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焚香

作者: 洞庭青草 | 来源:发表于2017-09-24 13:35 被阅读46次


    我是在农历九月来到这座荒山的。说是荒山,不过是无人烟罢了,风景却是独好。对于我这种渴望探险却胆量不足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座山,倒是正好。

    不见天日,却仍有光,树林阴翳,寂静无声。

    我讶异于这山的安静,安静得生分出几寸压抑。蔓草随意地生长,可惜它们的绿色,都已经被油腻的黑所腐蚀。空气潮湿。

    但我还挺喜欢这里,仿佛与世隔绝。我幻想着自己穿着白色长裙,裙子飘起,却并不会被污浊弄脏。脑海里这样想着,眼前就出现了。

    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确切地说,是一名少女,长发很妥帖地披着。她像极了我的想象,只不过,裙子没有飘起来。

    她好像没太在意我,一个人在原地绕着,微微地低着头,表情似乎有些沉重。我没见过独自一人穿长裙来怕荒山的,心下觉得奇怪。好奇乃是人之常情,我便走近。

    她还未注意到我,我轻咳一声,她猛然抬头。

    “你……是人是鬼?”她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当然是人啊!”看来她被我吓到了。

    “是人……”她喃喃,“那我这是该喜还是该悲呢?”

    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浸湿了她的衣衫。


    我家以前住在这。半山腰。

    这里的土是最好的,种出来的东西也是最好的,其他地方的人都很羡慕我们这里。羡慕归羡慕,真正搬来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只有嫁娶才会有人进来或出去。家是用来安的,不是用来搬的。别人不进来,我们也不出去。

    我们这里的土好是有原因的。人杰地灵这个词真是不错,在我们这儿,人杰是地灵的,怎么说,一个条件,不得不满足的一个条件。

    每一百年,我们要供奉一个香,给山上的神灵。神灵会保佑我们。你不要以为我糊涂了,的确是一个香,因为我们这里的香,不是用花草树木,而是用人。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制成香,成香的这个人,不限男女,但必须生在农历九月初九。制香的时候,在山顶上挖一个洞,洞里摆好各种各样的花草之类有香味的东西,成香者走下去,然后火把被扔下,整个洞都燃起来。那味道一点都不难闻,整个山都是香味,所有人都在尽情的享受空气里弥漫的香。

    这火,要烧一天一夜,香料要是用完了,可以再添。全都燃尽之后,洞又会被土填上,因为洞里装着那么多灰烬,山顶比原来凸了一点,越发像个坟。


    那一年里,是我。

    残忍吗?其实不残忍的。不焚香的后果,就是饿死。以前有过,一整年,雨照常下,太阳照常晒,颗粒无收,连山上的树,都枯了大半。那一年,饿死了好多呢。最后,是用一个饿死的九月初九的人成了香。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是没有选择的。正反都是死,区别只是要不要带着大家一起。我早就明白了,可是,她不明白。放弃生的愿望如此困难,豁然如我者尚不能做到,痴傻如她,却完成了。

    她是谁?我的一个小丫鬟。叫什么?打小就没名字的。

    她是个孤儿,是一个外乡人带来的,说是路上捡的,行路艰辛,顾不得这个小丫头,就拜托我家留下她。有了我后,我妈让她做了我的丫鬟。说是丫鬟,不过是为了显得阔气一点,其实只是玩伴,与我同吃同住,早成了姐妹。

    她知道我是九月初九的人,所以对我特别好。有些事情,一旦成了习惯,就会把开头都忘掉,失去原因,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她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付出。我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她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这么死心塌地。这不是爱,连畸形的爱都算不上。这是骗局,是我的骗局。

    我狠狠地骗了她,害她付出了一切。即使,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在骗她。


    她的身份,是有点尴尬的。小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总要有个嘲笑的对象,直来直去的恶意,很伤人。她无依无靠,自然沦落到被群起攻之。她什么也不说,毕竟,也无人可说。

    等我大一点的时候,我开始维护她。当时只是不想给我家丢脸,但在她看来,就是莫大的关心。我也乐得有这种误会,因为这样,她总是想方设法对我好。人都是贪图小利的。

    有一回我生病,要人血作为药引,那血,就是她给的。如此,父母更是感谢她,加倍对她好,我也被要求和她以姐妹相称。她正式成为我家的人,她说,她想单名一个九字。

    那个时候,我就有预感了。我承认,我还是想活着的,即使,是以有点卑劣的方式。我加倍对她好,并且看似不求回报。当然,她除了一条命,本来也无以回报的。我当时还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隐隐约约希望能活着,又觉得一定会死而不想太深。两个结局我都知道,但都没有认真思考。我害怕。又有谁可以不怕呢?


    她的生日,没有人知道。

    但是可以有人说知道。

    说不定她也是九月初九。

    那样,大概是最好。

    终于到那一年了,制香的准备活动陆续开始。人们看我的眼神里都有了一丝歉意。其实他们抱不抱歉都没有关系的,这就是命。他们的抱歉反而是一种提醒。我就是个要赴死的人了。

    焚香前的一个月,一位长者突然来到我家,讨论过继的事情,算是对我父母的补偿。我竟然也在场,理由是要让我安心。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心好安的?我的父母拒绝了过继的事情,我本来还以为是为了记住我,可实际上,是因为他们觉得九儿很好。

    有多好?足够来代替我!

    那一刻,我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叫出来,至于泪,早就是不受控制的了。朦胧中,我看见九儿诚惶诚恐,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然后被簇拥着,走了出去。只有一个人没把我当成逝者,留下来,看着我。

    我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总之是要带我走。走到哪里?四海之大,无处安家。


    还有九天,就到了焚香的日子。他说,今天带我走。

    焚香该如何进行呢?我不想管了。所有人都会饿死吗?大概是的,除非从哪儿冒出一个九月初九的人,甘愿赴死。而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这不是选择的结果,这是注定无可选择。

    我们翻过了我们的山,发现别的地方,依然是山。远方似乎有村落,但,远方,遥不可及。毫无计划的逃跑,能逃到哪里去。世世代代从未出过这座山,只见来人,却不知来人何处来。回想起来,根本不曾有人嫁进来或嫁出去,异乡人都是停停走走,不多时便离去。长久留下的,好像,只有九儿。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那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对宿命的无能为力产生的害怕。我早知道,结局是注定的,还是胆小地做了一次无畏的努力。努力失败了,尽管它的恶果还没有显现,但也并不太久了。

    我无力地摊在地上,猜想百年以前那些赴死的人是怎样的心情。他们是看透了,还是心有不甘呢?他们有和我一样的犹豫彷徨吗?他们对宿命的理解,比现在的我更通透吗?或者,他们有人是什么都没明白,就成了香吗?如果我刚出生便成香,那该有多好。


    时间到了。一股恶臭从那边山顶传来。成香者不是九月初九出生的人,再多的香料都掩盖不了这股臭味。我看看带我逃走的人,闻到恶臭之后,呼吸加速,随后突然放缓,停了。大概,这就是其他人的结局。

    我却没有不适感,只是身子轻了很多,慢慢地,就飘了起来,我很好奇,是谁变成了我的替死鬼。准确地说,是替我成香。因为,所有人,都成了替我死的人。我飞得很快,到山顶的上方,发现制香,才刚刚开始。火里的人还没有面目全非。完整得,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原来,她的生日,真的不是九月初九。

    如果当初收留她的不是我们家,事情会不会改变?

    如果我没有动那些心思,事情将会怎样?

    如果宿命可以被改写,事情如何?

    全都没有了。除了我,成了一个不知生也不知死的怪物。


    已经过了正午,树林越发暗了。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

    所谓宿命,皆兜兜转转,不变结局。

    既然如此,何必空执着于前尘。

    安静,沉默,用包容来消耗秘密,我还是走吧,别扰了荒山清净。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看看日子,崭新的一天是……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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