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早,镇上最大的宾馆——土豆宾馆——的小老板何涛被电话铃声惊醒。
昨天收土豆的老客陆续到来,宾馆的所有房间都住满了,何涛一直忙到接近半夜,他可不知道那时他的父母在电话里正吵得不可开交。
何涛睡眼惺忪地拿起手机,是他妈妈打来的,妈妈正在市里他的家中侍候她那正在做月子的老婆和他初生的儿子。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妈妈惊慌失措的声音:“涛啊,快去工商所看看你爸,他昨晚上喝多了,我怕他出事……”放下电话,何涛心烦得不行,最近家里有事只要涉及到老爸,他就头大心烦。
何涛老爸自国营商业局解体后,二十年来一直闲在家里,有时在一些农业点打打零工,直到去年,已经五十四岁的老爸才有了在工商所打更的固定工作,何涛的妈妈就是这个单位的职工,是她费尽口舌,并且在所长往市里搬家时送了一套沙发才搞定的这个清闲的工作。
何涛极不情愿地穿上衣服,出门开了车,去老爸打更的单位,这时天刚麻麻亮,路上行人非常少,街口的大馃子豆腐脑油条摊正陆续地支起临时棚帐。
他一边开车一边给他爸打电话,回的是电子语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心想:准是又喝高了,也就是在这个单位,有妈的面子,别的地方谁会用他!想到最近老爸的表现,觉得真应该领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工商所的两扇悠荡门被里面的一条链锁圈住,何涛拽了两下,露出缝隙,他冲着里面大声喊:“爸!爸!爸!”没有一丝应答,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往里面看,视线完全被挡住了,黑乎乎的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刚好一辆汽车驶过,车灯光一晃,蓦地看到挡住视线的正是一个人影,是他的老爸,背对着他!他大吃一惊,高声喊道:“爸爸,你站在这里干啥呀?”老爸的身子晃荡着,不答腔,也不转过来,他突然明白过来:老爸是吊在门梁上的!
情急之下,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在他强猛地拉拽下,拴住链锁的门拉手被拉断了,他踉跄地冲进屋,一把抱住老爸的挺直的双腿,使劲向上挺起,心里惊恐慌乱,口里胡乱叫着:“爸你别吓唬我,爸你没事儿,爸!爸——”
这时天亮了,几个遛弯的老头儿停下脚步,看看,然后聚拢过来,到跟前看了,就提醒何涛,说你别喊了,人已经都硬了,不知挂上多长时间了。
二
杨玉正做着早饭,李素红打电话来,她听了一句话就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杨玉呀!”那边的李素红哭着说,“我家的哲君上吊了!快让你家丁大哥找几个人帮忙把人抬家去,我这就打车回镇上。”
后面的话是杨玉的丈夫丁树生抢过去电话接听的。听完放下电话就出了门,临走对杨玉说:“你不要过去,这他妈横死的,邪性!”
杨玉昨晚一宿没睡着觉,因为何哲君在她家喝的酒,是被丁树生强行拽走的,她为此闹心的睡不着。她和李素红是闺蜜,当时何哲君来了坐下就开始胡咧咧也不走。她是精明人,知道他最近总是神经兮兮的,当时就给李素红打电话说了。李素红也没办法,她要不是在三十公里外的市里侍候儿媳妇儿月子,早就过来揪着耳朵提溜回去了。
何哲君昨晚上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杨玉想着他神神秘秘地讲的那些事情,就像在编故事。当时他就坐在饭桌的对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望着他坐过的地方,仿佛此刻那已经横死的人就坐在那里,她跳起来就往外跑,在外面足足站了二十分钟,直到太阳出来了,才敢进屋。还是不敢看那哲君坐过的位置,也不想吃饭,就进了里屋,萎缩在炕上,思绪混乱,一遍遍的想理清昨晚上的如今已经做鬼的人。
那时杨玉和丁树生已经吃过饭了,哲君摇摆着进来。“丁大哥,老弟找你喝,喝两杯。”明显已经喝过的样子。“喝啥呀,我们都吃完饭了,”老丁说。他一屁股坐下来,近乎无赖地说:“你们吃过了,弟弟我还没吃呢,难道眼看着当弟的饿着?”说着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杨玉就给他端上来现成的饭菜,他看了看,说咋没有酒?杨玉就是那会儿给李素红打的电话,李素红生气地说,就让他喝吧,给他兑一半水。丁树生不想陪他喝,就一个人出去溜达了。
杨玉面对的,是一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汉子,一个真真假假的吐露心声的男人,她想找树生回来,却被他按在桌边:
“嫂子,我只和你说,你跟我家的老虎好,以后你可以讲给我家老虎听。”
“我好想我妈!”他抽泣着,像个孩子,“我妈死了两年了,除了我妈,没有人对我好——嫂子,我告诉你,这几天我妈总来看我,有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半夜停在单位门前,我妈从车窗探出头来,召唤我:小君呵小君!”
杨玉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禁毛骨悚然急忙阻止他:“闭嘴哲君,不要瞎说了!”
“我不是瞎说,”他用泛着泪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杨玉,“我回不去家了,他们把房子都装修成了宾馆,整了十多个房间,可是一间都没有我的,那个老虎把我弄到工商所,只让我住在单位,我要是回一趟家,老虎和儿子声音一致的问我:回来干嘛?”
“我妈死了,他们就把我赶出家门,可那是我妈留下来的房子啊!”
听他又题到他妈,杨玉赶紧挡住他的话头:“别瞎说!我听说素红和何涛前几天还在家给你过生日来着。”
“别提生日的事儿了,我说我不要你们假惺惺地给我过什么生日,我对老虎说,你还不如给我兜里揣上二百块钱来得实在,可是他就是装听不着。我又对涛说,你用你爸继承你奶奶的房子开宾馆挣钱,也没说给你爸几个零花钱,你知道那败家儿子说的啥?他说:爸,我明天就送你去精神病院。我听了站起来就往外跑,我使出了吃奶的劲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十道街……”
“又在胡说!”杨玉插话道,“镇子上最远是八道街,哪有什么十道街?好了好了,赶紧回去睡觉吧,不好好在单位打更,在这儿胡咧咧啥呀?”
“我一直跑到十道街,”哲君并不理睬她,自顾自说下去,“十道街只有一户人家,住着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真是一个好人啊,他看我可怜,收留了我,让我睡在他的土炕上,然后老头儿去镇上把我妈找来,我妈领着我回了家,我妈像以前一样,给我的口袋里装了好多钱让我零花,我妈说,一个大男人,兜里咋能一分钱不揣呢。”
杨玉越听越怕,又撵不走他,只好给哲君说的老虎李素红打电话,李素红在电话那边气得不行,说,你让我丁哥硬把他拉走,送到单位就完事,他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
正好丁树生在外面遛弯回来,杨玉就让他把这醉鬼拽走,可是哲君一只手使劲把着桌子就是不肯走,看看不走不行了,就央求杨玉:“我走,嫂子,你借我一百块钱,我马上就走。”无奈。杨玉只好给他拿了一百块钱,并悄悄和丁树生说,把他送到单位,看着他睡着了再回来,别让他出去用这钱去买酒喝。丁树生应了。
现在杨玉想起这一百块钱的事,心里咯噔一下,想到那死鬼昨晚准是出去把那一百块钱花掉了,自然是买了酒喝。胸中胀满了歉疚和恐慌,心想一百块钱瞎就瞎了,只是这个事以后要不要告诉李素红呢?
三
李素红和丈夫何哲君吵架是家常便饭。闺蜜杨玉连着打了几次电话,她也只是生气而已,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杨玉最后一个电话使她放下心来,知道丁大哥把他送到了班上并看着他睡着了才反锁了门回的家。
谁知半夜哲君远在外地的姐姐打过电话来:“素红啊,你们两口子吵架了?哲君刚才打电话来要死要活的,是咋回事啊?”
“姐,没啥事儿,”素红说,“他有点更年期,喝点酒水就耍酒疯呗,今天我到了市里看孩子,寻思过了清明假期再回去,儿媳妇还没满月,前几天净是我们亲家侍候了。谁知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喝成那样……”
大姑姐打断她的话说:“哲君说了你没在家,他和我诉苦说你走了也不给他留下吃饭钱,害得他吃不上饭。你知道咱妈活着时是给他零花钱给惯了的。”
李素红听了哭笑不得,“姐啊,我走这几天已经安排小涛每天给他送饭,他也可以去旁边的早餐店吃,回头我算账就是了。至于零花钱,根本就不敢给他,他口袋里只要揣上两个子儿,就狗肚子存不住二两香油,在街上见谁拉住谁请喝酒。就为这我苦苦求人给他找了在我们单位打更的活儿,他倒安安稳稳地干了两个月,谁知这几天怎么突然就疯疯癫癫起来了。”
“他是不是有点抑郁症的趋势啊?”
“就是有点抑郁了,这不和小涛商量着过完这个小长假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啊,”说到这里,姑嫂俩都觉得很无奈,这时哲君的电话打过来了,她赶紧挂断了大姑姐的电话,接起他的。
“草你妈的!”哲君张口就骂,“你个母老虎,欺负我不懂手机,把我的朋友都给加入什么黑名单了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啊!”
她懒得和他理论,就不吱声,听他骂。
“你妈的仗着和你们领导相好,给我找这个破工作,”他非常亢奋,全然不像喝多的样子,“打更的活儿是我干的,可打更的工资我他妈见到一分钱吗?我的朋友都让你骂得不敢来找我,你还叫他们电话都打不进来,你还是人吗?”
李素红有无尽的话要说,但是能说什么呢,她只是说:“哲君,你好好的安稳的睡一觉吧,啊?”已是几近于求乞的话音。
后半夜两人在电话里又激烈的干了起来,然后他的手机没电了,她的手机也没电了。他在手机断电之前给她留了一句话:“好好活着,别太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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