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岐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挣开王桂枝的手。他嘴里不依不饶地继续高声叫骂着:“老太婆,你放开我!我今儿个非要教训教训这个小畜生!我非要揍死这个小孽种!”
听见李鸣岐不依不饶地咒骂,一直没有吭声的周素娥崩溃了。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李舒华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双手。刚刚还疲惫不堪、迈不开脚步的她,突然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几步冲到了东屋门口。
周素娥“哐当”一声推开了东屋虚掩的房门,扶着门框,站在了门槛外。她甩了一下顺着发梢慢慢滴落的,雪花化成的水滴,脸色苍白,双眼冒火地盯着坐在炕头上和王桂枝拉扯着的李鸣岐。
周素娥完全抛开了曾经对李鸣岐的敬畏之心,极为勉强的叫了一声:“爸!”不等李鸣岐有所反应,她已经连珠炮一般把心里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了。
周素娥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我尊你是长辈,叫你一声爸,你摸着良心想想,我们有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样狠毒地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你还要打断她的腿?你还要打死她?你还有点长辈的样子吗?”
从来不曾见过母亲发怒的李舒华,被周素娥不管不顾地顶撞爷爷的样子吓到了。她怯怯地走到周素娥身边,轻轻扶着周素娥的手臂,声音轻颤着说:“妈,你这浑身湿着,咱赶紧回屋换身衣服吧?”
周素娥一挥手,再次甩开了女儿的手,继续冲着李鸣岐嘶声大吼:“这些日子,我替你受尽了欺负,遭老了罪,我连屁都没放一个。孩子小,心疼我,说两句话,你就不依不饶,你还想怎么着?逼死我们娘儿几个就省心了?是吧?啊!”
李鸣岐本来因为暴怒而发红的脸,随着周素娥的指责变得煞白。他抬起手臂,指着周素娥,喉咙里一阵咯咯乱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王桂枝焦急万分地扶着李鸣岐,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声音颤抖地安抚道:“老头子,你别生气,医生说了,你不能生气啊—”她最后一句话拉着长音,带着哭腔。
周素娥见李鸣岐伸手指着自己,越发怒气冲天。她抬腿迈进房门,伸出自己的双手,在李鸣岐面前挥舞着大叫道:“你还有脸指指点点我?你看看、睁开你的老眼看看,在这冰天雪地的冰凌下干活,我的手成啥样了?我整宿整宿浑身疼得睡不着觉,你在这暖炕头、热被窝躺着,想过别人因为你在吃苦遭罪吗?”
王桂枝原本被周素娥前面的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又担心李鸣岐,恨不得上前去封住周素娥的嘴巴。可是,她猛然间看到周素娥挥舞的双手,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老三家的,你、你这手—”她松开李鸣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抓住周素娥的手仔细看看。
周素娥的双手又红又肿,布满了吓人的冻疮。有些冻疮已经破损,流出红黄相间的脓水。她的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全部都僵直着,像枯树枝一样,不能灵活弯曲,而且一折就会断掉的样子。
不等王桂枝抓住自己的手,周素娥已经不耐烦地挥开了婆婆枯瘦的胳膊,冷不防地把王桂枝甩了一个趔趄。王桂枝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崩溃暴怒中的周素娥根本没有注意到王桂枝的状态,她随口呵斥道:“闪开!少假惺惺的了!我不需要你们的假心假意!”
“咳咳,咳咳,孽障!”李鸣岐猛烈地咳嗽了一阵之后,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他原本因为周素娥那番替他受罪的话,有所愧疚的心情,因为看见她对王桂枝的不敬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万丈怒火。
他气得怒发冲冠,忍不住继续破口大骂。他呼哧带喘地大吼道:“混账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孽种说出那样的混账话,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混账长辈!”
“呵呵,哈哈!”周素娥突然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大笑。她毫不客气地指着李鸣岐大声说:“上梁不正?你才是李家最上的那个梁!你很正吗?看看你自己,但凡有一点怜悯之心,就不会这样和我说话!我倒要看看,等我被折腾死了,你怎么面对李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
周素娥停顿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喊道:“我没有一星半点对不起你们!你们对得起我吗?我就是死了,也是被你们拖累死的!你就安心想你的清福吧!但愿你能睡得着、吃得香!你这个—”
她嘶哑的嗓音在东屋炸响,穿过厚重的夜幕,伴随着狂风大雪在李家院子里回荡。李鸣岐脸色从通红到煞白,再到青紫,嘴唇发乌,嗓子再次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看见李鸣岐的状态,王桂枝心痛如绞。她忘记了看见周素娥可怖的双手那一瞬间心里的悸动,伸手一指房门,冲着周素娥语气不善地冷声喝斥道:“你出去!你这样没完没了地胡喊,想气死他才算完事吗?”
周素娥被王桂枝罕见的冷若冰霜的态度和语气弄得一愣,她张着嘴,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王桂枝的脸色墨黑,神态越发冷峻地提高了声音,大喝一声:“听见没有?我让你出去!”
紧随在周素娥身后的李舒华慌忙上前,扶着脸色苍白,身体轻颤,摇摇欲坠的母亲,转身走出了东屋。
语言是双刃剑,割伤别人的同时,也会刺伤自己。有些事情、有些话,真的是想破、看破、不能说破。发火、暴怒的时候,头脑不冷静、不清晰,说出一些不经思考的话,后果不是人人都愿意看到、能够承受的。
在那个寒冷、漫长的黑夜里,周素娥崩溃的叫骂过后,李鸣岐再次病倒了。他高烧不退,经常在梦魇中发出含糊不清的高声嘶喊。他情绪低落到极点,每天茶饭不思,人一天天看着明显萎顿下去。
王桂枝脸上彻底失去了任何表情。她每天紧绷着满是皱纹的脸,紧抿着嘴,无声无息地忙忙碌碌照顾着李鸣岐。她原本就瘦小的身子越发瘦弱不堪,仿佛走出房门就会被呼啸的北风给刮走了。
李鸣岐和王桂枝在K市的几个儿子分别得到了消息,先后回到了李家院子。
李瑞昀是头一个知道李鸣岐再次病倒,而且病情加重的。他和赵新芹一起,拿上家里仅有的几颗鸡蛋,顶风冒雪,急急忙忙地赶到李家院子。
李瑞昀走进东屋门,看见曾经高大魁梧,仪表堂堂,气势威严的父亲,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紧闭着双眼,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他止不住眼泪直流。
“爸,”李瑞昀顾不上脱掉厚重的外套,直接扑到炕头,扑到李鸣岐的枕头边,流着眼泪轻声叫道:“爸,我是瑞昀,我是老大,我来看你了。”
李鸣岐听见长子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扭头看见李瑞昀的泪眼,不禁皱了皱眉头,满脸嫌弃的样子,有气无力地低声斥道:“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啥样子?”
李瑞昀见父亲睁开眼睛,开口说话了,心里一阵欣喜。他赶忙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强颜欢笑道:“爸,你醒了?我、我没哭,是雪化了,对,雪水……”
李鸣岐懒得、也实在没有精力和体力去和儿子掰扯泪水、雪水的事儿。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去帮帮你妈妈吧。”
李瑞昀轻声回答说:“爸,你放心,新芹她在帮妈妈呢。”
听说赵新芹也来了,李鸣岐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依旧闭着眼睛,脸上的神色有些松动,继续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天,恐怕、恐怕要、要麻烦、麻烦你媳妇了。帮帮、帮帮你妈。”
李瑞昀不管父亲是否看得见,一边连忙点头,一边轻声回答说:“爸,你放心,我和新芹天天都会过来,来看你,帮妈妈。”
李鸣岐闻言,睁开眼睛,眼睛里爆发出一缕明亮的光芒,盯了一眼俯身在自己面前的长子,瞬间,光芒熄灭了。如果不是一直紧盯着父亲的脸,李瑞昀都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李鸣岐再次闭上了眼睛,喃喃低语道:“老大,你是个好的……”
李瑞昀听到这句似有若无的话,突然间抑制不住再次泪如雨下。他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从小就希望听到父亲的一句表扬、一声肯定。原以为,此生无望,再不可能得到父亲的肯定。没想到,在父亲的病榻前,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父亲这样的话,他除了流泪,真的无法表述自己的感受。
此时的赵新芹自己已经是有病在身。她眼窝凹陷,脸色蜡黄,头发干枯,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她和王桂枝站在一起,就是活脱脱的两副皮包骨头的骷髅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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