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班杰明给自己做了一个牛油果火鸡三明治,一碗番茄浓汤,他照例打开电视机,边看新闻边吃。
如过去两、三个月来的每一天,新闻中高频率地重复着“COVID-19病毒”这个词。今天,宣布纽约市出现第一例确诊病例,患者是一名女性,还是医护人员。她到伊朗去旅游休假,回到纽约一周以后被确诊。报道称,纽约市区里极可能已经有超过一万名病毒感染者。
一万名?有这么多吗?班杰明皱了一下眉头。他也刚出差回来没几天,先到了法国、意大利,又转去了以色列。前天回来,在肯尼迪机场入关,美国疾病控制暨预防中心(CDC)已经增派了人手,协助海关和边境保护局(CBP)加强入境旅客的体温监测,过海关、安检都排着老长老长的队,特别讨厌。
被确诊的女患者才39岁。不是说五、六十岁以上的人才比较容易被这个病毒攻击吗?今天在公司里,还有不少同事说,新冠病毒的出现是一种物竞天择的现象,是大自然的生物链需要淘汰老年人口呢!眼下才确诊了一例,就说纽约“可能”已经有一万人感染?数据从哪里来的?搞新闻的那些人为了博一下收视率,总是习惯性夸大其辞。再说了,即便真有一万人感染,对于一个八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班杰明想着,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关掉电视,走进了书房。
自从三年前离了婚,前妻带着女儿回到远在比利时的娘家,他的私生活变得相当简单。作为一个居住在曼哈顿中城,有正当职业的高级白领,班杰明或许应该算一个自律得有些过份的男人。平时夜里不去酒吧,不主动招惹女人,久不久和朋友下两盘棋,最大的乐趣是自己动手,做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书房里,电脑桌对面的小方桌上,归类散放着直尺、圆锥、麻线、针,大小瓶瓶罐罐和各种刀具菱斩,最显眼的是一块两尺见方的原色水牛皮。班杰明拿起银笔,开始沿着昨夜固定好的纸样,在牛皮上画线。
这是一块质量相当好,完整的牛背四方皮,没有皱折,也几乎看不到斑点、疤痕或蚊虫叮咬的痕迹。多年前他在某个印第安土著的自由市场上看到买下来,一直舍不得动,前天晚上才翻出来进行处理。肉面层经过打磨,皮面层上过牛角油、貂油,这块原色皮的每一个部分都显得更完美了。
他打算用这块皮子亲手给胡新玥做一个小皮夹。
新玥。他已经有快二十天没见到她,也没听到她的声音了。早在他出差之前,新玥已经生了气,不理他了。而他呢,尽管耳边总有一个声音为自己辩护,但也总有另一个声音对所有的辩护词反唇相讥。好几次想给她发微信或者打个电话,尤其是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但终归自知理亏,心很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接下来出差,一路上马不停蹄,穿过不同的时区线,虽然新玥的影子总是不停地乘虚而入,也对不上个合适的时间给她打电话。发微信呢,文字又没有语气没有表情,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拖再拖,恶性循环的效应一天天叠加,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主动联系她了。
其实,他想说的话也很简单:对不起,是我小心眼,那天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原谅我——或者,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口。没事喜欢研究星座的女同事时常半开玩笑地骂他是个“死摩羯”,心里有什么都要等着别人来理解来发现,自己就是不说,憋死也不说。
本来也是啊。你若了解我,我不必多说,你若不了解我,我说了也是白说——不过,唉。这次的确是自己错了啊。胡新玥并不在天涯海角。如果他此刻起身出门,过三个街口到57街地铁站,乘上C线再转F线到东百老汇街站下来,再走两个街口,顶多40分钟以后就可以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问题是他缺乏起身出门的勇气。唉。他又叹了一口气,换上切刀,小心翼翼地按着皮革面上留下银色线条的内侧,仔细切割。在数学上,线是没有面积的。但在现实世界里,你用不同的笔画出一条线,必定会产生不同的宽度。皮革上的切割若把握不好,即便只是失之毫厘,也会导致后面的步骤无法顺利进行。如同爱情。本来只不过是一种感觉,不存在严密的逻辑。可它一旦发生,就会自行携带一种不可思议的霸道逻辑性,挟持你,逼迫你,让你丧失自我,甚至——丧失理智。
从前,他可不知道所谓“爱情”对一个人有这么强悍的影响力。当然,作为一个四十几岁的离婚男人,他并非从未见识过女人。可见识过女人,并且和某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也不等于真正见识过爱情。班杰明从来没有被前妻——或者别的女人——折腾得如此狼狈,直到遇见了胡新玥。他欣赏她,尊敬她,关心她,也惦记她,他是如此在乎这个女人,如此渴望和她一起过下半辈子。
他必须赶紧做好这个皮夹。做好了,他才能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或者说一个合适的道具——去向她道歉。用一份看得见、摸得着、估量得清楚的诚意,去求她原谅,求她回到他身边来。
接下来的两三天,他都是下班回家胡乱填饱肚子,直接奔进书房赶工做皮夹,电视新闻也懒得看了。横竖这些天到处充斥着“疫情”这个词,公司里同事们“即时播报”的情况快得很,晚间电视上的反倒成了旧闻。
星期四晚上有点儿例外,因为一个新加坡客户的机器出了问题。国际航班已经全部停飞,他无法亲自到现场,只得联线,通过视频指导当地技术人员进行修理。等问题解决,已将近十点钟了。班杰明离开电脑,猛地一下觉得头晕,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估计是出差期间太累,时差也还没有完全缓过来的缘故。
他想去睡觉,一眼看到小方桌上剪裁成形,大小不一的皮子,又决定再坚持一下,再赶赶工。他拿起一小块来,用打磨棒一点点修边,细条的皮边很软,不容易控制,必须一小段一小段慢慢打磨。慢工才能出细活儿,强压着困倦的班杰明来来回回重复着单调的,机械的动作。
不论心里多着急,也不论精神是不是处于最佳状态,手都不能乱,每一道工序必须严格到位,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他的性格。他是公司里的高级技师,为客户保养维修精密仪器,算起来时薪最少300美金。为胡新玥亲手做这个皮夹,费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心思,她是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的吧?
“……无声是沉默,不是金,/修炼出我/心扉最底层那一颗莲子。/凝日月辉光,结天地精华。/用宇宙深处潜藏的秘密,/要开一次/任何人不能妄自修改的幸福……”
一年多前,在法拉盛图书馆的“美东华诗会”现场,胡新玥站在台前朗声念。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素软缎绲银灰边的短袖对襟唐装,配深灰色的长裙。藕荷色本是一种相当挑剔的颜色,不冷不暖,穿不好便容易显得颓败老旧,在她身上却十分得体。既稳重、斯文,又不缺少婉约的,东方女人独特的魅力。她的英文发音不是很准确,诗句里与坎坷命运顽强较量的不屈不挠,对幸福的执着盼望,与她浑身上下那一团抒情的藕荷色糅合在一起,配合她的表情,竟然添加了一份难以描述的,性感的柔媚。
这幅画面,激起了班杰明心中滔天的波澜。那天诗会的现场,他应主办方特邀,在舞台左侧为诗人们配放背景音乐。
班杰明的曾外祖父,是移民到哥伦比亚的中国广东人。他虽然不大会讲汉语,血液里那点儿中国人的基因却让他对中华文化充满了天然的,无法割舍的眷恋。所以他经常去参加纽约市内的各种中华文化活动,也喜欢和真正的华人移民交朋友。
胡新玥那首题为《莲子》的诗歌,夺得了诗会的第三名,他们也随后开始交往。胡新玥在国内是专业的建筑设计师,因为生了一个智障儿子被前夫一家唾弃,又为了让这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独自带着他移民到美国。她的英文基础本来不错,参加过几次培训,便顺利通过了房地产经纪人的资格考试。有了资格证,凭着专业知识,她很快成为业内翘楚,母子二人的生活不算富裕,也安稳从容。
论长相,新玥真算不上多标致,甚至比不上他的前妻。但整个人从里到外充满属于中国南方的,温润而诗意的灵气,做人做事又干脆利落,并不像一般文学女青年那样脆弱,动不动无病呻吟。她的敏锐聪慧,让他欣赏;她的乐观坚强,更让他怜惜;她柔软的掌心,她缎子一样细腻的皮肤,对他也有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解释的魔力。
离婚也有这么多年了,他并不想孤独地老死。虽然他结交的东方女人不算少,可他并没有爱上什么人,就是一看见胡新玥就动了心。说起来,也算是东方人所谓的“前世缘份”吧。和新玥一起共渡余生的前景,像冬夜壁炉里的火光,闪耀了他的视线,也温暖了他的躯体。所以,那天他看见她微信朋友圈发的那条信息,才会陡然间勃然大怒,完全失去理智。
2020年2月22号,那天的日期数字很特殊。黄昏时分,他在哈德逊河边的一家巴西餐馆里,等新玥过来一起吃晚饭。看到她发来“我上地铁了”的信息,也看到了她当天下午发的朋友圈。
图片上,一架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班机,昂首飞上蓝天。她配图的文字是中文:“夜走了,天亮了。万里无云,今天是个飞行的好天气呢。天空和钟声一同醒来了,樱花必将在温暖的春风中照样飞扬。武汉哪,我们在等你!”
他有些无所事事,喝着冰水,顺手复制了这段话,粘贴上手机里的翻译软件,看到了这一段话的英文翻译。等到新玥出现在面前,他已经被妒火烧得脸色铁青,指着手机屏幕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新玥低头定睛看了一下,笑着回答:“哦,没什么意思啊,武汉的情况太令人着急了。我们协会在帮忙购买口罩和防护服呢,希望能赶快好起来。”
“不要找借口!”他尽量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了那声音里的凌厉。“你发中文,以为我就看不懂吗?明明是你想要和前夫重归于好!明明说的是你和乔治都在等他!”
胡新玥愕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母子早就跟那个人没联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段话本来是……”
他挥手打断她:“人家老早都不要你们了,你们到现在还要摇尾乞怜,这不是痴情,是自轻自贱!你懂不懂?!”
“你说什么呢?!”胡新玥脸色一变,生气了。“你疯了吗?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是,我算什么?我哪里懂得讲什么道理?”他冷笑。“你前夫才最讲道理,是吧?!”
班杰明这句话,像是猛然击中胡新玥脊背的一大棍子,她的身体陡然僵硬。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咬住牙关,安静而冰冷的目光掠过他的头顶,转过身,走了。
这一走,胡新玥似乎打算从他的生活里彻底退出了,班杰明满肚子的邪火却只持续了一夜。因为次日一早醒来,他就看见自己的朋友圈中,满屏是大家争相转发的一段小视频,比利时钢琴家尚·马龙自弹自唱,他本人创作的“战疫抗疫”国际公益曲《编钟之声》(Chimeof the Dawn Bells)。很多热心人还贴出了歌词全文,配有法文、中文、西班牙文等多种语言的翻译版本。
歌曲间奏比较长,尚·马龙插入了一段汉语的独白:“夜走了,天亮了。天空和钟声一同醒来了,樱花在温暖的春风中飞扬。武汉哪,我们在等你!”
班杰明当即倒吸一口凉气,重重倒回枕头上,用被子死死蒙住了自己愚蠢的脑袋。新玥只不过是比他早一天看到了这个小视频,他却怀疑她和在武汉的前夫互通款曲!怪不得新玥掉头就走,不肯再理他。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啊!班杰明一边顺着昨天打好的定位孔穿针引线,前后交叉缝合皮子,一边忍不住猛摔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头。眼前恍惚浮现出新玥的脸。她不年轻了,一双眼睛却依然亮晶晶,足以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她的身子软软依偎在他怀里,说:“谢谢你……真的。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最好的男人!”
那是去年平安夜,他们在一起渡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圣诞树顶端的景星下,他向她求婚,保证要和她一起,携手去营造他们共同的,幸福安稳的下半生。——才只不过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情!自己信誓旦旦的话音还没落地呢,就不仅仅喝了一坛子飞醋,更狠狠揭了她的旧疮疤,还顺带着侮辱了她的人格。
他算得上什么“好男人”?!唉,新玥!班杰明悔愧交加,喉咙一阵刺痛,剧烈咳嗽起来,头更痛了。只要她能回心转意,只要她能答应回到他身边,不要说熬夜费神做这么一个皮夹子,就算是叫他当牛做马,他也是甘愿吧。
又连续熬了三个夜晚,经过反反复复的黏接、压孔、打洞、缝合、打磨、抛光上蜡,一个对折八卡位的皮夹终于完工了。在皮夹外层的正面,班杰明另外裁了一条双半弧外框,细心地压住一小片颜色比较深的蟒蛇皮;外层的背面,也没忘记烙上了胡新玥姓名缩写的三个花体字母:H.X.Y.。
深夜的灯下,班杰明端详着崭新的皮夹,觉得很适合新玥。明天,明天就可以去找她了。他要告诉她,原色小牛皮是很结实的,使用的时间越长,皮革的颜色会变得越成熟、越光滑。如同爱情,他和她的爱情。
满意地松出一口长气,班杰明立刻感到一阵浓重的倦意向他袭来,头也格外沉重。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三月的第一个周末,天气晴朗。班杰明提着一个深蓝色结银色缎带的礼品袋,乘电梯下来。公寓楼前厅高挂的几个大电子屏幕上,全是“全美实时新冠疫情分布图”,画外音在添加细节:“截止3月7日,周六早上,全美总确诊人数已达312人(不包括加州海岸的一艘游轮上的21人),17人死亡……”
西雅图是重灾区,那边的民众也最为恐慌,纽约市还是很安全的。班杰明推开公寓楼的大门,走到街上。而且,那些已知的确诊病例全在一条很清晰的传染链条上,链条之外的人们实在没什么恐慌的必要,他心里想着,朝着地铁站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街边花坛里,黄色白色的洋水仙,紫的白的风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满,春天的气息清新、蓬勃、盎然,如他此刻的心情。想到最近二十几天来魂不守舍,寝食难安的状态即将结束,他脚步轻快,头也不痛了。
站在十字路口,等人行横道的信号变绿灯的功夫,班杰明看见了斜对面那家糕饼店,想起新玥的儿子乔治特别喜欢这家店的手工曲奇饼干。眼前浮现出乔治天真的,惊喜的笑脸,带着对他单纯的崇拜和依恋,让班杰明心头一热。这么久不见了,也应该买一点儿给孩子带过去,班杰明朝着糕饼店的方向大步迈了出去。
尖利的刹车声随即响起,刺破了初春上午被枫树枝桠切割得细细碎碎,洒在曼哈顿街头的宁静阳光。
班杰明刚才站立的位置上,换了一辆因紧急刹车而横斜在路中央,半旧的白色中型小货车。看不到班杰明的高大、瘦削的身形了,只有一个深蓝色结银色缎带的礼品袋从车轮边飞出来,晃晃荡荡,滚进了街边的花坛。
三个星期以后,当一个女人带着资深房地产经纪人约翰走进班杰明的公寓,屋里的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星期六早晨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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