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

作者: 打杂小二 | 来源:发表于2018-05-23 10:00 被阅读486次

    01

    “来往的行人,可有谁需易容换颜?”

    在不远处吆喝的是我师父,别人都称他老秦头,他说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也就随着别人叫去了。

    “师父,你别喊了,咱们一路走来,可有半个人搭理过你?”

    师父转过身,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过了半晌才缓缓地往回走。他太老了,老得让我怀疑他随时都会倒下来,不过这一路他依旧坚持背着他的破布囊,拄着一根拐杖,上面挂着几张人皮。我曾经要帮他拿,减轻他的负担,可是他总说还不到时候。

    不过,这个时候很快就到了,因为十天后,他死了。

    “墨儿,你可要好生护着这些东西,你得记住,我们画皮师可是医死人,肉白骨的行医,是有无上功德的,你一定要把它发扬光大,我那布囊里有几部医术,都是医人的妙法,你一定要好生研读。”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皮囊,当时看得我都呆了,此后恶心得好几天都没有吃下饭,不过,我知道,这是画皮师的传统,每一任画皮师,死去时,都要解下自己的皮囊。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世上唯一的画皮师。我姓秦,名墨。我本是个孤儿,在我十岁那年,我遇到了师父,他给了我一顿饭吃,从此我就跟了他,时间久了,他就收我为徒,并给我取名秦墨,说是画皮师就起于秦朝,生于墨地。当年也是繁盛一时的职业,尤其受到妇人的青睐,因为画皮师的工作便是易人容颜。不过,世道流转,竟也渐渐衰落下去,画皮师的精髓也渐渐失传,我师父说他也只是略知皮毛,至于我,连皮毛的皮毛都不知。

    02

    我虽然继承了师父的遗言,但是首先的不是如何发扬光大,而是如何填饱肚子,我在城中转了三天,依旧没有任何生意,没办法,只能去偷了两个肉包子,但是那包子铺的老板也只是小气,竟然连追了我几条街,最后还伙同一群人把我打了一顿。

    不过,也没事,打了也就打了,填饱肚子最重要。

    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肚子饱了,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睡觉了。

    “喂,小子,起来了。”

    睡意正浓的时候,却被人吵醒了,瞥了一眼,原来是个黄毛丫头,也不想理她,转过身复又睡下。没想到的是,她力气还挺大的,一把把我拎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消,一股火气却噌地一声冒了出来。

    “神经病啊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吗?”

    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一个大白馒头给严严实实地塞上了。

    真香,此时饥饿战胜了一切,我三两口就把那个馒头给吞了。

    “要想吃饱饭,就跟本姑娘走。”

    我没有犹豫,在我的认知里,能给我饭吃的人,都是好人。

    “喂,你给我吃的,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以后好报答你啊。”

    “我叫倚豆,是翠锦楼里的丫鬟,你叫我豆儿就行。“

    翠锦楼,我听到这个名字时,脚步却停了下来,虽然我来这镇子不久,但是我还是知道,这翠锦楼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院,想我不过十五岁,未经人事,就去那个地方,总归不太好。

    “怎么,难不成你想活活饿死?还是天天去偷人的包子?”

    倚豆见我犹豫了,很不客气地在我的伤口了洒了一把盐,我一听这话,也只能跟了上去。

    “张妈妈,贴身差使我自己找来了,不劳您费心了。”

    刚到翠锦楼,倚豆便大声嚷嚷起来了。

    03

    “倚豆,你大后天可就接客了,就算想随便找个贴身差使,也不能找这样的啊。”

    “妈妈,我瞧人准着呢,待会给他梳洗梳洗,您就知道了。”

    俗话说,人靠衣装,这话看来不假,我稍一打扮,竟也是个俊俏后生,将那周围一圈小厮都比了下去,张妈妈也没料到我这幅样子,就同意我留下了。

    三日后,便是倚豆接客的日子。自然,这头一次接客,是不能少了竞价的,竞拍的就是倚豆的初夜权。所以,还未入夜,翠锦楼大厅就乌压压地挤着一大群男人。

    五十两,一百两,这样的喊叫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每当有人提高价码的时候,就有一阵起哄的声音传来,我靠在二楼的栏杆上,远远地望着倚豆,她今天真漂亮,不过看着下面那群男人,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给揪了一下。

    说不出来的难受。

    终于,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走上台的是个肥硕不堪的男人,脸上泛着肥腻的油光,笑呵呵地把倚豆牵走了。

    04

    半夜我正睡得正香的时候,感觉身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惊醒时,才发现是倚豆在踢我。

    “倚豆,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踢我干嘛?”

    “我被那头猪打呼噜吵醒了,就把他赶走了,现在睡不着了,来找你说说话。”

    听她这么说,我也没怀疑,只是点灯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了。

    “倚豆,你哭了?“

    她转过头去,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一脸倔强地说没有,我也不好追问,起身给她倒了一碗茶,没想到她把茶泼了,让我倒酒,我拗不过她,只能拿了酒来。没想到三杯一下肚,她就醉的不省人事了,接着就开始跟我哭哭啼啼地讲述晚上的事情,把那个胖男人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顿,甚至对于某些部分进行了着重强调。

    我听得满脸臊红,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只能劝她少喝点走,没想到她说着说着,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整个头都埋在我的胸口处。

    “秦墨,你的心怎么跳的这么快?”她抬起头,冲我抛了一个媚笑,“该不会,你喜欢我吧。”

    倚豆口中的酒气和身上的脂粉气,一瞬间冲上鼻脑,让我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对她的问题,答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局促不安地坐着,紧紧地握住双手,生怕做出什么事情来,没想到倚豆此时却盈盈地笑了起来。

    “秦墨,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真的喜欢你,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真的,你呢,你喜不喜欢我啊,你说啊,你说话啊……”

    我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时竟像被封了哑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倒是说话啊……”

    她见我不回答,便有靠得紧了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看,我心想,这下坏了,没地方躲了,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点了点头。

    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啥,倚豆的酒突然醒了,身子一挺,往凳子上一坐,正正经经地开始说。

    “秦墨,你刚才点头,我可是看到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你……”

    我纵然再愚笨,也知道此时自己被耍了。

    “我是装醉的,你也不想想,我可是从小就被训练喝酒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醉了,但你既然已经认了,就别想赖,你以后就是我倚豆的人了,今生今世都是我一个人的,你若是有负于我,我定然让你痛不欲生。

    我看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倒有点想笑,不过,看到她眼神里的光,我知道,她认真的。

    05

    时间很快,转眼已是一年,自从那日与倚豆定了终生,我便日夜想着法子凑钱,争取早日赎她出来。至于倚豆,自从那日起,她便赌咒不再接客,张妈妈拗她不过,也只能罢了,不过,因为此事,反倒招了许多吟风弄月的人,与倚豆诗酒唱和,日子久了,也留下不少赏钱。

    这日正好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张妈妈放了我一天的假,我趁此机会便上东街去看看有无什么兼差可做,还没走几步,远远地就听到人声鼎沸,挤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张榜文。

    大概是说,珣丞相的女儿的脸不小心被擦伤了,留了道疤,遍访名医也消不去半分,没奈何只能张贴榜文,看看可有能人异士能治得。我看了这个榜文,倒不由地喜上心头,自己跟了师父这几年,别的没学到,易容换皮之术,实在是手到擒来的东西啊。

    于是当即就揭了榜文,笑呵呵地回翠锦楼去了。

    当晚正准备找倚豆,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她却把我先拽到她的屋子里了。一进门,就发现今日的陈设不同,桌上多了几支红蜡烛,映得屋子亮堂堂的,平日白色的窗帘也换成了大红色,桌子上,还有两坛用红纸封着的酒。

    “秦墨,今日我们就完婚吧,以天地为证。”

    我听着这话,不觉呆了,再看倚豆时,她穿着一件赤色的袍子,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纹路,两腮升起两片云霞,不知是抹了胭脂还是她害了羞。

    于是,立西面东,叩拜天地,礼节成了之后,便开始喝交杯酒,酒过三巡,衣带渐宽,红帐一落,便是一个春宵。

    次日天明的时候,我把街头撕了榜文的事情与她说了,她虽有些不愿,但是为了能早日脱身,也只能答应。

    “你这一去要多久?”

    “少则三五天,多则,我也不清楚。”

    “我听人家说,那珣丞相的女儿生得极美,如今你去帮她医治,可不要迷恋她的色相,就忘了我这个旧人了。”

    我笑她多心,便把原来与她说过的誓词,重又说了一遍,她听完也就放心多了,只是仍不住地劝我早些回来。

    06

    原来这珣家的小姐,名为珣珂,生得的确美貌非凡,与那画像中的嫦娥也难分伯仲。我看过她脸上的疤痕,又问了平日她平日的习惯和吃的方子,这才断定是药性冲了,于是给她开了新的方子,不过三日,也就消了。正准备告辞时,她却拦住了我。

    “你是何人,为什么有如此医术?”

    “江湖郎中罢了。“

    “胡说,你若是江湖郎中,那满朝御医不都成了庸医。”

    我见瞒不下去,只能说自己是画皮师,没想到她不惊反喜,当时就把我扣了下来,说她最近觉得气色不好,让我留下帮她调理身体。

    如此这般,又是两个月有余。

    ”小姐如今已是倾国倾城之貌,不知……“

    “慢着,先别说离开的话,我看你日后不如留在府里,有你在我便可青春永驻了。”

    “不可,我还有……”

    “不用说了。”她打断了我,“我都遣人调查清楚了,你与那翠锦楼的倚豆有染,还许了婚,如今你来就是为了赚取赏金,去赎她,不过,要我说,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的,你要是肯留下,我让我爹帮你在朝中某个职位,日后我便嫁与你,保你一世荣华富贵,那妓女如果知道你娶了我,也就断了心,这样不好吗?”

    “不敢,小生不敢高攀。”

    “住嘴,这事就这么定了,实话告诉你,三日前,我便派人四处传播我们要成婚的消息,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了,再告诉你,你那倚豆来找过你,不过,我派人以你的名义,把她赶出去了,她可真是厉害,被自己丈夫赶出去,眼泪都没掉一滴。“

    她居高临下地嘲讽着,满脸都是得意,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一张皮囊可以丑陋成这样。

    “此外,我并不是瞧上你,我只是看你有驻颜的本事,对于我来说,容貌永远都是第一的,为了容貌,我不惜干出一切,所以,你听我的还好,如若不然……”

    她突然停下,向侍童递了个颜色,不多会,一个人便被拖进屋子里,也没问讯,一顿板子就落了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翠锦楼的张妈妈。

    我连忙求情,但凭我好话说尽,珣珂都不肯放松半分,我每求一句,她便加一句板子重些,没多会,张妈妈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在地上,任人宰割。

    “秦公子,你就应了她把,不然,老身这条命,就真的到了头了。”

    我看了看嚣张跋扈的珣珂,又看看地上的张妈妈,两难之间,张妈妈的哀求声一阵阵地扎进我的心里,我想如此下去,定然是要出人命,只能先应了下来,再看看以后有没有别的办法。

    “算你识相,你今后最好乖乖听我的,否则不光这个老太婆,就是那个什么翠锦楼和倚豆我都能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可要想想清楚。”

    珣珂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我看着瘫在地上的张妈妈,只能亲自送她回去,即便如此,珣珂还要派几个家丁看着我。

    07

    翠锦楼依旧是热闹非凡,安排好张妈妈后,我便匆匆地跑去倚豆的房间。

    屋子里很静,静的我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倚豆今天的打扮有些特别,一件素色的袍子,头发披散着。

    “倚豆,我来赎你来了,你看这是银子,一百两呢。”

    我捧出一大堆银子,见她不回头,便故意弄出点声响让她听到。

    “放那儿吧,你先过来。”

    我应了声,趋步走了过去。

    “倚豆,你要自由了,怎么不高兴啊……”

    “没,珣府的事情办完了吗?”

    “还有些时候。”

    “好,今天难得你回来,我想跟你说说我是如何来这翠锦楼的,在我十岁的时候,家里穷的吃不起饭,没奈何,爹娘把我卖了,张妈妈看我有几分姿色,就把我留下了,这是我第一次靠皮相养活了家里人,后来,我在翠锦楼受人欺负,张妈妈偏袒我,没有别的理由,就是因为我越来越好看,从那以后,我知道,如果我想活得好,只有靠这幅皮相,不过,如今看来这副皮相也不顶用了。”

    “倚豆……”

    “外面坊间都传开了,说你要与那珣家小姐成婚,你也不用急着解释,我都知道,那珣家小姐绑了张妈妈,以此要挟你。“

    我见她道出实情,也就不再隐瞒。

    “不过,你还记得当初我同你说的话吗?你若是负了我,我定然让你痛不欲生。”

    我正想解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突然从她怀里刺了出来,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你这是干什么,你快点把匕首放下。”

    “呵。”她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我选的男人,我果真是瞎了眼,竟然瞧上了你这等贪生怕死之辈。”

    我被这话刺的正不知如何辩解,没想到手起刀落,她的脸上凭空多了一道口子,渗出的血顺着刀刃低了下来,啪嗒……啪嗒……

    我正准备夺下她手中的匕首,没想到她却厉声喝止了我。

    “你别过来,我要让你记住,我这张脸是为你而花的,我引以为傲的皮相,是因为你而残损的,你可好生记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脸上划着,流下来的血渐渐染红了她半个袍子,原来素色的袍子,现在竟然比当日结婚时的袍子还要艳红几分,她好像失去了痛觉,皮肉的破损对你她好像再也不算什么,她只是看着我笑,那种猜不透的笑。

    渐渐地,那些笔画竟然形成了一个墨字。

    我此时已经完全呆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我感觉有一股冷意从天灵盖直冲冲地冒了出来。

    “倚豆,你别这样,你快停下,现在我还能帮你恢复容貌,真的,你别冲动……”

    “已经晚了,容貌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张皮相连最想留住的人都留不住,留着又还有什么用处呢,况且,一切都晚了,我吞了你留下的【留香子】,你说过,这药可保尸体百年不腐,又能百倍地催化其他的药力,不过,我也吃了【齐明散】,算来也有一个时辰,这药力也该发作了。”

    她手中的匕首哗啦一声,落到了地上,的确,药力发作了,她已经没有力气拿着那把匕首了。

    我听她如此说,心彻底凉了,我知道要是吃了这两味药,就算是画皮师的祖师爷在世,也没有法子。更何况是我,但是只是倚豆却半分没有伤感的样子,依旧在盈盈地笑着。

    “秦墨,你说,我今天好看嘛,是不是比结婚那天还好看?”

    我抱着她,看着她满是血痕的脸颊和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素衣,我半分话都不说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好看就好,好看就好。”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恢复了暖意,“我记得你说过,画皮师死去之时,必须要解一张皮,我将不久于人世,我死后,你就把我的皮给解了,说不定就抵了,只是,你要我的皮囊挂在你杖头之上,日日看一看,也就不枉我们好一回了。”

    我看着她渐渐合上的双眼,想起师父告诉我画皮师可以把人的魂魄封在皮囊里,如今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先保她魂魄不散,只能亲手解了她的皮,再用自己的血封了咒印。

    我正准备收殓倚豆的遗体时,外面却传来了阵阵吹打之声,一个人立在在房间外喊着。

    “秦公子,我家小姐请您回去完婚。”

    “好。”

    我应了一声,嘴角却不由地荡起了一层笑意。

    08

    转眼已是一年,我虽与珣珂结合,但是有名无实,我每日除了替她研粉磨药,也就别无事情,不过这一年的时间,她的相貌就传遍了中原大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昨日是五月初五,是阳气极为旺盛的一天,我便把平日采集的药草拿出去晾晒,却远远地瞥见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了来,便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是画皮师?”他瞥了我一眼,问道。

    我问他如何得知,他说看我的眉眼就知,画皮师祖祖辈辈都长一个样子,我笑他说昏话,拿我打趣,又递了杯清茶给他,让他说说来此地的缘由。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这一路都是为了找寻画皮师,据他所说,他叫周旦,是我师父的旧友,当年我师父替他治了条胳膊,如今有些不灵便,当地的医生都说只能这样了,她偏不信这个邪,便一路找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一路向西走?”

    “你们画皮师,一辈子只能向西走,若是往东走,必然会遭天谴。”他顿了顿,“这些都是老秦头告诉我的。”

    我见他说这些话,反倒有些疑惑,就多问了几句,他却推脱说我师父没有与他说这许多,复又问我,可能治好他的胳膊,我说我只会易容欢颜,至于其他医术,却是一窍不通。

    我见我没法医治,扭头就走了,只是临走时,让我去墨地看看,说我一个画皮师,总不该忘了本,连看家的本事都忘了,只记得这些末流,又说墨地甚至藏着起死回生的法子,该去看看。

    说完,瞥了一眼我杖头的人头,就走了。

    我听他说画皮师竟然有起死回生的法子,便动了心,想起一年前倚豆惨死的样子,实在是让我胆寒,至今还不时地梦到她临死前的笑容和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素衣。

    如若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法子,我一定要寻了来,让倚豆重回人间,我如今想通了,那珣家有何惧,翠锦楼与我又有何干,只要倚豆能重回人间,别的什么事我都不想管了,随他们去吧,是生是灭都与我无关。

    今日我便与那珣家小姐说,我要去寻保她青春永驻的法子,他起初不信,我只能留下六十四服药和三十二张方子,说纵然我不回来,这些东西也可保她容颜了,她见了那些药,也就放了心,何况,她早就疯了,只要为了美貌,她什么干不出来,她逼死倚豆,又用权势强留我下来,甚至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只为保住自己这张脸。

    我知道,她早就疯了。

    09

    就这样,我踏上了东行之路,拿着师父曾经的手杖和背囊,上面挂着几张人皮,最为鲜亮的是师父和倚豆的皮,通透的像是一块纱。

    渐渐地,沿途的的石子磨川了我的鞋,凛冽的风和凄寒的雨吹瘦了我的皮相,我的头发乱做一团,衣服也破烂不堪,我留着杂乱的胡子,我的眼睛也渐渐混浊起来……

    临水照面的时候,我知道,我师父就是我几十年后的样子,我开始相信周旦的话了,我想我师父年轻时应该与我长的一样。

    一走十年,我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墨地。我不知道这墨地以前如何,如今却是个破败不堪的地方,举目望去,四周见不到一点人烟。

    我在此地又走了三日,才终于遇到了一个人,说他是人其实已经很勉强了,全身像一根干枯的树干,即使微风一过,也得微微晃动一下,但是须发却如一团被风聚起来的碎雪。’

    “敢问老者,此地可是墨地?”

    “墨地?如今此地叫长川,墨地这个称呼,几百年没人叫了。”说着便挑起眼眉瞟了我一眼,“你是画皮师?”

    我正想问他如何得知,但想起周旦说得话,便笑着说。

    “画皮师都一个模样?”

    他并没有接下我的话,反而严肃地问。

    “画皮师到此处,便要逢灭顶之灾,你可知?”

    我点了点头。

    “既知,又何故来此?”

    “自然是有所求之事。”

    老者听到这个话,反倒爽朗地笑了笑,径自走了。

    10

    那老者在前面健步如飞,我在后面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有了约一个时辰,才远远地瞧见一座山,山间翻腾着茂盛的紫气,好像有一条龙在云海翻腾一般。

    又走了几步,才到了山脚下,山脚下原来是个山洞,我摸摸索索地沿着洞壁走,没想到越走越亮,没多会,只见华光满屋,映着整个洞壁,而那老者此时却站在中间,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没心思体会他的笑容,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有些奇诡,这洞里是满是骨头,零零碎碎地延展开来。

    “这是起源之地。”

    老者猜想我被惊到了,便开始解释起来,“这是画皮师的起源之地。”

    他顿了顿,叫我过去,我这才小心地挨了上去,老者竟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向空中一抛,我竟然就那么悬浮起来,自上而下一看,原来那巨大的零散骨头是一条巨蛇,而老者正现在蛇头的位置。

    “你可看清楚了?”

    我点头,他衣袖一揽,我便落了下来。

    “你既然看清楚了,便可走了。”

    我此时却一头雾水,半分不解。他看我一脸困惑,便骂了声蠢顿。

    “都八百年过去了,什么样的冤仇不能解,如今你却偏又寻了来,难不成非逼我杀了你不成。”

    我听他这话,有些凌厉之气,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他却缓缓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的身体开始悬浮起来。

    这个平静的山洞,竟然开始卷起凛冽的风,地上的骨头也开始振动起来,渐渐地开始围绕在他的身边,我看到这副景象,连想逃跑的愿望都没了,我知道在这个人面前,我根本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只要我一动,我随时都可能被那些锋利的骨头贯穿。

    我只能呆呆地立在那里不敢动弹,那老者衣袖一挥,那些骨头便嗖嗖地朝我射过来。每当有一块骨头擦过我的身体,便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像是百毒攻心一般,我瞬间就跪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疼感开始变得麻木起来,直到那个老者,现在我的面前唤了我一声。

    “少年,你该起来了。”

    我渐渐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一切都静止下来了,那些骨头零散地落了下来。只是,每一根都浸润了我的血,显得分外殷红。

    “如今我们之间的债已经清了,你可还有别的事要问。”

    “我只想知道画皮师,和这个地方到底有何渊源。”

    “这山里本来修养着一条蛇,历得时间久了些,便有了灵性,本来也再有几十年的功夫,也就化龙了。所以平日也会行药布草,去救些诗人,但是世人不轨之心多啊,所以,一群人便盯上了那条蛇。”

    “那人就是画皮师?”

    “倒也算不上。”那老者捋了捋胡子,“当时有群上山采药的人于端午之时,见到此蛇被山间陷阱弄伤了,以致动弹不得,只能在阳光下暴晒,他们想着平日这蛇也曾施药救人,便把他送回了山洞,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个人想到蛇血是补药,便用水接了几滴,吃了,没想到却感觉年轻了好些,那人便将此事告诉了妻子那妻子是个爱美之人,听闻蛇血有些功效,便怂恿丈夫再去取些来,一饮,果然年轻了许多。”

    “可是,这与画皮师何干?”

    “你这人。倒是心急,那妇人饮了蛇血之后,这事便风传开了,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盯了来人人都知道这蛇的价值,于是村中人便把那蛇杀了。将那蛇的血肉制成丸药,贩卖出去,致使这村中也繁盛一时,只是天灾人祸不断,这村中人便四散逃离,久无人烟了。”

    “那你为何留下来?”

    “我不是这村中人,我本来是个流浪的孤儿,意外闯到这山洞里,看到那奄奄一息的大蛇,正准备逃走,那蛇却口吐人言,把我留了下来。然后,又吐出一颗珠子,让我吃了。如今,我用你的血,浸了它的骨头,也算解了他得心头恨。”

    “等等,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突然觉得自己白白受了这个血光之灾,为了这个未曾谋面的蛇。

    那老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径自说了起来,“后来饮了蛇血的妇人产下一男婴,取名林墨,那孩子也奇,不过十来岁,便通晓医术,百草无不精通,更让人叫绝的是,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肉白骨,易容欢颜的法子,不到十五岁,便名满天下了。“那老者说到此处,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林墨便是画皮师的老祖宗。“

    我听到这里,却有些作难起来,原来画皮师的先祖竟然是个食了灵蛇血肉的人所产下的,所以,竟不知该作何评判了。

    “林墨虽然名满天下,但是也发生了件怪事。林墨长成之后,便四处游历,没先到归来的时候,却发现父母双双暴毙而亡,死相之惨,不能言说,他又自恃奇才,便游历天地,去寻找起死回生的法子。”

    听到这儿,我顿时来了精神,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起死回生的法子,便连忙催着老者讲下去,老者虽然有些犹豫,但是终于缓缓地道出了缘由。

    “后来,他的确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法,起死回生之法的缘由也就是他自己,他因为灵蛇的血肉而诞生,而他父母因为灵蛇的怨愤而去世,所以,只有他自己才能救他的父母。于是,他日日片下自己的一小块皮,然后和着百草,研磨成粉,敷在他父母的身上,就这样,过了六十四天,他的父母的确醒了过来,他却因此死了。不过,他父母也没活几年,又全身溃烂而死,死相比之前还要丑恶百倍。”

    “这……”

    “后来林墨的徒弟,找了回来,看到他解了自己的皮,又四处打听,才知道,画皮师和灵蛇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恨,于是,便立下规矩,每当画皮师去世之时,便解下自己的皮,防止阴魂在阴间被灵蛇认出来。”

    我听到这里,便也理解为什么师父死之前,那么执着地要解下自己的皮,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虽然画皮师这么做了,但是灵蛇还是不放过你们,因为,它曾经许下话说,除非用那些伤害他的人的骨血来祭祀它,它才安息,所以,你们永远躲不掉这个诅咒,因为每死去一个画皮师,新的画皮师身上,就会重新替背负这个,永不终结。”

    11

    当我重新回到京城的时候,距离我离开已经十三年了,本来我不想回来,但是老者说万事总该有个交代,就劝我回来了。

    京城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只是翠锦楼却变成了一家酒楼,听人说,五年前,张妈妈去世了,这翠锦楼也就散了,至于珣府也不复存在,那丞相因为贪污公款,被抄了家,但我此次回来却是为了珣珂的事,所以,不得不四处访查。

    我正在街头游走的时候,突然一个衣衫褴楼的人冲出来拦住了我,嘴里呜哩哇啦地说些什么,我见她不能吐字,便擒住他的喉咙,食指反扣,再一推,她干咳了几声,就能说话了。

    “秦墨,你是秦墨是不是……我认得你的拐杖,你是不是回来把我变美的……是不是……”

    她明显已经失去了神智,双手不住地摇着我的胳膊,竟然生生地扯下了我衣服上的两块布,自己跌坐在地上。我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是我给她的药,药效发了,当初虽然给她留了许多驻容养颜的药,但是加了一味【牵珠】草,和自己的血,所以这药反而成了催老的致命毒药,如今她的相貌,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我把她扶了起来,帮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从袋子里娶了一粒丸药,捻碎了,往她的脸上一撒,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脸就恢复了现在该有的样子,我拿镜子给她照了照,没想到她反而更加癫疯了。

    “秦墨,我求你把我变回十八岁的样子,我现在太丑了,这不是我,我求你了。”她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的血渐渐地染红了地上的杂草,“秦墨,以前是我不好,我求你原谅我,真的,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逼死倚豆,这样吧,你只要帮我恢复青春,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当牛做马,下辈子,我做倚豆的丫鬟,任她打,任她骂……”

    她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我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便把她扶起来,抹去她额头的伤痕。

    “你别这样,人都会老的,你已经很漂亮了,真的。倚豆的死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人都是爱美的,只是,你对皮相的追求太过了。你看,我现在不也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了嘛……”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仔细地看着我,好像在辨认我是不是个糟老头子。

    “真的,你很漂亮,我这次回来就是来偿还自己的过错的,当初我给你下了药,我知道你这十来年过得一定很辛苦,毕竟你那么爱惜自己这张脸,不过,我现在把它还给你,你就安心生活吧,这样我的心结也就了了,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画皮师了。”

    说完这些话,我就拄着拐杖走了。

    当夜子时,我坐在村头,等着朝阳的升起,当东方第一缕阳光落到我的身上的时候,我在地上画了离爻,转瞬间,那个木杖开始燃烧起来,那些古旧的皮囊也开始燃烧起来,没有颜色,没有烟尘,好像他们从来都只是幻影,渐渐地,我也开始融进火焰之中,我知道,我的魂魄开始离开身体,我甚至远远地看见不远处倚豆的魂魄正站在那儿等我。

    隐约间,似乎也听到了那老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可听闻,画人画皮难画骨,古今多少人死在这皮相之上,你画皮师虽有易容欢颜的法子,但是,你们终于半分改不了半分人心。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画皮师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snlj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