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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红尘久客赠图涂山林园。爷爷、奶奶的坟埋在那里。他们是比较幸运的,不是被放置在密密层层公墓下的小盒子里。他们很疼爱我。两位老人一年内先后因病走的,临死前给我留了遗产: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二十万现金。
带着医用口罩的阿爸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人,悄悄地蹲下来解开带来的黑色塑料袋,掏出一大沓纸钱,摸摸上衣口袋,仰头见我已递给他火机,接过来,“咔嚓-咔嚓”两下按打火机。“轰”的一下打火机上面出现高耸的火苗,他将打火机移到纸钱下面点燃。在纸钱燃烧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笔挺地跪在那里,一两分钟后,睁开眼睛,拿着木棍去撬开黑色的纸钱灰烬堆,里面未燃尽的纸钱又“腾”地一下烧起来。全程,他不让我参与。
“小超,你说世上有鬼神吗?我这两天老是梦到你爷爷奶奶。”在我的搀扶下,他缓缓站起身,用手校正了一下已有些歪斜的口罩。不待我回答,他自言自语道,应该还是有鬼神的,不然世上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鬼神,还有那么多人言之凿凿地说着神奇鬼怪经历,难道他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傻瓜、一样的盲人吗?
出了小树林,即能看到我停在半山腰上的摩托车。天气闷热,立秋并没有让酷暑立马退去,它仍主导着昼夜不走。他拿着我给他的头盔,犹豫了一会,还是乖乖地戴上了。他在后面搂抱我的腰,那手瘦得成了皮包骨头。抱紧了啊,别磕碰了,流血会很麻烦,我提醒道。你好好骑车,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在后面说。
月亮湾小区位于市中心某大型商场后面,按理说这位置的房子值些钱,却因里面的还原房比例大,导致它一直卖不上价格。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前年拆迁,我和阿爸借了些钱添进去,才拥有了七十平米的小两房。客厅的四方小餐桌上,有些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开装后的方便面袋子,阿爸见到了不耐烦起来。他提醒我多次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要在其他方面弥补不足,比如注意家里环境卫生。
“若秀美来家,见到家里这么脏乱差,心情会不会不好;她看到屋内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即便钱少些,但想着你是会过日子的人,会不会对你满意一些。”他说。
秀美是我第五位相亲对象,也是我最满意的一个。她比我小三岁,在超市卖鞋子。我们总共见了三次面,吃了三次饭,唱了两回歌,看了一回电影,就没下文了。她比我之前相亲的那些女孩强多了,不拖着我,给我看不到头的希望,也不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打击我的自尊心。她对我说,哥,我和你直说了吧,我们没有戏,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耽误你,之前花的钱我转给你一半,如果你想和我做朋友我欢迎,如果想互相删除拉黑,我也同意。我没有收她的钱,也没有删除拉黑她。说是做朋友,但其实已经是微信里的陌生人,逢年过节会收到疑似群发的祝福信息。
我不想在父亲面前把自己的经历说得那么不堪,骗他说我之前谈过女朋友,秀美目前和我也是谈恋爱,但我们两个商量要先有事业再安顿成家。
“你都三十多了,一个送外卖的,她一个卖鞋子的。你们想要什么天大的事业?目前,结婚就是你们最大的事业。像我这样年龄的人,谁家还不抱孙子。小超,别等阿爸死了,都看不到你成家。”
“阿爸,我们不说这个了。我说了,你也不懂。”他的话令我反驳不了,只能把话题扯到我们之间存在代沟,彼此不懂。
看着阿爸到卧室内缓缓躺下,双眼无神地看着我,喉结一动一动的,我才转身到门口换上了送外卖的黄色马甲。我得干活养活自己,陪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已经耽误了我大半天工作。
电视预报说台风今天会再次到我们的城市,它有一个听起来很温柔像是女人的名字—杜苏芮,实际上很凶猛。前两天城市里不少车库被淹,翠微路、寒江路交叉口的桥洞积水很深,骑车路过的时候,我差点栽在那里。杜苏芮是韩国人给它起的名字,字面是“猛禽”的意思。
室外起风了,开始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头盔上。
韩超,把你们父子俩今天的口粮挣到就休息,安全第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某家连锁超市,许多男男女女或拎包或推车在里面购物。我待淋湿的衣服在外面风干透,才走了进去,穿过饮食区,玩具区,来到了蔬菜区,在一个花花绿绿的柱子旁,见五十多岁的阿妈,在给排队的客人买的菜称重。她手法熟练,速度很快。
“得晚一会下班。小超,你到旁边等我一下。”阿妈看到我来了,脱口道。
半个钟头后,她和姗姗来迟接班的赵阿姨寒暄了几句,再一脸疲惫地看着我,对我示意跟她走。昨晚买了许多的菜,你也不回来吃,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回家吃饭,她说。看我不回答,生气地催问,你哑巴了,到底听没听见。听见了,我说。
阿妈住在祥和小区14号楼3楼最东侧的屋子。这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修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前年市里对它也有过拆迁计划的,后来没了下文,只安排市工程队给这老小区的外观全部粉刷了一遍。外观看着美仑美轮,像是新小区,走进楼道会发现老楼的痕迹很明显,能看到黑色浸透到台阶里面的旧楼梯,盘旋在楼道顶上的错综复杂的电线。
先打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后期私自安装的防盗门,再打开里面的铁门,来到了熟悉的客厅。这是三室小客厅的房屋布局,靠东面有两间卧室,靠北面有一间。我和名义上的弟弟小山住在东面的一间,他睡上铺,我睡下铺,小时候没少为睡哪个床铺和他争吵打架过。回过头来看,钟叔是比较厚道的,他并没有因小山比我小几个月,就让我让着他;而阿妈是很不公平的,只要发生争吵,她总是打我,让我要像个哥哥,要懂得谦让弟弟。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喜欢我,反而还要不顾一切地和爷爷、奶奶、阿爸争夺我的抚养权。
“你先到沙发上坐一会。小芸呢?你大哥来了?赶紧出来!”阿妈见我看门口小铁架上的层层摆放的鞋子,阻止了我脱鞋换鞋的动作,“不用换鞋子。”
东面的一间卧室门打开了,穿着花色睡衣的小芸,睡意蒙眬地出来,“哥,来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见我看着房间疑惑,笑着解释道:“北面的卧室看不到阳光,房间也小。阿爸阿妈就跟我换了房间。我本来是不同意的。他们说他们早出晚归的能天天见到太阳,家里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没必要非要住向阳的房间。”
“小芸,给你哥切个西瓜吃。房内藏有什么零食也拿出来。”阿妈吩咐道。
“我哪有什么零食?你给我钱了吗,天天诬陷我买零食吃。”小芸气呼呼地回怼起来。她比我勇敢得多,我是不敢回怼阿妈的。怼起来容易,可是见面很少,又该怎么和好呢?
小芸在黑色两人座沙发前的小茶几上,给我切了西瓜,见我站着,就拿起一块递给我吃。接西瓜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甲涂得通红。她开学就高三了,怎么还有时间鼓捣这个?我想责备她涂什么指甲,但看了看她,想着许久不见面,一见面就说她,也不好,就没有说出口。
“你坐呀。椅子上,沙发上,都能坐。”在厨房内烧菜的阿妈冷不丁地出现在客厅里,见我站着啃西瓜,面色凝重道。
“哥,你到我房间坐吧。”小芸说完起身进屋,待我进去,轻轻地关上了门。屋内不再是老气沉沉的房间,朝气蓬勃了很多,书桌上摆放着整齐的书本,墙角还放置了一架钢琴。我是这钢琴的股东之一,那年我大学毕业有正式的工作,她一直闹着想要架钢琴,阿妈与钟叔不给她买,她给我打电话哭诉,我就把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全给了阿妈,不够买的钱钟叔再给补上。
她径直地到床上盘着腿坐,我只得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哥,你一个月跑外卖能挣多少钱?”
“不固定的。跑一单,5元钱,遇到一个投诉大半天白干。我身体好,从早到晚地跑,每个月能七八千块钱吧。”
“那也不少了啊。阿妈从早到晚地站着干活,每个月才两千多;阿爸修自行车的生意也不好,现在啥年代了啊,谁还要修自行车。你一个人挣的比他俩都多呢。”
“哦。小山怎样?”
“不知道他那家理发店能挣多少。前几天嫂子还给我们抱怨,说店面贵,生意不好,不知道牛年马月能挣到钱买自己的房子。”
阿妈推开门喊我们吃饭。钟叔还没回来呢,我说。不用等他,他每天都七八点才回来,阿妈说。我们三个人坐在桌旁,正要开动吃饭,外面的防盗门忽然响动,紧接着钟叔出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看着正对门的大方桌上的菜。
“家里来客人了?”他问面对门口坐的小芸。我急忙起身,从小芸旁边闪出来,看向门口问候,“钟叔,好。”
“小超来了。快坐下。”他进厨房对面的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手上满是陈年的油渍,五根手指比正常人来得粗。他喊着小芸去拿过节时,她二哥带回来的一百多块钱一瓶的好酒。
“你爸怎样了?”我们碰了一杯酒后,他问道,见阿妈不耐烦地盯着他,叹口气道:“有些事你能回避,小超能回避吗?那是人家的亲爸。”
看着多了很多白头发的钟叔,不由得想起很多往事。我阿爸在他那个年代,竟也是独生子。爷爷奶奶很宠惯他,让他变得好吃懒做,除了心地善良、模样长得俊俏、弹得一手好的吉他外,没有其他什么长处。阿爸年轻时身上艺术细胞浓厚,爷爷奶奶又是厂里正式的工人,家境还不错,很吸引小姑娘。旧宅子是厂区宿舍楼,门口有棵大白杨树,他穿着帅气的衣服,攀爬上去,将吉他用绳子提溜到手上,在树荫里他弹起吉他高唱:“想逃的时候,让黑夜载我走。分手的时候,爱是单程的列车……”但这些爱好毕竟不能当饭吃,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
“那病治不好的。家里又没钱!小超都多大的人了?”阿妈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拿着筷子的手轻微地颤抖。钟叔只得使眼色,然后紧紧地握紧她的手,以示她别再说了。小芸见状,拨了一些菜到自己的碗里,站起身,回头到自己房里,重重地关上了门。钟叔说冰箱里的猪头肉再炒一盘,他支走了阿妈,端起酒杯,我赶紧也端了起来与他碰杯。
“我和你爸是一个厂里的同事。他是心地很善良的人,但却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他和你阿妈离婚后,小山的妈妈得病也走了。我和你阿妈是后来走到了一起。你小时候恨我误解我,我能理解。现在你也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了,应该能明白很多事。”
这场酒喝了一个多小时。临别钟叔吩咐阿妈给我五千块钱,回头对小芸说,别告诉你二哥,这只是我和你阿妈看望你韩叔生病的钱。
“拿着吧,小超。和你钟叔还计较这些啊?”钟叔有些埋怨我的扭捏。可我身处黑暗太久,又怎能不自卑腼腆呢。
一夜的大雨,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我骑着摩托车带着阿爸,到市医院的血液内科病房办理住院。这是我们第二次住院,不需要再经过门诊挂号、缴费……一系列程序才能入住。
“情况不容乐观,血小板很低。”第一次住院,与我差不多年纪的血液内科主治医生王元,翻看着检查单与我谈话,“再做一些其他的检查,确认。费用不够,你先去补缴费用吧。”待完善检查后,他给出了阿爸即便治疗也只能存活半年左右的结论。
晴天霹雳!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脑子很懵!待冷静下来,我用哀求的语气询问他,我应该怎么办,心里想的是如何治疗,却得到了他这样的回复。“韩先生,我们是医院,无法给出你具体的选择。是继续治疗,还是回家顺其自然等待死亡。这需要你们考虑。传统讲究对待老人宁治死不等死,但现在也有人选择放弃的,觉得大量的钱延长的那点寿命不划算。无论怎样选择,似乎都有他的道理。这样对立的、混乱的意见太多。你和你父亲,要自己分辨,决定怎么做。”
我不能放弃阿爸,在我幼年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放弃我,现在我怎能放弃他?!听到我的决定,王医生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像是结果都在预料之中,“他身体抵抗力差,需要反复住院。别磕着碰着了。等下次住院的时候,你不要那么麻烦了,直接到病房找我吧。”
6号病房是双人间,监护设备齐全,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阿爸的病床靠近门口,换上病号服的他一脸沉重地躺下。隔壁床上的老爷子八十多岁,骨瘦如柴,他盯着阿爸,精神明显比上一次不好。那次,他还有力气地对阿爸感慨,我都八十多了,该死的年纪了,说了想待在家里,他们就是不听,非得折腾我,我想死在自己熟悉的家里。阿爸劝他放宽心,好好养病,活下来才能看到自己的子女,难道你舍得以后不见他们啊。
“还是子女多了好,我是我那代很稀少的独生子女。小超,你将来成亲了,能多生就尽量多生。阿爸若还在,就帮你带孩子。”阿爸看了看我道。
“怎么?嫌弃我一个人照顾不好你?”我白了他一眼。
“不是。是我看你一个人这样来回跑,太累了。你起早贪黑地上班,还要抽时间来照顾我,连个帮手都没有。有时想想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小超,你告诉阿爸,我是不是能治好?若不能,就别治疗了,咱们不能人财两空。”
我和阿爸相依为命二十年,爷爷奶奶走后,就我们父子俩一起生活。他不是爷爷奶奶的好儿子,不是阿妈的好丈夫,但他是待我极好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他的不靠谱,也看到了浓浓的父爱。我不喜欢的阿姨,他即便再喜欢也会为我放下。现在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难受,因我小时的自私害得他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都说子女是债,难道我是来向我父亲索债的吗?老天爷,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不可以不要债了。我只希望他能好起来。
阿爸很害怕死亡,害怕死后的虚无。爷爷奶奶说,阿爸小时候意识到人会死的时候,天天忧心忡忡地担忧自己的那天,他们不得不安慰他,“宝宝,你不会死的。世上有神仙,你遇见了能学会长生。”宝宝是阿爸的乳名,待我出生后,爷爷奶奶有时会喊他宝宝,有时喊“超他爸。”阿爸成年后意识到爷爷奶奶善意的欺骗,开始无奈地回避死亡的话题,他觉得自己不提,就永远不会老去,自己不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看着阿爸仔细观察我的神情,想要我否定他的眼神,我强忍内心悲痛责备道:“哪有什么绝症?天天胡思乱想什么呢?”
“回家睡觉吧。外卖的活,很累。”阿爸见我坐在凳子边快要睡着的样子,叹口气道。
隔壁床看护的大姐,知道我父亲的情况,听到我们父子的谈话,忙从床底抽出一个折叠床让我休息。小伙子不容易啊,每次就看你一个人来照顾你爸,那大姐说。实际上这大姐只比阿爸小了几岁。骨髓异常增生综合征的年龄一般都比较偏大,像阿爸五十多岁得这病的人是比较少见的,但因此我和那个可以喊阿姨的大姐反而成了一个辈分的人。称呼是乱的,我喊那女的大姐,那女的一开始喊阿爸大哥,后来才慢慢在交流中少了对阿爸的称呼。
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面,我回到了童年。巷子里,有卖唐僧肉零食的,还有炸米花的。“噔噔噔噔—”拨浪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爷爷奶奶在小区门口等我回家。家里是阿爸、阿妈的争吵声。这两人性格犯冲,阿爸又因为自幼的娇生惯养,不懂得谦让阿妈,在各种因素下,两人草率地离婚了。醒来时,眼角有泪痕。阿爸背靠床上,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对视的刹那间,他扭过了头,拿起手擦起了眼泪。
十三岁那年,我和异父异母的弟弟大吵了一架。他说这是他的家,让我和阿妈滚出去。我气不过,失手打了他的眼睛,见他捂着眼睛大哭,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阿妈和钟叔会怎样对我。我跑啊,跑啊,跑回了爷爷奶奶那里,也就是阿爸的家。爷爷、奶奶抱着我哭,硬不让阿妈再接走我。这场景刺激了阿爸,他哭着不准任何人接走我,发誓他会好好照顾我,把我培养出来。
“小超妈,我知道法院是将小超判给你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好好上班挣钱养活儿子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你发现我还不行,你再接走小超。”
从此,我和阿爸、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奶奶去世以后,就变成了我俩。阿爸曾想过找个阿姨成家,但都因为我的不喜欢,他也担心我会受委屈,就一直拖着。到了我上大学,花费增多,他也下岗失业,一反一正的情况下,吃饭都成问题,就更谈不上再找对象了。
住院的第三天,隔壁床的爷爷经过一天的痛苦折磨,在子女的哭喊声中走了。房间内只剩下阿爸一个人,他的眼神充满恐惧,精神萎靡,不再爱说话,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的护理级别已经提升至一级,每小时医务人员会来查看病房一次。
“韩先生,你爸爸需要24小时陪护。他的情况不容乐观。若是再不精心看护,别说半年了,他能不能熬过三个月都很难说。”主治医师王元抚摸了一下镜片说道。
悲伤。无法呼吸的绝望感觉,袭击了我全身,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呆滞地看着医生。直到他又催问了一次,“韩先生?”
我头耷拉着,很无助又有点无奈地道。“我需要上班。我得生活啊。”
“你可以请一个护工啊?”
“我一个送外卖的。收入比不比护工多,我都不确定。”我在内心难过的基础上,尽量再用更难过的神情回答,想以此博取他们同情我,别逼我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没有效果的沟通,让我心情不好地回到病房。阿爸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他拿起旁边小柜子上的刀,想给我削苹果。我夺了下来,他的病一旦流血便不容易停。
“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他看着我问道。
“没事,我只是很累。”我拿起刀削苹果,那苹果皮一圈一圈地被削掉。
“出院吧。治不好的。白花钱。”他说。
“想什么呢?你就是血小板低,需要花一点钱补血。”我没好气道,“你赶快好起来。别人的阿爸都负责给自己儿子娶媳妇,你还没给我娶呢。”
“唉。都是我连累你了。”他头仰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岔开话题道,“我想见见你阿妈。”
“怎么突然想这样了?她和钟叔虽然没钱,但日子过得很安稳。咱别去打扰了。”
“你打电话,给你阿妈还有钟叔,让他们来看看我。你钟叔帮我照顾儿子三年,帮我照顾你阿妈一辈子。我想当面感谢一下。”
我拗不过他,只得跑到病房外给阿妈打电话。她开始不愿意过来。我悄悄地走出血液内科,来到楼梯间,见小窗户外面,雨一刻不停地下着。电话里阿妈问我怎么不说话了。“医生说,阿爸需要人24小时看护,可我要上班,他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了。”我像小时候一样大哭了起来,无助地问她,“阿妈,我该怎么办啊?我真没办法了。”
阿妈静静地听我哭,没有打断,后来电话里也传来了她的哭声。那哭声,让我想起了阿妈小时待我的好,让我感受到了爱。虽是在冷静状态下回到的病房,进去前我还洗了一把脸,但还是被阿爸发现了我哭过的通红的眼睛。
“你哭了?……”他问。
“没有。”
他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拿着充电器给手机充电,插了几次孔,都没有插上。我愣神地盯着许久,才反应过来起身帮他。
“去干活吧。晚上在家好好睡觉。这边医院到点送饭的,有事我喊医生、护士他们。”阿爸躺下。
“爱你不是两三天……”深夜的手机铃声异常响亮,我在床上摸索手机。凌晨一点,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待要挂断,犹豫了一两秒,猛然意识到这是血液内科的科室电话。
“韩先生,请你到医院来一趟。你父亲在病房内上吊自杀了。”
我没有多大反应,觉得对方的话不真实,类似别人对我的一句“吃了吗,到哪去”的问候。
天上没有月亮,它似乎累极了、睡着了。我来到住院科室,见很多人围在病房外面,肩膀上携带执法仪的民警,值班的医生,护士……那年轻的护士见到我来,深吸一口气,向我再叙述一次刚才发生的事情。
“一级护理规定每一个小时要主动巡视病房一次。你父亲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能按床头的呼救器,能走路,但考虑到无人陪护的特殊情况,我不到一小时便巡视病房一次。12点20分巡视病房的时候,无任何异常。12点55分巡视的时候,见你父亲独坐于地面,”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复诵道:“见患者充电线绕颈,并系于床边,呼吸停止,面色发绀,病房内无其他病患及人员,遂立即呼叫医生,值班医生立即查看患者,患者呼吸停止,动脉搏动消失,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心电图机提示全心停搏。第一时间电话通知患者家属、科主任、病房总值班、医务科并报警。”
“事情发生之前,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警官提出了我也想问的问题。
“没有。”那护士想了一会道,“他吃完我们配送的晚饭。我去帮忙收拾碗筷时,他表示感谢,说给我们添麻烦了。”
他们都很高大,围着我,俯视着我,等我的反应。在他们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也很卑微,来的时候匆忙,我穿的是脏衣服,散发的有汗臭味,他们站的位置都与我有一定的距离,想必是因为嫌弃我。安静的可怕,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见那些眼睛盯着我,我才神游回来赶紧“嗯”的一声,代表我同意了。
在整理病房,搬运阿爸尸体的时候,听到远处有人小声感慨,“这人对自己太狠了!看来是下定决心了。坐在地上上吊自杀,他有活动能力,但凡有一点想活下去的念头,他随时都能停下的。”这句话像一把刀子在挖我的心。疼!心像是撕裂了一样的疼!我这才意识到我的阿爸走了。我再也没有父亲了。我觉得我是世上最没用的儿子。这个不完美的父亲,虽然给了我不完美的成长环境,但他无疑是爱我的,为我放弃了很多。他夜里起床给幼年睡觉不安稳的我,偷偷盖了多少次被角,又多少次在我走不动路时背着我啊。可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呢?我似乎还给了他不好的脸色。悔恨,在这一刻携带着狂风暴雨朝我打来,它折磨着我。
阿爸的手机没有解锁密码,以前是有的,但这一次很顺利地打开了,想必是他死前取消密码设置的。微信里给我编辑了一条没有发出去的信息,“小超,阿爸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别让阿爸牵挂。我这辈子不亏,早走几个月晚走几个月,除了折腾钱,没有其他方面的意义,别太难过,让阿爸牵挂。这辈子我对不起你阿妈很多,你以后多孝敬她。她是疼你的,别怪她。不要单独买墓地,火化后,骨灰撒在你爷爷奶奶坟墓旁边。我生不能尽孝,死后就为他们守门吧。儿子,咱们各走各路,都珍重。愿都好。爱你。”
因陪阿爸看了几个月的病,我没挣什么钱,花费却增加了很多,导致没多少钱发丧。灵堂搭在小区门口北侧,简单的蓝色大帆布帐篷里面用砖头搭建了一个临时台子,上面摆放阿爸的遗像,下面有烧纸钱的瓦盆。有一只蝴蝶从外面飞进来,它停在遗像的一角上,不停地扇动着翅膀。
钟叔一家来拜祭,阿妈搀扶着比他矮一头的钟叔。弟弟小山、妹妹小芸劝我节哀。他们劝阿妈留下来陪我一会。
“如果家里有钱,再折腾几个月也行,没钱这样的结果挺好。我如果是他那样,也会这样选择。总得为活着的人考虑。”阿妈说她那天傍晚和钟叔去看望了阿爸。本来聊得好好的,她后来有些情绪失控对阿爸抱怨,“你现在活着是对小超的拖累。他三十多了,媳妇没有。房子还是爷爷奶奶给的,哪家女的看得上他。”阿爸静静地听她说话,没有打断,没有和她争吵。没承想夜里,他突然以这种方式走了。
“哦。”听到阿妈的叙述,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胸腔里有东西,它让我无法呼吸,一种窒息的感觉。
“小超,阿妈不怕你怪我。反正再经历一次,我也会这么对他说。”
“没有。我不怪你。”我无力地说道,恍然明白了阿爸的临终遗言“别怪她”的意思,忙补充一句:“我想阿爸也不怪你。”
灵堂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忽然听到阿妈对着遗像哭了起来,“超他爸,我不是故意说那些希望你死的话的。我虽然恨你,但也不想你死。对不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咱儿子小超啊……”
那只停在遗像旁的蝴蝶,这时飞了起来,扇动着翅膀停靠在阿妈的肩膀上。我伸出手,它便从她的肩膀又飞了过来,落在我的手掌心。它很轻,却压得我手止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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