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在恩房身上,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是一个母亲疏于陪伴女儿的错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弥补,但我希望能永远跟她在一起。
“家主你醒了”
“玉姐”秦王从一摞竹简中抬起头,见我这门边转醒,这才放下笔卷,向内阁走来
“水……”我顾不上恰儿,只管想喝一口水
“快,水”恰儿扶我起身,向后面吩咐着
“喏”一宦官模样的人上前喂下水
“多谢”我饮下几口后,推开他继续递上前的水
“夫人这次乃怒火攻心所致,医者吩咐多用些水是好的”
听见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我猛然抬起头注视着眼前宦人清亮的眼眸,心中不由一惊,这不是毕之又是谁!虽然他五官都像换了一个人,可他就是毕之!
“寡人来吧”秦王接过毕之手中容器,转脸吩咐:“快去吩咐人熬些上好的燕窝”
“喏”毕之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宣命
我将目光转向恰儿,恰儿对我微微点点头,确定毕之无事后,我这才心下稍安。转眼环顾左右,不见房儿身影
“你如今旧病复发,需要静养,恩房正是调皮的年纪,不适合留在这里,寡人已经将她安置在离寡人最近章顺殿,一应起居饮食,皆有寡人亲自过问,你不必担忧,安心养病”
他看透了我的心思,毫不留情的告诉我,我的女儿对我的病情毫不担忧。
“我和我的女儿,如今感情生疏,还不及一个外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嬴政,我一定会报复你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得意”
“你还是先把病养好,保住性命,然后把身体留在寡人身边,把心思系在寡人身上,你才有机会知道寡人想何事情、有何喜好、善做何谋,这样你才能更准确的毒杀、刺杀、报复寡人!”
我只觉得头昏目眩,几乎不能看清他冰冷凝霜的眼睛
“王上”恰儿跪地:“王上,家主刚醒,医者嘱咐不能再受刺激,还请王上少说两句,让我们家主好生修养”
“芈恰你起来,不要向他卑躬屈膝,不要求他!我倒要看他最后到底能得到什么!”
“就算寡人什么也得不到,寡人至少现在还握着韩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寡人心疼恩房,不会对恩房做什么!可寡人绝不会心疼你那个儿子!他可不是寡人养大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手臂,扯住他胸前衣襟,狠言相告:“只要你敢动缘儿一根头发,此生!我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韩非的孽种,没有权利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从我手中撕扯出被我紧紧攥住的衣袍,站起身,对身边侍从摆手:“回章华殿”
“喏”侍从看了一眼外阁的奏章,请示:“奏章是否再搬回章华阁”
“你想累死寡人么,寡人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你看不到吗”
“喏,奴才立刻安排人侍候王上就寝”宫人躬着腰退了出去
“你一定这样逼我?一定要么?”我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无力与他相抗
“什么时候你能温顺了、懂得如何侍奉君王了,我们再谈这件事”
秦王负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随之甩袖而去
“秦王、嬴政!你回来!你回来!”
“家主”恰儿上前握住我的手,将我拦在榻上
“嬴政!不会放过你!你还我的恩房,还我修缘”脑袋不停膨胀,痛的睁不开眼睛。一颗心脏犹豫扔进了火山,炽热的血液翻涌冲击、等待喷洒,等待炸的四分五裂!
“家主,家主不要再喊了”
“阿姐”毕之重新跑进殿中:“阿姐,这是怎么了”
“王上刚才放出狠话,恐怕会对修缘不利”恰儿转脸回答
“他敢!”毕之剑眉一簇:“只要他敢动缘儿一根寒毛,我定然要搅得他天下难安”
“他如今大权在握,要想天下难安,恐怕真的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我无法再平静下来,转脸恨恨的问向恰儿,死死抓住她:“赵高呢,赵高呢”
恰儿看了一眼毕之,摇摇头:“他在斡旋修缘之事”
我这才松开她的衣服,松下心神来
我打算好了,要留着他,不听话也没关系!只要我们有共同的仇人,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眼下赵高深得嬴政信任,或许真的可以帮上我们”毕之思索着,点点头。
“不是他帮我们!是我们要帮他”
毕之不再说什么,从侍从手中接过燕窝:“阿姐两天两夜都没有进食了,该是饿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想,赶紧吃点东西吧”
我推开他送到唇边的饭食:“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来了么?”
“听到你吐血晕厥的消息,我差点吓了个半死,怎么可能不来”
“这里太危险了,秦王眼下四处搜寻你,你竟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溜来溜去,刚看到你时,你可知我这心是悬到了哪里”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我这副装扮,嬴政是认不出来的,若是我不说话,连阿姐都没认出我不是”
他笑的阳光灿烂,看不出任何端倪,可我知道了秦王是何等深沉之人,又怎会不明白他留在这里的凶险万分
“缘儿已经深陷囵圄,被嬴政控制起来,你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否则我不仅无法向绿茵交代,我更无法向甘夫人交代。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赶紧离开秦国吧,拿着令牌,装成特使,可过各地郡守,保你一路无阻。你若真的想帮我,就想办法通知秦之炎,一起救出缘儿,带着缘儿一起离开这里”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绝不会将你留在魔鬼的身边。缘儿我会救,房儿我会救,你我更不会放弃!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你救不了我的!也不可能将恩房从这里带走,恩房她已经只认得他这个父王了,可我却离不开我的女儿。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注定逃不出这里,逃不出魔鬼的魔掌”
毕之担忧的目光投向身侧的恰儿,恰儿无奈的摇摇头:“你不可以留在这里,绝不可以!阿姐,你听我说,公子刍已经派人守在咸阳城外,只要我们逃出咸阳城,便可以彻底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也好,重新做回你的楚国公主也好,到时候你就可以重获自由,再没有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
“可我无法离开这里!我的房儿在他手上,房儿只要她的父王,她不要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个牵挂握在他的手掌里,你让我怎么办?”
“毕之你不要再劝家主了,你不会明白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依恋!或许王上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从一开始算计的就不是家主,而是一个母亲!”
“可我无法再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将阿姐折磨的死去活来,无法再眼睁睁看着他像魔鬼一样控制着阿姐!无法看着毫无希望毫无笑颜的阿姐再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下去!”
毕之俯下身,抓住我的手:“阿姐,这样的你是他最想看到的,他最终的目地就是这样,可这不是你!我心中的你智辩无双、笑颜倾城、你热情似火、灵动如水、你爱的轰轰烈烈、恨的彻彻底底!你该是你,不是一具为了委曲求全而放弃了自己的行尸走肉!你不可以认输!绝不能认输!”
我定定的望着他如同漫天星光一样的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我怎么会不期待那样的生活,我又怎么不想逃出这样的囧境!可我的女儿怎么办,如果她不跟我走,我又能怎么办?
我终究斜过头,躲开那双眼睛:“我想休息”
毕之渐渐松开我的手,挥袍而去。
……
休养了两日,身上渐渐有了力气,沿着被春风吹绿的草木,一路走到房儿居住的章顺殿前,头上竟冒出了丝丝细汗。不等我收好迫不及待的心情,只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银铃笑声:
“父王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举高高”
“好,再来一次”
“呵呵呵奥奥奥,还要、还要举高高”
“不行了,不行了,父王老了,举不动了”
“父王受伤的手臂又疼了吗?”
“是呀,房儿又重了,父王的伤口都要裂开了”
“那恩房帮父王吹吹”
“房儿可真乖!比你娘都乖”
“那父王还喜欢娘亲吗”小小的声音,问的胆怯而试探
“你这个鬼机灵,当然喜欢”
“咯咯咯,父王喜欢娘亲就好”
“可你娘亲呢,她不喜欢父王”
“那娘亲喜欢谁?是修缘哥哥吗”
“对,是你的修缘哥哥!你娘亲啊,最喜欢你的修缘哥哥了”“嗳!怎么不吹了?还耷拉着脑袋,让寡人看看,是不是不开心了?”
“娘亲喜欢修缘哥哥,可恩房也喜欢娘亲和哥哥。恩房不知道该不该开心,恩房其实更希望娘亲和修缘哥哥都喜欢恩房”
“父王是最喜欢房儿的,这个是你的修缘哥哥比不上的,谁都比不上”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可是寡人的小公主啊哈哈哈”
身体被掏了个空,脑袋里满满的,却又好像一片空白,我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让眼泪少一点流淌,这一切,本该是小师父的不是么?他盼了那样久那样久的生命延续,最终却成全了别人的父慈子孝。这一切,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来都来了,就不要躲在外面哭了,进来吧!”冷漠的声音传来,瞬间将人冰冻三尺
我拭去眼泪,长长吸了一口气,踏进殿内:“房儿”
“娘亲”房儿见我,笑弯了眼睛,连蹦带跳的跑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抱:“恩房好想娘亲”
“娘也想恩房”我仔细检查了一圈,看她穿的暖,用的好,身上也整洁干净,我心里这才稍稍舒服了些:“房儿,你刚才说的娘都听到了,娘最喜欢的就是房儿”
“真的吗?可父王说娘亲最喜欢哥哥”
“你们俩个都是娘的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
“心头肉是什么”
“傻孩子”我捏住她粉粉嫩嫩的小脸,笑容不知怎么就混着眼泪一起涌出来:“心头肉就是最宝贵的东西,离了就会死去的东西”
“这样说,恩房和修缘哥哥都是娘亲最喜欢的对吗”
我点点头:“房儿跟娘亲回去好不好,娘亲见不到房儿,心里慌慌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秦王,撅起来小嘴巴:“可是恩房跟父王说好了,恩房要陪着父王,要住在离父王最近的地方”
“房儿!他……”看着她纯净无邪的眼睛,我始终无法出口真相:“房儿,娘亲真的需要你”
“房儿”秦王走近前,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父王的书案乱的不像话,那些宫人又总理不好,还是房儿最是心灵手巧,那房儿去帮父王整理一下好吗”
“我就说父亲不能离开恩房”小家伙笑的得意,却刺透我的心脏:“娘亲在这里等房儿,房儿一会儿就回来”
她甜甜一下,脱离我的怀抱,一蹦一跳的去了。
“房儿”
我想追追出去,却被一双大手,牢牢箍住,我转回身,甩开那双手,直视着眼前的人:“她不是你的女儿”
“这个寡人知道,只有房儿不知道,你方才不是想告诉她吗?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你怕伤害她?还是怕她恨你?”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不是寡人不给”他上前一步,用那双宽大的手掌一点点拭去我滚滚流出的眼泪,轻蔑而笑:“芈衍玉,你无法对抗的不仅仅是寡人的权利,还有你的女儿!”
他收回大手,背到身后:“如果想清楚了,就早点学会侍奉寡人,寡人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给你曾承诺的一切!否则,寡人将会有一百种办法,折磨你到求死不能!”
他说完,步履生风,得意而去。
恩房,你真的喜欢这里的一切吗?为何娘却像呆在地狱那样煎熬难忍?你真的不愿意跟娘一起走吗?你告诉我,我到底怎么办?娘一分钟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娘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可娘舍不得你,娘想强硬着带走你,如今看来,这条法子也是行不通的!
……
“家主?家主!恰儿儿可算找到你了!您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恰儿和毕之齐齐跑来:“房儿呢”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毕之走上前:“是不是房儿又淘气,说了什么话让你伤心?!”
“家主,房儿只是个孩子,她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总会明白您的辛苦”
我摇摇头,踉跄的扶住门框走出大殿
“阿姐!”毕之一把拉住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他强硬的拖住我的脸,逼我看着他的眼睛:“房儿有自己的人生,谁都不能代替的人生,而阿姐有阿姐的人生,谁也无法代替阿姐的人生。谁的心里头有何喜有何悲,只有她自己可以明白,阿姐虽然是她的母亲,却始终有你看不到的地方,而阿姐纵然视她如命,却也不该没了自己!阿姐已经将她带到人世间了,而她在人世间所历所练,也要她自己承受,而不是阿姐替她承受!”他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我的肩头:“阿姐,世上不可能有人比你更爱她,可是爱她,不仅仅只有庇护在羽翼下一种法子,有时候,你需要亲手将她推到风暴里,教她逆风飞翔”
没错,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与我想法一致,天下只有毕之而已!
什么都不能阻止我爱我的女儿,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我的爱,可她有她的人生,她有她的选择,而我一样有我的人生,我的选择。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要告诉多年以后的她,试着勇敢的冲破看似不可能冲破的禁锢!
“恰儿你去查查,秦王明天都会做什么,若是晚间没有大宴,就请到落华阁去,就说落华阁有珍藏的美酒,想请他一起品尝”
“阿姐”毕之一脸紧张:“你真的……你要想好了”
“是,我想好了,我们明晚就走”
“真的?”毕之紧绷的脸这才松懈下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要赶紧通知赢绫公主和赵高,明晚行动,让她们帮忙搭救缘儿”
“是,我这就去”他刚走两步,突然发现不对,慢慢转回身:“那房儿……阿姐……”
“你不要管了,救缘儿要紧”
毕之点点头,领悟我的意思,三步并作两步沿着宫中长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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