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神医之路

作者: 夜读武侠话江湖 | 来源:发表于2019-01-24 11:32 被阅读52次

    父亲“半仙”的名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人提及,并广为人知的,这一点已无从考证,只知道在我还未出生之前,大街小巷已有了他的传说。

    父亲出生于60年代,和这个坐标豫西北的很多乡村青年不同,他本有希望接受最好的教育,跳出家族世代务农的藩篱。同那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大家都过着贫困的生活。尽管家中只有父亲和姑姑两个孩子,但受制于整个大环境约束,在创造美好生活的行动上,祖父并未能有多大作为。

    在祖父规划的宏景蓝图上,父亲本来是读完高中,然后进大学深造,最后成为国家人员,端得一块铁饭碗。这个想法,即使在今日看来,也算高瞻远瞩。

    但天不遂人愿,祖父在父亲读高二那年一病不起,终日卧床,骨瘦形销。这时父亲的命运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人生失去航向,只能随波逐流。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为祖父治病,他只能暂停学业,16岁的肩膀开始承担起家庭的重任。白天他随集体一起劳作,夜晚则奔走于家庭和药铺之间,10里的山路,直到父亲现在忆起,仍满是心酸。

    祖父的病时好时坏,有时深夜犯病,急需医生前来查看。祖母赶紧晃醒熟睡中的父亲,简短交待两句,父亲便向药铺狂奔,虽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但多次深夜叩访,任谁都有怨言。父亲只能满脸陪笑,说服医生出诊。

    父亲在前面秉灯引路,后面跟着有些跛脚的医生,尽管他对路况已多有熟悉,但在深夜为照顾后面的跟随者,亦不少被杂物绊得踉跄摔跟头。

    医生瞧完病返回药铺,这时父亲往往就要跟着,因为大多时候医生根据当前情况需要重新配药。有时医生看完祖父的病情发现无碍,不需要调整药单,临行时,出于礼尚往来,父亲往往要送一程。

    但这种相送,父亲都会把医生送到家门口为止,套用乡民的原话:这条路危机四伏,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夜间行人。山路在密林间穿行而过,野狼在那时并未绝迹,时常会发出令人胆战的嚎叫。

    每次夜行山路,父亲都会在腰间别一把腰刀,以防万一。有时心中有事或祖父病情十万火急,父亲脚下生风,倒也不甚害怕。

    最怕把医生送到家,回来的路上,四周黑漆漆的密林,有个风吹草动,惊起一片鸟兽,或是听到野狼在深夜的嚎叫,父亲不免心中打个寒颤。脚步如密集的鼓点般点地,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后来父亲每每忆起此事,心中不免仍有发怵。

    祖父的卧床不起,直接断送了父亲的学业,同时间接催生父亲心中一个夙愿,做一名乡村医生。用父亲的话说,这是被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白天随队里出勤挣工分,晚上去18里外的老姨夫家学医。一路道黑且长,他下工回来,经过简单清洗,换身衣服,然后把矿灯斜挎在肩上,灯头固定在头顶,推出二八杠自行车就赶紧出发。临走在怀里揣两个馒头,应付到来的晚饭。

    祖父的病情由初始的起伏不定,慢慢趋于平缓,这也间接为父亲学医创造了条件。学医的路任重道远,他每日夜里七点出发,凌晨一点半左右返家。

    父亲外出学医,祖母担心他的安危,总也睡不着。她估摸着时辰,觉得儿子该回来了,就放下手中的针线,出门看动静。有时夜黑的浓密,微黄的灯光就虚弱的可怜,只可照耀脚下的方寸之地。祖母等得焦急,就沿着土路前去迎接儿子。

    父亲几次归来,碰到路上魂不守舍的祖母,于心不忍,劝她不必跑这么远苦等,该睡就睡,给他虚留个房门即可。祖母听罢,随口就说:“那样我也不放心,院子里东西被人拿走也没人知道。”那个年月,乡村的治安环境不是很好,偷窃之事时有发生,入夜农人都得关门闭户。

    父亲不忍老让祖母为自己担惊受怕,便和老姨夫商议,由每日的来回奔波改成一周两次。他把有关的中医书籍用自行车载回来,秉灯夜读,不懂处标记下来,再向老姨夫请教。

    父亲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书中的理论知识记得很快。祖父病情稳定的时候,就把他叫到床前考考他的记性,父亲每次都是对答如流。祖母不放心,在床边喃喃自语:“记性这东西,时日一长,终究靠不住。行医是关乎人命的大事,万不可记得混淆,要我说,你不如把它抄一遍,记在本子上。”

    一语惊醒梦中人,父亲便把借来的所有中医书籍摘抄一遍,一为加深记性,二来书本归还之后,还有手抄本可以翻用。

    理论知识只是中医的基础入门,主要在于实践,经验也得需要平日慢慢积累。两个人病况相同,可在中药处方的配比上也要以每人的体质不同而开具不同的药方。

    它不是一个固有的公式,直接拿来套用即可。一个好的中医在开处方时,既不能过于保守把药量开得温吞而不起疗效,又不可开的过猛而产生副作用,这种尺寸火候的拿捏,恰到好处的施治,需要大量的临床经验。

    父亲那时出工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量的时间待在老姨夫药铺里学习辨证施治。药铺有不成文的规定,前晌给人看病,后晌上山采药,多年来雷打不动。父亲形容这就是“半工半读”,他肯下苦功夫,做事又认真,按照形势发展,自己单独行医指日可待。

    祖母在祖父病情缓和的日子里,赶紧趁机下地劳作。那个年月一家人的吃喝用度全靠平日工分的积累,在年底会有归总统计,好分配各家的口粮。

    父亲的勤奋好学,兼之对病人病况的分析鞭辟入里,在跟随老姨夫一年后,便尝试自己开具处方,然后让老姨夫过目,在不断被点头赞许后,意味着父亲学医终于小有所成。

    那时老姨夫已68岁的高龄,有病人卧床不起的,需外出医治,就不免由父亲先行瞧视,暂拟处方,再同老姨夫商议是否妥帖,也是在这种历练中,父亲的医术突飞猛进。祖父的病那段时日也由父亲进行医治。至此,父亲也算自力更生,走出了自己行医的第一步。

    直到年关将近,寒冬才真正来临,四口之家出去挣工分的只有祖母一人。祖父病情的飘忽不定,祖母的出勤也变得毫无规律。加之年景收成不好,在年终口粮的分配上,这个家庭得到的回报也微乎其微,所以一整年全家都处于粮食造成的恐慌中。

    祖母把有限的口粮精打细算,筹划已定,可架不住四个肚子的“咕咕”抗议,寅吃卯粮的日子在所难免。离年关的一大段日子靠省吃俭用已无以为继,祖母只能拉下脸皮向亲戚四邻借粮以度饥荒,承诺日后定当如数归还,如此抗过两年。

    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土地分发到户,也就在这一年,父亲学医已有所成,筹划开一家中药铺,此时与他向老姨夫学医已有四年。可那时家中债台高筑,向亲朋四邻借来的口粮甚多,一家人计议开中药铺的事情先搁置一旁,当务之急是一家人齐心协力趁改革的春风加把劲,先把窟窿补上。

    在分产到户的第二年,除还完借来的债务口粮外,家中粮食已有盈余。这意味着一直围绕这个家庭的饥荒已一去不复返,开中药铺的想法再度被提上日程。

    可造化弄人,计划有变。在村里小学教书的本家大伯因身染疾病需要在家静养,每隔些时日要去省城复查,这样一来孩子们的学业就会被耽误。

    大伯于是向学校推荐父亲接替他的教职工作,在父亲心里教书育人同帮人瞧病一样,都是神圣的职业,他再三推辞,怕毁孩子前程。可架不住大伯以及村里,学校的几番劝说,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答应下来。

    父亲本以为他只是作为临时的过渡,大伯的病不算很严重,可能经过三四个月的调养,医治便可返岗。没成想父亲在民办教师的职位上一待就是四年。

    在此期间,但逢休息他就去老姨夫的药店帮忙,依旧是前晌看病,后晌采药。老姨夫的小儿子在大学学医,闲暇回来探亲,同父亲一起上山采药,两人年岁虽相差悬殊,但在医学上相谈甚欢。

    88年大伯身体痊愈重新返回工作岗位,卸下这副重担的父亲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时过境迁,另开一家中药铺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彼时,西医铺子在十里八村遍地开花,相比于中医,西医疗效更快,价格更为便宜。

    人们但有头疼脑热都会首选西医,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中医被人们遗忘在犄角旮旯,而在遇到疑难杂症或是在西医查不出病症,无可奈何之际,人们才会重新想起它。那一瞬间如同被人冷淡的故友,蓦然回首,原来他一直陪伴在你身后。

    父亲那时赋闲在家,开始走街串巷倒腾些山货。或许是心痒难耐,但逢有人无意说起身上的沉疴,他总要给人号脉看病。

    他尽量开具乡人容易找到的药材,若有些药味实在无法替代,就让病人自己去中药铺子抓取。由于父亲医术高明,药到病除,他神医的口碑开始在附近的村庄逐渐传递开来。

    由于不是正经行医之人,帮人看病亦是手到擒来之事,父亲从不收人钱财,只有在买卖山货时,方便在他人家中吃上一碗饭。人们在疾病治愈后总要登门造访,免不了一番千恩万谢的言辞。

    大部分病人前来,囿于人情世故,都会捎带礼物作为对父亲医术的回馈。在与病人的迎来送往中,双方都会为礼物的归属起争执,一方执意不收,一方偏要相送,礼物到最后都会被父亲原物退回。有些心意实在过不去的病人见送礼行不通,就会送面锦旗作为感谢。这样一来,父亲竟不好婉拒,因为上面已写好他的名字,只得收下。

    客人走后,他会郑重其事地把锦旗挂在盛放杂物房间的墙壁上。随着大量象征父亲荣誉的锦旗越来越多,墙壁的空间也是捉襟见肘,最后竟无处可挂,只能被卷起搁置在箱子里。

    父亲见这样也不是办法,就提议如实在过意不去,就在院子里放串鞭炮,一是代表他已接受病人的心意,二也图个喜庆和吉利。但凡有鞭炮在我家中“噼里啪啦”的响起来,周围邻居都知道父亲又医好了一个病人。

    父亲的神医之名越传越远,起初辐射的范围是十里八村,渐渐地,百里外也有人慕名而来。而关于父亲的传说越来越神,“半仙”的盛名开始被叫响,仿佛任何疑难杂症在他手里都能轻而易举地医治。

    而在行医过程中,总有些奇葩病人让父亲啼笑皆非。受此误传的疾病患者在家人陪同下来求他瞧病,父亲在例行的看病过程中,得知医院已给出诊断证明,只要遵照医嘱或吃药,或治理即可。逢此种情况,父亲少不得多说病人几句,陪同的家人也得经受几句数落,他再三重申,中医医人首要讲究医理,再在医术,至于不讲科学,违反常规那一套,断是行不通的。

    父亲倒腾山货,所跑地域甚广,逢人好侃大山,以解路长人乏。每次经过老姨夫的药铺,他都会逗留两三天,瞧病采药的已是轻车熟路,末了总会顺走关于医学方面的书籍以供翻阅。大姨夫的小儿子毕业后在人民医院做医生,常带回些最新的医学刊物,中医的,西医的,关于心理学的。

    有时,不得不佩服父亲学以致用的本领。80年代末,心理学在乡村医学领域还是新鲜的名词,但父亲已有所涉猎,虽不甚精通,可在医治病人时已小有应用。而这一新学科在父亲手上的施展,更让他“半仙”的称号声名远播。

    对于那些身无病症,但精神萎靡的患者,父亲都会使用超出传统认知范围的心理学来让患者走出泥潭。父亲总会把那些生疏的字眼以拉家常的形式传递给患者,又在你来我往的诉说中找到疾病的诱因,然后逐个击破,疏通患者心理,使之身心康复。

    90年代初,随着我们三兄妹的出生,父亲开始重心回归家庭,不再长时间滞留在外。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经常看到各色人等出入于家门,一串串的鞭炮还是会在院子里响起,只是偶尔会有烟花在院子上空绽放。那是乡村夜空中最亮的点缀,邻里的孩子们聚集在我家院子里,看爆竹腾空而起,继而在夜空肆意绽放,那是父亲给年少的我们带来骄傲的美妙时刻。

    在迎来送往中,我们逐渐长大,父母在加速变老。近年来,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允许承受过于热闹的环境,家里搬了新家,父亲业已“金盘洗手”,他看来要忍受一段寂静的时日。

    那盛放着满箱子的锦旗记载着他曾经的过往,循着黄色丝线,他能忆起每个锦旗背后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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