时,他依旧挺拔,仿如笔直的标枪一样。有时,他会受邀充当升旗手,到了这天。他会穿一身旧到发白的军装,同样款式的帽子。待广播里国歌音乐一响起,祖父立刻做出一个标准性的动作:左臂紧绷垂直于膝盖外侧。右手抻开胳膊,大手一挥。他尽管老迈,动作却很流畅,气势不减。国旗发出有力的声响缓缓升空,随风舞动。

      有一次赶上雨天,祖父升旗时,国旗没有如往常一样飘起来。雨滴浸湿了国旗的红色布料。原本应当飞扬的国旗一下掉落下来,蒙住了他的脸,包裹着他的头,险些让他摔个趔趄;他极力的控制住身体想要保持平衡,伸出手拿掉紧贴在脸上的布料,两只手臂只能在空气中乱舞。头顶的帽子在慌乱中掉落地面,如同蔫坏的茄子一样。

      仿佛是由他上演了一场卓别林的无声喜剧电影,而此番滑稽景象,逗得台下观众忍不住捧腹大笑,整个操场响起一阵笑声。年轻的老师也忍不住笑了。老校长赶忙扶住这个多年的老伙伴,冲着操场厉声斥责的大喊道:“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可笑的!”,最后这场闹剧才得以平息。

      自升旗结束,笑声就没间断过,持续在早自习的教室里响起,开始,是某个走神的学生。接着是一小片,最后,连锁反应引发整个教室哄堂大笑。“哈哈。。。哈哈。。。”

      儿子坐在角落里,用书本遮住了整张因恼羞憋红的脸上,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打那时起,他试图劝阻老人,并以一种事态严重的口吻告诫老人,不准踏进他的学校。

    “还不够丢人的吗。”是中学时代,他对老人说过最多的话,虽然每次都会受到祖父亲身‘教育’。他甚至觉得偶尔路过一片发着笑声的人堆时,那些可耻的,不怀好意的笑声,是冲自己而来。笑自己有个傻帽老头。

    儿子觉得事情过去了很久,老人的固执他从小颇有体会。于是便好心安慰他。‘爹呀,是时候享享清福喽,打明儿起,我给你盖一间敞亮的卧室。’

    祖父岂不知儿子的想法,嘲笑着他的伎俩‘你是想多分一点门市吧,哪是为我盖房子。’

    儿子讪笑一声,也不尴尬。务必在陵园完工时,把房子建好,不然丈量土地时,被政府发现是不允许的。

      父子二人再无话可聊。各自怀着心事睡觉了。

      祖父醒的很早,也许是人上了年纪睡眠便少了,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感到紧迫,时间的紧迫,改建就快到了,时间掐着自己的脖子。自从步入中年后还没有这种感觉,以前他觉得剩下的日子就是等死,甚至他都开始盘算死的仪式了,可能死神这些年太忙把自己忘了吧,遗漏了在人间不起眼的角落还苟活着一个老头。灰蒙蒙的光线射进窗子,屋子里还能听到儿子沉重的呼吸声,睡得很沉,似乎带着香甜做了个美梦。祖父整理好衣服,花了好长时间,不免感伤,以前穿衣只需要半分钟。而现在……唉~接着蹒跚着走出院子,踏过翻出地面的石板路,走出巷子向左一拐,身影便融进了清凉的薄雾当中。

      羊山古镇的规划图就挂在东街的铁架上,与四周的矮小房屋相比显得格外突兀。陵园四周围上了蓝色铁皮,工人已建好‘高塔’。保卫室又经历了一次改革,由台球厅变成了工人的宿舍。这几天街上到处都是带着黄色安全帽的人。西街的早点铺搬到了陵园前,早晨一过,留下一片狼藉。

      儿子的工程却在偷偷进行着,他拆掉了厕所,车棚,留出一片空地,白天装作若无其事,晚上悄悄动工,隔壁老李同他一样,老赵也同他一样。白天相遇时,大家心照不宣的带笑招呼着。

      这几天祖父照常起床,儿子都在小心翼翼的砌砖,两人一声不吭,一个静静的干活,一个悄悄的出门。

      通往学校的路遥远了许多,远到一个老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想到最激烈的那段过往时,他听到自己笨重的呼吸声。他停下来了,以一种满怀希望的神情去凝视这片贫瘠的土地。老人眼中时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高台上,飘荡在空中的 红色国旗,金色晨曦以温和的光明之剑逐渐刺破薄雾,笼罩大地。教室里读书声朗朗上口,以他从未道出口的童稚之声。都使他倍感欣慰。他骄傲的站在旗杆旁,阳光在他们背面。影子一长一短,直到阳光将他们的笔直身影投射在地上,然后,一高一低的穿过那些矮小又简陋的屋舍,穿过地上这些歪歪扭扭的瘦小人影。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这几天祖父下午都坐在陵园的土山坡上,看着下面忙碌的工人,看着他们吃午饭,晚饭,看着他们打牌消磨时间,感受着时间在慢慢摩擦着自己的骨头,以前它都是摩擦自己的皮,把自己变成老树般干枯,现在它要磨碎自己的骨头吗?

      有时望向纪念碑,那个白色浮雕上面一个名字都没有,却仿佛有无数的声音,一到傍晚就发出嗡嗡的声响,像在倾诉,祖父认真的在听,听到入迷,夕阳渐落,染红了山坡,又被远处的云吞没,光芒微露,像一个人即将闭上的眼睛,美丽又哀伤。

      白色浮雕倒塌那天,陵园里人里三圈外三圈,祖父也在,儿子晚上动工,白天也出现在人堆里。纪念碑在工人齐心协力之下,轰然倒下,这个屹立了很多年白色石碑终于崩塌,扬起一阵尘土,在轰隆声中,祖父应声倒地,小腿骨折了。儿子慌忙将他扶起去医院打石膏绑绷带。老人看着自己臃肿的左腿,心里暗道,果然是自己的骨头太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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