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我的猫生中第一次见到雪,是在初次遇见前主人阿仁那天。
本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冬日,白色的絮状物轻柔而莽撞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自由舞动。我蜷缩在阿仁的怀里,伸出前爪子,星星点点的绒白一头撞了进来,亮亮的,颤栗着,洇入我半眯起的绿色瞳孔,须臾间化了去,残留一丝凉意潜进我温热的身体,和阿仁的体温36.7度刚好相连接。
遇见阿仁以前,我终日恹恹地卧在宠物店第三层的小窝,偶尔精神头上来了,使出浑身解数拨弄我唯一的玩具——一个磨掉毛的红色小皮球。游戏很单调,我总是很快玩乏,重又躺回去,眯着眼打盹。
我心安理得地虚度着时光,从未想过会遇见谁,将过怎样的一生。对一只3岁的英国短毛猫而言,这些问题像是一个习惯孤独的人旁听一场热火朝天的聊天,显得矫情而多余。这不应该是由一只猫思考和阐述的哲学命题。
阿仁从一群猫猫狗狗中挑中了我。可能因为我是仅有的一只成年英短,已经习得独立上厕所、进食后舔净嘴巴等生存技能,也可能是因为缘分让我在玩弄小皮球和倦极无聊的空隙,因对新鲜事物好奇的缘故和阿仁对视了20秒,或者以上均不重要,是因为我在阿仁的预算和要求范围内,而长相甜美的店主小姐姐刚好推荐了我。
独居在单身公寓第三层的一居室里的阿仁,看上去像这座城市大多数单身男青年一样,过着朝九晚五乏善可陈的生活。后来我回想起来,那间有四面惨白墙壁的屋子像极了宠物店的笼子。从这个意义上,我和阿仁的相遇有了宿命论的色彩,让我得以从一只猫的角度认识和理解阿仁,以及我们之间细微的纽带。
皮球之于我,我之于阿仁,宠物和主人或许没有一道天然存在的鸿沟。这个念头灵光一闪,使得我浑浑噩噩的猫生豁然开朗,霎时间清明澄澈。
多年以后,也是冬天的漫漫长夜,凉飕飕的风里送来路边饭馆温热的饭菜香味,我拽着饥肠辘辘的胃从垃圾桶里跳出来,循着堆满雪的路沿行走,找到一辆违停的小轿车,精准地挪到车子发动机下的位置,耷拉着脑袋趴下来。
一股暖流窜进我干瘪的腹部,如同被电流击中,一些模糊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我想起阿仁第一次带我回家煎的小鱼干,有着烧焦后的特殊香味,想起装在蓝色搪瓷碗里的小饼干、牛奶、稀饭……还有窗台那只脏兮兮的棉绒垫子。
可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也想不起来阿仁的脸,回忆里的阿仁是一双宽大温和的手。我在房间里垫着脚尖踱步,追着胖短的尾巴打滚,玩累了围着阿仁上窜下跳。阿仁一只手将我捞起,放到他的膝盖头上,另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脖子和后背,直到我坠入恬静的梦乡。
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街头流浪的日子,饥寒和自由如白天黑夜自然交替,此消彼长。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交到一些朋友,最好的朋友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橘猫。
橘猫的脖圈上挂着铃铛,但因为生锈的缘故已经发不出来声响。我们默契地没有互相打听前半生的故事,拼尽全力合伙拿下这条街第三个垃圾桶的地盘。整条街的流浪猫都对我们虎视眈眈,橘猫将前爪按在地上,弓身,龇嘴,像拉开的弓箭随时发射出去。我在他身边,清楚地看到他最后一颗牙掉光了。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老橘猫总是趴在垃圾桶旁睡觉,我不近不远守着他和垃圾桶。第一场雪后老橘猫消失了。我哑着嗓子扒了两天雪地,最后发现我连我们的地盘一起失去了。
有句话说,一段感情里,往往最先离开的那个人是幸福的。老橘猫离开后,我形单影只地游荡在食肆林立的街巷,人来猫往,我不禁幽幽地想,阿仁在我走丢的时候是否也像我寻寻觅觅陷入悲伤。这个想法让我有一种接近幸福的幻觉。
于是,那个寒冷的冬夜,心里有道微弱的火苗重新点燃。关于和阿仁的重逢,我设想过许多版本。可我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关于走丢的经过也总想不起来。
阿仁大概是个诗人,家里除一张沙发和一张大书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墙角堆着一摞摞堆书和碟片。阿仁在深夜写东西,我蜷缩在书桌的一角闭目打盹。阿仁写好一首诗,轻轻将我推醒,念给我听:
蜀江寒碧小山房,暮雨霏霏箭漏长。
昨夜春思来眼底,今朝紫燕过迴廊。
灯花零落金鹦鹉,乌鹭纵横白玉堂。
一叫狸奴动罗幕,鸭炉香染水精床。
冬天,窗外呼啸的寒风挟着雪花漫天飞舞,我和阿仁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到老迈的秋田犬八公在车站对主人漫长的等待中阖上双眼;唱着《Memory》回归亚力克的流浪猫获得唯一的重生机会,迈着蹒跚的步伐踏上通往九重天的阶梯,阿仁总是紧紧将我抱住,叫我的名字“Memory”,他温柔的嗓音仿佛还停留在我的耳畔。
后来,阿仁交了女朋友,那个叫“莉莉”的女孩仿佛具有吸附的魔力,越来越多的人和家具挤进阿仁狭小的公寓。阿仁将书和碟片堆到床底下,将我关在阳台外。
春天的太阳把我晒得很舒坦,我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地瞌睡,有一次不慎摔下楼,左耳豁了一个大口子。阿仁将我捡回来,伤口让我躲在阳台呻吟了一夜,阿仁和他的朋友们也为他的30岁生日庆祝了一夜……
“哔!”头顶传来遥控车门的声响,我吓得弹起来,侧过完好的右耳仔细倾听,脚步声越走越近。车子的主人来了,看来,今晚在车底过夜的美梦又要泡汤了。
我悻悻地钻出车底,无声地溜进薄雪下的灌木丛。
“喵喵!喵喵!看这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叫我。她的挎包鼓鼓囊囊的,兴许装着能让我果腹的食物。
我侧脸思考了几秒钟,决定靠近这个竭力向我表达善意的女人。我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机警地望着她。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块面包,扔到我面前。我扑上去,撕下一大块,埋头囫囵吞咽。
这时,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流浪猫携带细菌和病毒,不要靠太近。”
宛如做梦一般,阿仁站在女人的身旁,居高临下俯视我。
我丢下嘴边的面包,朝阿仁扑过去。阿仁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往后踉跄出好几步。
女人捧腹大笑,“这只猫认识你啊?”
我激动得只有“喵喵”乱叫,围着阿仁上窜下跳,像以前一样直立起身子,伸出前爪抓挠着空气。
亮起的霓虹灯下,我清楚地看到阿仁的表情从惊慌变为沮丧。阿仁比我想象的还要苍老和平凡,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良久,他伸出一只手似要抚摸我,最后只无力地垂下来。
“我没见过它。”
“可惜没了半边耳朵,要不我们可以带回去养。”女人好像想起来什么,“欸,阿仁你那只英短后来怎样了?”
“摔下楼死了。” 阿仁的声音像石头硬梆梆地砸在地上。
“亲爱的,我们养只猫吧。”女人靠过来好听地撒娇,充满期待。
她不是莉莉,莉莉对猫毛过敏,不喜欢养猫。
我看着车尾灯一闪一闪消失在路的尽头,重又趴回去。雪地冰冷坚硬,一如不远处那块吃掉一半的面包。
半夜,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起来,掩盖了一切。第二天太阳出来,人们发现又一只流浪猫冻死街头,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曾叫Memory。
注:文中阿仁写的诗作者为草堂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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