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街杀人事件报告（3）

那张照片我后来见过，很美。

槐树街杀人事件报告（3）

                            5

“那件事，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走进去，把刀子插进去，没那么多，就一下。刀子插进身体之后阻力太大了，我根本拔不出来。然后我突然就害怕起来，跑出去躲在厕所发抖，拼命想把衣服上的血迹洗下去。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嗡嗡响，然后我想到我爸，我想我爸也完了，他只有我，我杀了人也得死，他就什么都没了。

其实我爸之前是个医生，那时候我妈还在。他俩大学就在一起了，那时候我外公嫌我爸穷，不同意，我妈就和我爸私奔了。

她没看错，我爸是个有出息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手术室里的一把手，好多周边县城的手术做不了，都来找他。

然后有了我，俩人就买了大房子，和外公那边的关系也缓和了。那个时候虽然我还小，但是很幸福。虽然这幸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那次我爸晚上加班，本来都要走了，结果送来一个打架被人砍了的男孩儿，可能也就我现在这么大，是城中村里小混混，帮派火拼。据说内脏都破裂了，眼看着就不行了。

当时医院里的医生没人愿意帮忙。我爸一咬牙，穿上褂子在手术室里忙活到第二天早上，结果还是没救活。

后来男孩的父母把男孩的尸体摆在医院门口，带着一群人，还打了大字报说是我爸把男孩的内脏掏了卖，故意把男孩治死的。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回家就上网发微博，说他是黑心医生，还要把我爸人肉出来判死刑。他们也不想想，肺子都削掉一小半了，给你你要么？

那男孩的父母也是城中村的混混，靠着政府占地得了一大笔钱，在当地很有势力，这次就是想再讹医院一笔。

医院迫于声势浩荡的舆论压力开除了我爸，也没有医院再敢雇用他。离职的那天晚上，我爸走在巷子里被人打了一顿，还砍掉了右手。

我也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男孩的父母，也可能是那些‘正义的’网友吧。总之警察查了大半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家里多出一个残疾人，少了一根顶梁柱，刚积攒起来的存款就像夏天的冰淇淋一样骤然减少。外公拿出了自己棺材本，才勉强让我爸养好伤。本来在家里做自由撰稿人的我妈，二话不说扛起了家里的重担，瞒着在家疗养的我爸，在一个工厂流水线给人家打工。

那工厂我后来才知道，说是环境特别差，黑，又闷，味道还特别重。但是工资高，短时间我妈也不好找别的工作，就托熟人进了那个工厂。

没想到进去做了几个月就开始咳嗽，脸色很不好。我爸问的时候她还骗他是在公司做文员，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她才告诉我爸实情。

‘别担心，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你好了我就不做啦！’我妈说，‘顶梁柱超人先生先歇歇，有我在，就不会让这个家垮了的！’我爸当时哭得像个孩子。

那个时候，我真的相信，有我妈在就一定行的。

后来我爸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一只手照顾自己了，我妈却病倒了，职业病。因为是临时工，一直没签合同，工厂的人来过两次，拿了两万块钱就再也不见踪影。

没多久我妈就死了……

挺快的，也没什么痛苦……

家里就剩下我和我爸了，我爸记着我妈说过的话，就算一只手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笑，对我笑，对自己笑。早上起来就对着镜子大喊：“今天也要加油！”

你能想象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每天早上给自己打气的样子么？

我们卖掉了大房子，搬进槐树街。我爸每天在小区里捡塑料瓶子，能多挣一块钱就多挣一块钱供我读书，就算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一屁股的债，也从没有放弃希望，坚信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他是带着妈妈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的。我们俩都觉得妈妈会一直看着我们，所以无论怎么样都要活得精精神神的。我妈生前喜欢白色，说亮快，我爸就一直穿白衬衫，给我买白裙子。在我爸身边，我觉得很幸福。

所以即使在学校被欺负，我就告诉自己和爸妈一样，不要放弃希望。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成了全年级第一之后，欺负我的人也开始尊重我，我还被选上了班长。

我更加相信，只要不放弃努力取的好成绩，就可以获得尊重，我还想着以后我会原谅这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

可是没想到我太天真了。我可以得到尊重不是因为我有多努力，而是因为他们想给我。如果他们不想了，随时可以收回。

因为买不起制服，就不能参加入团仪式。因为穷，即使是全年级第一也没用，是这样的吧。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哥哥你是个好人，但世界就是这样的。

那天我去孙老师办公室和她说明情况。当不了学生代表，只是加入团仪式还不行么。在最后一排也没关系，因为我妈看着我呢，我不能让她丢脸，觉得自己女儿没出息。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去求她。

没想到她狠狠地羞辱我，说如果死了妈妈的小孩就有特权，那还要规章制度有什么用，说我妈死了还要让小孩来走后门。

我爸爸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多少辛苦她根本不知道，可我当时忍住什么也没说，还向她道歉。

晚上回家我和我爸商量，这是我第一次管我爸要钱买东西。我爸什么也没说，还是对我笑，让我等着。出去了一下午，回来给我拿了三百块钱，问能不能光买个上衣，黑裤子先穿我自己的。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从哪里弄来的这三百块钱，可我认得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位父亲的羞愧，我永远忘不了那种表情。

我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找她，还是被狠狠奚落了一顿，其实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也接受了这个事情。但我回到班级，看到那群人庆祝，我才知道是谁顶替了我。

以前所有的欺侮，歧视，谩骂甚至殴打，我都可以作为一部分人生接受下来。那是因为在这些的对立面仍然有可以支撑我继续生活的存在——因为努力而获得尊重，因为有爱而战胜贫穷。这是我爸爸妈妈为我建造的保护壳，我坚信，并且身体力行的维护着。

可当我终于发现，仅仅是因为有钱，那个人也可以做学生代表，而我再努力，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被她掌掴的贱民而已。那些我一直坚信的东西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你看，这世界不过就是这样子的，即使学习好人品好，还是有些撼动不了的事情，没道理的优越感，这将是我怎样努力也做不来的。我并不责怪欺负我的人，她们当然也是该死的，是邪恶的。可我不相信有人生下来就喜欢欺负别人，有人生下来就是恶人，而是我们班主任那样的人的纵容和默许，甚至是鼓励，才让他们成了恶人，让我们成了被欺负的人。

爸爸总说一切受限于自身，自己的生活过得怎么样，取决于自己有多努力，可这样的人存在在世上，怎么可能呢……

那天下午我在厕所的地板上坐着，浑身湿淋淋的，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透过窗子看到落叶洋洋洒洒地飘落，才觉得一转眼就到秋天了。

我想起很早以前我们一家三口曾在秋天拍了一张照片，三个人站在树下，落叶像下雨一般，爸爸妈妈搂着我笑。那时竟觉的凋零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6

那张照片我后来见过，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