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
读小学之前,我一直住在乡下外公家。那个时候,只知道那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三面环山,背后邻水,不足百户人家,低矮的草屋,泥坯的院墙,门前屋后的泡桐树显得特别高大。外公家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总是乱跑,或是伸开爪子刨土,一边刨一边咕咕叫,还能拍拍翅膀飞到矮墙上,院子里不时会落下绿莹莹的鸡粪,猪圈里的老母猪也是臭烘烘的,苍蝇总围着打转。当太阳西下,虫鸣声响起,村庄不久被黑暗包裹,便是月与星的世界,每到这时,我总是朝唯一通往村外的小路的方向发呆,盼着母亲歇班时能把我接回去,盼望着母亲手提包里那一两块为我准备的“高粱饴”软糖。
村东头有一条小河,那里是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尤其是夏天,可以撒了欢的疯闹戏水。童年的记忆如那河水纯真而又清新,那时好像人们还没有学会污染的本领,河真是河,水也真是水,光着脚丫在河水里追着鱼儿跑来跑去,石头缝里吐着泡泡的小螃蟹也会冷不丁的露出脑袋透透气。几只蜻蜓也爱凑热闹,在水面上飞行着。河旁的苇絮飘飘悠悠的,似乎把小河笼罩在了一起。
村里人不论亲戚血缘,都是按辈分称呼,河边有一户人家,我喊这户人家主人五叔。五叔家前门朝北,屋后不远处便是小河,小河在那里稍微转了一下方向,留出这么一个河滩。每天都会有人端着白铁盆到此洗衣,手里忙活着,嘴巴也闲不住,张家长李家短的谈论着,村里的趣事便在小河边荡漾开来,不时发出爽朗的欢笑声,这笑声和着抡着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存在了十几年。
五叔的独子军年长我一岁,军哥宽脸颊,眼睛如河水般清澈,黑眼珠滴溜溜的闪动着。他没事便会捧着书在河边看,伴随这芦苇划过的天空,伴随着暖日清风。
岁月如同悠悠的河水不紧不慢的流着。我上学后,离开了村庄,那些身影渐渐的模糊了起来。外公离世后,更与那稀疏了。
十几年后,已经工作的我又来到这里游玩,我行走在早春里,顺着弯曲的小路,寻着远去的记忆,道路平整了,旧时低矮的青瓦小屋成了红瓦大房,屋顶那一片片砖红色的瓦片诉说着无尽的往事,屋前那些梧桐树依旧繁茂,年年抽枝长叶,默默地俯视着人间沧桑。
只是那条小河再也不是原来的小河了,河道里长满了青蒿,河地的石头裸露着,一眼望去,有着一股凄凉的味道,原来那块洗衣服的河滩也堆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乱石杂物,把我的情愫也堆叠了起来。
五叔的小屋还是孤零零的在那里,仿佛尘世的喧嚣到了此处便遁去一般,门前树杈上顶着一张旧棉被,还有一双破旧的布鞋搭在上面,不难看出,这是在这阳光下晾晒的衣物,可那衣物确实有些破旧,破旧的让我恍如隔世一般,树头上已经拱出星星点点的绿芽。屋子外墙还是老样子,透过剥落的墙皮我看到了一块块土坯,每一块土坯里,都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事,似乎还有童年的我在上面遗留的温度。山墙上当年的标语已经褪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本就模糊的字体下流出了长长的色痕,如同我们脑海中某些渐渐模糊记忆一般。
只有那木门重新刷了黑色的油漆,却与周围陈旧的色调格格不入。推门探头张望,我不禁激动了起来,见到的是格外熟悉的面孔,虽然岁月不可磨灭的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只是五叔的腰弯曲了,弯曲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干瘦的脸上多了象沟壑,如车辙似的皱纹。
打过招呼后,五叔愣了好一会,才晃过神来。唤着我的乳名,让我进屋坐。我那乳名,已经多年不被人叫起,本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丢失在老家。那日听到后,仍透露出至亲的感觉,那是老家乡村的淳朴的歌谣,那是儿时的难忘记忆。
五婶在家里端着碗吃饭,见我进去扒完了最后两口,转过身的时候,把筷子放到嘴里使劲的舔了又舔。这不经意的到访,也没有太多的话语,环视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屋子,当年军哥的奖状还贴着墙上,本是出于客套,问了五叔、五婶身体如何,不料五叔却忽然说“我眼睛这两年看东西重影,倒是老毛病了,只是这几天鼻子总出血,你婶子非得让我去医院看看”
“我没跟军说,他在北京工作,忙呀,不让他们操心了,听说你在医院工作,问问你吃点什么药”,五婶只是在一旁不停地点头附和着。
“你们别总自己担着,赶快去医院做个检查吧,做个CT”
五叔深陷的眼睛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却似乎又带着恳切的目光,象是在缅怀过去,又象是在期待未来。
“要不跟你军哥说一下,不行去北京看看?”
我走的时候,五叔执意给我抓了一把院子里正在晾晒的苦菜花,让我带回去泡水喝。
我再三嘱咐五叔抓紧检查看病,并且留了电话,过后几日,也没联系我,或许他们去了北京,以后五叔的脸在忙碌的日程里给渐渐忘了。
事隔一年,我突然听母亲说起五叔去世的消息。
“他这个人,我叫他去医院看看,也不去,也不告诉军哥”
“啊?!军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第三年突然失去了联系,不知啥原因。你五婶、五叔近几年地全国各地不停气的找,一直没音讯,也不知死活”
我这才知道五叔是骗我的,骗我军哥在北京有个体面的工作。但是他为啥骗我呢,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却突然夺眶而出,因为无忽然明白了,五叔跟我说军哥在北京工作的情节并不是谎言,而是自己对孩子的一种美好的期待。而期待能慰藉一段段困苦岁月,慰藉一段段艰难的历程。
我总是竭力的去想象,或许军哥在遥远的北国,或在如画的江南,或在冷漠的边陲,又或在西北逼仄的小镇,在那里守护着自己,守望着家乡……
每到春天,看到回归大雁在村庄上空,唳嘹而过,我总会想起五叔给我的苦菜花,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泡水却是香的,正如那逝去的是岁月之苦,留下希望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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