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人世已经六年了。
六年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还记得当初我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耳边是女儿的呼唤 我好想好想回答她，但是我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女儿慌了跑出去跟老婆子说，我不行了。老婆子，女儿，长孙三个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把我从床上拖到椅子上。他们打算把我送到老宅，女儿和长孙把我抬出家门，正好小儿子和儿媳赶到，一看情况不对，他们同心协力把我抬去老宅。耳边是晚风吹过的声音，是嘈杂的夜生活的声音。一想到以后我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那一刻心好乱好慌。说来可笑，我活了七十多年了，没想到面对死亡我还是很措手不及。想着想着终于是到了老宅了，我断气了。我看着身体在椅子上安详的坐着，而我从身体里抽出来了。我飘到小儿子家里，我最疼爱的孙子不在家，最疼爱的孙女正在焦急地联系着她的弟弟。
好一会了，我的子子孙孙才都到齐了，还有亲人们。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可思议，也对啊，毫无预兆我就这么离开了。他们给我沐浴，换上寿服。我看着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我飘到平房，在这我活了大半生了，我飘进房间，蹲坐在地上，我身上只有一件短裤，他们好像还没把寿衣给我穿戴好。好冷啊这个冬天 我的灵魂仿佛也感受到寒冷一般。老婆子走进来，惊讶的说你为什么在这，不应该在老宅嘛？我惊讶地抬起头，本想开口问，为什么你看得到我，但我没问，我说，老宅门神不让我进去。她听完后去拿了一个凳子放在我旁边，说那你先坐会吧。我坐上凳子，一遍遍看着这个房间，半辈子了啊，好快啊。
第二天早上，我在老宅无聊极了。于是我又一次飘到平房了，老婆子和小孙女在，意外的是大儿子的小女儿也在。小孙女和老婆子哭的好撕心裂肺，唉，没想到老婆子也会哭，我活着的时候，天天吵架天天吵架，有时候气急了会说出让对方早点死气话。真没想到她哭的那么难过，这老婆子被我惯坏了，四十五岁后几乎都没有进厨房，都是我做的饭。我走了，她好像不大会做饭，大儿媳早早来到平房给她煮了粥，并告诉她想开一点。看着小孙女哭的撕心裂肺的，唉，昨晚上看她得知我去世的消息，惊讶 说不出话，但一滴泪都没有流，原来她是不想在家哭啊。另一个孙女，看着她们俩哭的很伤心，也忍不住哭了，我想伸手给她们擦擦泪，手却从她们的身体穿过了。哦，我死了啊，再也摸不到她们了，很后悔没有告诉老婆子，我其实挺感谢她的陪伴的。按照习俗，小孙女不能给我送终，她为此很崩溃，在我出山那天，她上了公交车，去找了一个异性朋友。她在车上哭了一遍又一遍，见面后却又倔强的不掉半滴眼泪，跟朋友走了一圈又一圈。送终队伍，除了女儿和小孙子是真哭以外，其他人都是光有哭声没有眼泪。小儿子眼眶红红的，但终是没有流下眼泪。我去世到今天，不过就几天时间，他却瘦了好大一圈，头发也白了好多根。大儿子依旧面目严肃，看不出难过，但也没有开心的情绪。我要去新家了，听说他们给我买了一个很宽敞的新家，还有游泳池呢。终于到了，我看着新家，哇，真的好大呀，墓前有一个小水塘，这个应该就是他们说的游泳池了吧。周围好多花，也真是难为他们了，短时间内能找到这么好的墓地。看到他们祭拜后离去，我站在门口，没有跟上去。
头七那天，所有人都撤离了。我打开老宅的木门，走了进去，一遍遍看着这里，这是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那个时候生活可苦了。那天我在老宅逗留到傍晚，他们快回来了，我该走了。我飘出去正好看到大儿媳打开老宅的门，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一样。我得赶回家了，好远好远的路程啊，我飘了好久好久才到。
路程虽远，但我经常飘来找他们，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死去，我好舍不得，舍不得现在丰衣足食的生活，舍不得挚爱的亲人。于是我每天都回到我睡了大半辈子的床上睡觉，几天后，老婆子去找了小儿子，跟他说我经常回来这个床上睡觉。小儿子听完一脸不相信，于是他们俩来到平房。小儿子把竹席翻开，我睡觉的那片区域湿了，湿了一大片，湿的这一片看起来好似一个人形。小儿子好像相信了，连夜帮老婆子安排在其他房间睡觉。于是从那天以后，我一个人睡这张床了。一天我飘到了小孙女的学校，我凭借气息，终究还是找到小孙女所在的教室。我飘到她旁边，这好像是音乐课。我看着小孙女哭泣的脸蛋，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但凭直觉，应该是想我了。我摸摸她的头 不出意外，手还是穿过了她的身体。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了，小孙女今天中考。我飘到考场，看到她应对自如的模样，我就知道她不会让我失望。考完后，她很焦虑，她跟小儿媳关系很差，放假后，她们俩几乎天天吵架。有一天吵的好凶好凶，她跑到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公园，在长椅上坐着。看着倾盆大雨，看着山，哭了一下午，她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我去世后她哭的最激烈的时候的情绪。我很担心，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看着她。那天过后她开始打两份工，为了一天一夜都不回家。我很担心很担心这样子她的身体受不了，她每天都基本没睡。有时候跑去找老婆子，老婆子会劝她睡一会，她好像在老婆子那才能睡着似的。整整一个暑假，她就这么过来了，开学后她开始报复性不回家，每天上课睡觉，老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选择了视而不见。有一个周末她回家后跟小儿媳又吵架了，吵的特别凶，我好想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为她说话，可是再也不能了。第二天她拖着行李箱早早离开家，哭了一整条路，我又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那种情绪。从那天后她开始不回家了，不管小儿子怎么劝，她都不回了。我飘回小儿子家，看到了小儿媳发疯的样子，看到小儿子疲惫的样子，看到小孙子难受的样子。还有小儿媳的娘家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重。唉，小孙女要是这种情况回家，估计也会疯了吧。好不容易结束了，高二她依旧像之前一样不回家，情绪特别差，她开始频繁出现幻觉幻听但不敢跟家里人说。终于有一天情况严重了，小儿子应主任要求把他带回了家。我突然好心疼好心疼，小儿子该有多难受。大儿子家这边正在准备建房子，我看着大儿子，头发也白了好多，眼里很是疲倦。也对啊，建房压力大。老婆子从平房搬到大儿子家住了，婆媳几乎天天都有矛盾。
小孙女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很害怕她出事，于是我决定和她谈谈。这一天夜里，我进入了她的梦。她很惊讶，眼眶红红的跟我说，要是我知道现在会活成这样，那我小时候就死了，好难啊现在。我听着她哽咽的声音，眼眶红了。时间来不及了，我得走了。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好好活着。终于我从她的梦境里出来了，天已经亮了，我看着她闭着眼都滴落下来眼泪。我好想帮她擦一擦，我伸出手却在半空中停下了，突然想起来，这是我死后的第四年了。再过几天，就2020了，时间真的好快。
终于来到了我死后的第五年，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喜气洋洋的过年。我听他们说，最近有一种肺炎感染特别严重，于是国家不让人出去走亲访友了。我飘到大儿子家，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我站在老婆子旁边，看着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那是小孙女的声音。我跟老婆子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她小跑到小儿子家，而我也飘到了小孙女旁边。小儿子跟小孙女吵架了，她情绪好激动，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在小儿子面前这么撕心裂肺争吵过。老婆子缓缓靠近，终是把她带回房间了。争吵还在继续，下一秒她晕了，小儿子心疼地把她抱在身边。这是小儿子成年以来第一次哭了，小孙女仿佛感应到了，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小儿子。看到这，我松了一口气，我也该回家了，今天过年呢。
这年的开头是极其糟糕的，小孙女病情越来越糟。这不，她又跑出来了，一个人在公路旁等公交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一直哭一直哭。我很紧张，在旁边转了一圈又一圈，急得团团转，但我没办法帮她。她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四处张望。我听到她小声的说了一句，爷爷，是你吗，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装着钥匙的裤子，走起来零零响。我想回应她，但我不管怎么大声说话，她都听不到。对啊，这是我死后的第五年了啊。
有一天小孙女醒来，情绪好像很稳定，甚至有点愉快。我开心极了，她很久没有透露出这种情绪了。我看着她去找了老婆子，再看着她回到家里洗澡，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的很好。我以为她要出门了呢。她回到房间，把什么东西找了出来又扔掉，我看着她捣鼓着手机好一会，又放下了。她不知道在哪拿了一瓶药，倒了一手然后一饮而尽。我特别慌乱，她却淡定的躺在床上。过了十几分钟，她脸上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唉，这傻丫头，可千万不能出事啊。我在旁边守了她几天几夜。小儿子也太粗心了，女儿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我只好一直守着她，我试图想把她缓缓从身体里抽离出来的魂魄又按了下去，这几天几夜里，我不知道按了多少次。终于熬到了小儿子发现女儿了，她被叫醒了。我松了口气，飘回了家里，守了几天几夜，可累死我了。
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小孙女，唉，没想到她最让我操心。有一天夜里，她一直在哭了，说了好多句对不起，爷爷。我飘到她床边，想帮她擦眼泪却做不到。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答应你要上大学的，可是我食言了，我退学了，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你生前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愣了好久，想起五六年前跟她说过的这句话。唉，这丫头还记得呢。我好想告诉她，现在上不上大学不重要了，我要的是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可是她还是听不到我说话。终于有一天，小儿媳和小孙女又吵架了，吵的很激烈，她一气之下又跑了出去。我跟着她生怕她出事。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我飘了好久好久，哇，年纪大了，这可累死我了。她手机不断有人打电话给她，我看了那一串电话号码，我不认识但不用猜肯定是小儿子。她来到了江边，我看着她，脑海里一万个如果她跳下去了我怎么帮她。唉，这怎么可能帮得到呢，我连碰都碰不到她，所以你可千万别跳下去啊。我不断的在旁边碎碎念，当然了，她一句都听不到。终究还是等来了小儿子，我松了口气，飘回家了。今天可真累啊，我得好好睡一觉。
又来到了年末，我飘到大儿子家，听到大儿媳跟亲人在策划给长孙相亲。亲人走后，大儿媳打电话给了长孙，远在广州的长孙回答道，不相亲，还有他把一个湖南女生肚子搞大了，七八个月了。大儿媳听完，愣了一秒，又很快下达了指示。让长孙跟他女朋友在广州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回来，我这个大儿媳，遇事冷静，也很有手段。苦了我那个准长孙媳，未婚先孕，在娘家生孩子。过了一个月多，我又飘回来了，我听到大儿子他们一家在说明天就是二哥的大儿子娶儿媳妇的日子了。唉，我跟二哥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但人死后好像突然对所有关系的态度都缓和了。第二天中午我刚飘到大儿子家，就听到大儿媳听着电话开心极了。我仔仔细细的听后才知道，我那准孙媳剖腹产平安诞下一个女婴。大儿媳高兴的去赴宴，然后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亲人，自己当奶奶了。她把照片拿给老婆子看的时候，我也凑过去了。这女婴长得可真像长孙刚出生的模样，可爱极了，你瞧瞧，这眼睛嘴巴多像啊。老婆子以后就有曾孙了，要是我还活着的话那就好了。
我死去的第六年，好像所有人都忘记我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开心的模样，小孙女压抑的心情显得格格不入。我记得我还活着的时候，她可是我跟老婆子的开心果，天天逗我们俩笑。这短短几年，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小儿子一家也决定要建房子了，老婆子得知这个信息高兴的一整夜睡不着。我也很高兴，但也很心疼，小儿子这样子压力会不会很大啊。唉，好快啊，当初牙牙学语的小男婴现在已经快五十了啊。可在我眼里，他不管多大，都是小孩子。我飘了一圈，把两个儿子的家都飘了一遍，又按着模糊的记忆，飘去了小女儿的家里。她瘦了好多好多，她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女婿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家，整整一个家近十口人全依赖于我女儿养活。好在她的二女儿出来打工了，应该能减轻一点点她的负担吧。唉，小女儿当初在我去世的时候，天天在家哭，我多少次看着她心疼的要命。现在她应该也释怀了吧，对啊，第六年了。也该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是吗。
我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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