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段蔷薇,还在襁褓里便被遗弃在蔷薇花下,被段长乐所拾,从小便与他学艺,尽管我从未开口叫他爹爹,但他从不失一个严父的身份。
在他的管教下,我成为了清城有名的伶人,可从那开始,我也成为男子眼里的天仙,妇人眼中的狐媚妖子。
段长乐总教我:别人如何认为不要去管,人人有自己的生活,让自己快活才是王道。
段长乐奔走半年,为我寻来一门亲事,那家是铁匠世家,经营这行当已有五世,能嫁过去,已是我最大的福分。
出嫁那天,落霞落在山巅,映红了一方天地,我在轿里听着唢呐吹得甚响,心里没有喜悦,脑海里盘旋着段长乐皱巴巴的老脸,在他混浊的眼里,我寻到一丝不舍,再想他时我的泪已无声息落到大红嫁衣上。
到了渡船上,我拘谨地坐着,殊不知河岸边和河底埋伏了几十个土匪,等我听到惨叫声,我已被慌乱的人推到了水里。
等我再醒来时,已在另一条小船上,落入我眸中的,是一个白面书生唐明珏,他甚是拘谨。
我仔细打听,才知道,未成婚的丈夫已被土匪杀死,这书生刚好与友人乘船游玩,见此情,便出手相救,若不是看到他手里的长剑,我当真以为他只是个柔弱书生的。
因为我并不知丈夫家怎么去,只得被唐明珏送回清城,却看到门庭都挂上白布,门口的白灯笼晃得人心慌,我以为我的事早已被家人知晓,我以为这场丧事是为我准备的,却不曾想,段长乐已安静地躺在棺材里。
原来段长乐身体每况愈下,这才给我找了门亲事,强撑着到了我出嫁时。
祸不单行,夫家婆婆也来大闹,将我痛斥,说我是狐媚妖子转世,生得一副妖媚的皮囊,果不其然红颜祸水,克死养父和未来丈夫。
我一时成了众人唾弃的过街老鼠,只有在段长乐戏班子里处得甚好的兄弟姐妹体谅我。
段长乐总在我被人指指点点时,用生冷的言语将我从悲伤中拉出来,如今他走了,我谨记他的教导,苟存于世。
在戏班子里的“亲人”们的鼓励下,我走出伤痛,重操旧业,却没有多少人看我表演,台下总是寥寥几人,一次登台,我瞥见那日救我的唐明珏就在台下,如久逢甘霖, 欣喜不已。
我后来得知他唐明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写得一手好诗,乡试又拔得头筹。
自我醒来第一眼望见他时,我已倾心于他,但自古才子当是配佳人的,我自知身份卑微,只盼能远远地瞧上他几眼。
曲终人散,我差人留他,又匆匆卸了妆容出来相见,他救了我,我理当谢恩。
“公子。”我微微欠身,向他行礼,便又说,“公子——可曾记得我?”
“可是那日落水的女子?”
他还记得我,我心下惊喜万分。
“正是,只因那日回到家中听闻噩耗,心悲万分,还未来得及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小女子一拜!”
“万万不可!”
他伸手正想将我扶起,又碍于男女之别,便收起了手。
我站直了身子,将我所存银钱拿出,本想送与他,他却坚持不要,只说救我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僵持之下,他转念说:“姑娘方才唱戏甚是精彩,若不介意,可否为在下再唱一曲?”
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耳根子已经红了,我轻笑着答应,吩咐小厮再给他上茶,没有化妆便登台。
此时茶楼看客都散了场,只剩他与他的书童。
戏幕起,我倾尽毕生所学,为他独唱一曲。
长袖舞,莲步轻移,一方戏台,一眼万年。
自那晚后,他日日来观戏,茶楼也因为他而门庭若市。
再后来,我们熟识起来,被他引荐给更多风流才子,他们吟诗作赋,我便在一旁抚琴做作伴。
一日,唐明珏的书童找来,一见我便冷言冷语的。
“自打认识你,我家公子温书时心不在焉,每日看戏,荒废了学业,你可自知?你不过是个伶人——公子他本打算半月前便启程上京赶考,可因了你才停留半月,现距开考仍有一月之长,上京仍需一旬,还望姑娘自重,不要误了我家公子前程才是!”
我如被泼了冷水的酒鬼,才清醒过来,书童忍住没说的话我心里明白,我不过是个下贱的伶人,怎可攀得上那书香门第呢?
呵,我当真是个祸水……
叫小厮拿来酒,我斟酒自酌,借着酒劲,我强忍着心痛,写下两封信,一封骗他上京,一封与他诀别。
第一封信里,我佯装与他别离,说京城有户人家邀约,先一步启程上京,道有缘再相会。
第二封信,道破了谎言,只说有缘无分,这封信是待他科考后再启封的。
我辞别戏团,才知天地之大,一处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扮成男子,风餐露宿,心底像是一潭冰封的死水,如果有来生,我真不愿再做人。
缘起缘灭有时,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可缘灭时真叫人苦不堪言。
三月殿试结束,唐明珏屈居榜眼,比起此时的不满意,他更在乎的是那个丢下一封信便逃之夭夭的人。
他几乎寻遍了京城戏班子,都不曾见她。
又一日醉倒旅馆,书童实在看不下去,便说了实情。
“公子何故为一个无情戏子伤神,她是红颜祸水,身份卑微,公子若是迎娶她,日后定当被人笑话,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对公子才是种解脱。”
唐明珏发狠地揪住书童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一双发红的眼睛仿佛要吃人似的,咬着牙说:“她是矜贵的,你才是那个下贱的,我倒是给了你胆子,才敢在主子面前如此娇纵,给我滚出去!”
书童狼狈地被赶了出来,唐明珏颓废地坐在地上,桌上的酒已打翻在地,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呆呆地抬头,只看得一轮孤月,没了群星的装点,月亮独霸苍穹,竟透出一股凄凉。
第二日,唐明珏打开门,发现书童歪歪斜斜地靠在门上睡了一宿,被唐明珏惊醒后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你去收拾一下衣物,我们今日便返乡!”
书童忍不住地欢喜,收拾完东西便高高兴兴地上了路,一旁的唐明珏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他们辗转回到清城,在渡船上,唐明珏望着曾经的河岸,天际的红霞与山水互相映衬,美得不可方物。
“真不知道那些个男人往尼姑庵跑什么,不就是个尼姑么,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还只为看她一眼。”
“家里的婆娘丑呗,天天瞧着都厌烦了。”
“你再说一遍?”
“我家婆娘倒是漂亮着,哪用得着出去看哩。”
“净说些没用的,”同船的女子掐了自己丈夫一把,像吃了密似的轻笑着,又说:“那尼姑倒是有一把好嗓子,把放羊的娃娃都给迷住了。”
“也不知谁说,她与段家班的段蔷薇倒有几分相像。”
“说不定还真是那个狐媚妖子——呸呸呸,快别说她了。”
船到对岸,夫妻下了船,唐明珏将钱付给船夫时,问道:“不知那两夫妻所说的尼姑庵在哪?”
“怎,你也想去瞧瞧不成?远处山上的庙宇便是。”
“多谢。”
“公子!”书童见状正想劝阻,却被他的眼神吓住。
“你去找一个旅馆住下,明日在城门等我。”说完,他便只身一人往尼姑庵去了。
尼姑庵门前正蜷缩着一个人儿,黑夜将大地笼罩,而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山上的夜晚偏凉,她被师父赶了出来,现在算是无处可去了。
师父说她尘世还有未了的缘,令她还俗离开,她不愿,便被强行赶走。
她手里拿着一朵干枯的蔷薇,笑得凄凉,她与这蔷薇一般,被枝干抛弃,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不远处疲惫的唐明珏正登着尼姑庵的阶梯,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夜空中群星伴着一轮明月,夜晚好似白天一般亮堂堂的……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皆有天意,被打了结的两个人总会相遇,道是无缘却有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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