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扬州有关的名流不可胜数。但随着岁月的迁延,或风轻云淡,或踪迹杳无,逐渐消逝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唯史可法三字掷地有声,不曾湮没。史可法不止与扬州曾经的悲壮联系在一起,更与临危受命、威武不屈的浩然之气融为一体。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挂在扬州梅花岭史公“飨堂”门口的这幅楹联,凡过目者多半印象深刻。此联可谓匠心独运之力作。以梅花溅泪喻国仇家恨,借二分明月照孤忠亮节。寥寥数语,孤愤悲烈之气跃然纸上。“飨堂”塑史可法深褐色坐像,旁陈郭沫若1964年题:“骑鹤搂头难忘十日,梅花岭畔共仰千秋”。另有道光年间丹徒人严保庸撰:“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大堂高悬“气壮山河”牌匾。后人常把史可法比作文天祥和诸葛武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绕像出堂门便是史可法的衣冠冢了。小院黛瓦粉壁,精致清秀。一株白果老树伴着一个孤胆忠魂守望一牖天地。据载,顺治二年(1645)史可法扬州城中战败罹难,众人四处觅其遗骸而不得。“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第二年,“家人举袍笏招魂,葬于扬州郭外之梅花岭”(《明史》卷二百七十四,列传第一百六十二)。
史可法,时为南明弘光王朝的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受马士英、阮大铖、刘孔昭之流排斥,自请督师扬州,赴江北一线。此时,北望中原,一片狼藉。崇祯煤山上吊后,清人借“剿匪”为名,蜂拥入关、挥师南下,如入无人之境。李自成一把火烧了紫禁城,远遁西北。李麾下各部基本失控,各自为政,混战一气。北方各地纷纷趁乱捕杀大顺政权的“伪官”,自立门户以求自保。史可法面对纷乱形势,是阻滞洪水般南下的清军,还是剿灭犯下诛君之罪的大顺?作为明朝重臣,史可法清楚,单凭南明王朝根基未稳、一盘散沙、内讧不断的实力阻滞清军过江的可能性极小,加上讨贼雪耻的道统心态,因此一开始心存联合清军“剿匪”复仇以求划江而治的一线希望,是可以理解的。但清军岂是只为“剿匪”而来,又岂肯放下唾手可得、指日可待的半壁河山?从清摄政王多尔衮致史可法的那封劝降的信可以看出,语气虽说表面客气,始终以“先生”尊称,拿吴三桂降清及清入京厚葬崇祯帝说事,讲了一大套讨逆复仇的春秋大义,但字里行间相当露骨霸道,俨然一檄咄咄逼人的战书:“将以为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能断流耶?”“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勍敌。”“兵行在即,可东可西。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毋贪一身瞬息之荣,而重故国无穷之祸,为乱臣贼子所窃笑,予实有厚望焉”(《清史稿》卷二百十八,列传五,诸王四)。
史可法很快派人回信,不卑不亢,表明自己的立场:本朝传十六世,正统相承,继绝存亡,合乎礼法,无可指责。你们痛心本朝之难而来帮忙驱除乱逆,这也合乎道义。但若要移师东下,义利兼收,实乃违背仗义扶危之初衷。最后,史可法表达了不屈之志:“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计六奇《明季南略》二卷,“史可法答书”)。史可法言谈中似有说不出的无奈。面对来势汹汹的虎狼之师,面对早被马士英左右了的无能的弘光皇上,面对危难形势下还在三日两头“窝里斗”、根本无法调遣的黄德功、高杰、刘泽清、刘良佐这些江北四镇总兵,史可法除了用自己有限的力量挡住北来的寒风,还能有何良策?
顺治二年,战事告紧。史可法在极为悲凉的气氛中、夜不解甲地过了平生最后一个除夕(《明史》,同前)。
年三十,史可法阅公文至半夜,倦意正兴,欲索酒解困。厨子报已无菜肴,都分给守城将士了。于是,取咸菜下酒。史可法平时从不在军中饮酒,尽管酒量很大,“数斗不乱”。除夕之夜,只念山河破碎、国恨未消,不由潸然泪下,数十杯下肚,凭几而卧。早晨,将士们在辕门外集中,等不到督师,门也推不开,甚觉奇怪,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知府任民育说:“相公今夜能睡着了实属不易”。让将士们警戒四周、继续操练,不要打扰督师……
四月初,清兵连破徐、砀、亳、泗等州,扬州告急。史可法三报十万火急,弘光皇帝听从马士英之言,置之不理,却抽调黄德功、刘良佐到燕子矶阻截沿江而下南京“清君侧”的左良玉。马士英厉声呵斥众臣:“宁可君臣皆死于清,不可死于良玉之手”(《明季南略》,同前)。四月二十四日,清军突袭扬州城。史可法血书求兵未果。四月二十五日,清兵破城。史可法欲拔剑自刎,被参将救下。面对蜂拥而上的清兵大喝“我史督师也”。随即被俘,押至清豫王多铎前,“正言不屈,遂遇害”。史可法于扬州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刻,其生命的全部意义已经完成。他在自己的位置上践履了一个士大夫的最后使命,为了一个无力回天的最后的明朝,更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民族气节。
城破之日,知府任民育、提督总镇刘肇基等200余名文武官吏壮烈殉难。
回眸史公堂庭院,遍地黄叶,满目秋悲。远处看,正对大门、居于中轴线上的史可法坐像,细节已隐,仅现一个黑色轮廓,方方正正地端坐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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