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条车道上,距离玉翎的丰田不远,有一辆银底深灰的奔驰S600。拥着黑貂皮大衣坐在前座的女人满脸不耐烦,指着车窗外气冲冲地数落:“Jason 刘!你看看你看看!这哪里还配称作高速公路,直接改叫停车场算数!”
她说的是英文。开车的Jason 西装革履,回答的语气淡然平静,也用英文,带着明显的新加坡口音:“进出纽约市的要道嘛,高峰时间,总是这样的。”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早几分钟晚几分钟出门又能有多大区别?!”
今天下午几点要出门,是早说好的。他准时从公司开车回到家接她,她却稳稳坐在梳妆台前半天不动。他等得有点着急了,难免要催几句,她当时就满面寒霜了。
他依然低声下气:“这种场合,迟到总是不礼貌。”
“哦,晚几分钟出门就肯定会迟到了?我不知道这种场合重要吗?你看看!”她压一下毛茸茸的大衣领子:“我今天的耳环和项链都不配套!”
“都是珍珠,不配套也没太大关系,差不多就可以了,”他试图宽慰她。
“差不多、差不多!你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只要一个差不多,难怪没出息!”她从鼻子里哼一声,一双丹凤三角眼瞪得滚圆。“今天晚上都是些场面上的人,我连一套完整的首饰都戴不出来,怎么见人!”
Jason只装做专心开车,不吭气了。
年近花甲了,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除了把儿女培养成人之外,练就这一套“充耳不闻”的本领可算得他的最大成就。他这位太太,刘林锦凤女士,曾经是香港食品杂货老字号林家的四小姐,从小跋扈惯了的。他没本事改变她,只能装聋作哑。
“……当初看中你老实,我家里人怎么苦口婆心劝我?说门不当户不对,我哪里听得进去?现在才明白年轻真是不懂事……”
当初。当初他在纽约市立大学念研究所,某天被中国同学会抓差,叫他去肯尼迪机场接新生,林锦凤就在那几个新生之中。
林四小姐时年21岁,要独立要自由,和家里赌气出走,拎起行李箱到纽约来读书。可从小娇生惯养,衣食起居等等一干生活琐事她都缺乏打理的能力,要独立谈何容易!幸亏一下飞机就认识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学长, 后来很多事情自然求到Jason头上来。
Jason是家中长子,早早帮着父母和叔伯们照顾弟妹、打理生意,勤快惯了的。留学生在异邦守望相助,乃是优良传统,其他同学见锦凤楚楚可怜,都不介意帮忙,刘家鼎自然也不介意。等到周围的同学们都把他们当成一对情侣,锦凤不否认,他也听之任之,倒不是有多疯狂地爱上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差不多”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他们的婚事一开始颇遇到一些阻力,就是锦凤说的,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林家曾经激烈反对。阻力越大,倔强任性的林四小姐就越坚持,最后她家里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这门婚事。成婚之后,锦凤虽然冠了他的姓,Jason 的身份却立刻从刘家长子变成林家女婿,大学毕业证书在手里还没焐热,他的工作已被林家安排好了。
唉。Jason暗自叹了口气。从那时候开始,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努力摆脱林家的控制吧?堂堂七尺丈夫,怎么甘心事事任人摆布?更何况是被太太的娘家摆布?!
问题是,凭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留学生,早年之所以能够迅速在美国站稳脚跟,与林家的提携之功是分不开的。所以,他这点不甘心非但不能说,也不能流露,否则便成了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识好歹。
“那个Cindy 也是,懒得要死,上星期交代她的事情到现在还没结果。你用的这些人都和你一样,没一个中用的……”身旁尖利刺耳的声音还在继续。
林锦凤数落到他公司的员工了,Cindy是他的秘书。唉,人生不如意事何其多。Jason抿了一下嘴唇,依然只有沉默,把头转向车窗外。
车窗外,四线并行,首尾相接的车辆行驶速度十分缓慢。左边一辆丰田驶过来,开车的女子脑后的发簪上细碎的闪光,吸引了他的目光。
从他的角度看去,夕阳残余的斜晖正好落了一缕在那女子身上,勾勒出她的侧面。她的眼睛直视前方,下巴的弧线柔和,衬着绛红色的旗袍高领。光影里线条都有些模糊,也看不清楚她的五官。画面中是最突出的是她脑后蓬松的发髻,以及发髻上斜插着那支发簪,一朵金红色镶水钻的木兰花。
这轮廓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呢?Jason有些纳罕,脑子里又搜寻不到什么线索。只觉得车窗外黄昏的光、迟滞的车阵、这女子的侧面与她发簪的闪光,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画面,有种超然出尘的恬静,和自己这辆车里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凭请柬进了纽约总领馆,乘电梯上四楼,宴会厅里张灯结彩,大使偕夫人和几位参赞站在门口迎宾。
“这位是恒安公司的刘董事长,我们侨界的工商业成功人士,”商务组的王参赞握着Jason 的手,向大使夫妇介绍。
“哦。新年好!欢迎欢迎!刘董事长的公司主要在哪个领域发展?”大使含笑问道。
Jason掏出名片:“大使和夫人新年好!我们主要经营电子保安系统的安装、调试和技术维护。这位是我太太,还请多多指教!”
话音刚落,Jason的肩头已被后面进来的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回头一看,是城中的名律师汪大维和他太太丁槐青。当下赶紧站过一旁,等他们夫妇和大使打过招呼,一起向大厅中央的吧台走去。
“看到《新风华》这一期的杂志上采访你的文章了,封面的照片尤其漂亮,”林锦凤对丁槐青说。
“谢谢,”丁槐青笑起来,那两排贝齿洁白整齐。“那张照片啊,全靠摄影师。那小女子很有几分天才,手里的摄像机镜头简直比整容术还厉害。她今天应该也来了,待会儿要是看见她,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最近生意怎么样?”Jason拿起一杯桂花陈酿,与汪大维寒暄。他们二人是老朋友了,汪氏夫妇的“维青律师事务所”,如今便承当着恒安公司的法律顾问之责。
“还不错。槐青把书念完了,一口气拿下了新泽西、纽约两州以及两州联邦法庭的律师执照,”汪大维笑得踌躇满志。“我们打算在西百老汇街上再开一家事务所。”
“这以后就是丁律师了!恭喜恭喜!”锦凤拍拍槐青的手:“真正才貌双全!”
这话不完全是恭维。丁槐青是上海人,今晚一如既往地全身黑色,大翻领西服套装里没有戴项链,露出项下一片白皙细腻的皮肤。衣襟上别着一朵克莉斯玎·迪奥的粉红百合花胸针,婷婷玉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丁槐青原本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数年前被前夫逼上刑事法庭去打离婚官司,法院给她安排的辩护律师,便是汪大维。
汪大维当时也已离异多年,独自带着和前妻生下的两个孩子。丁槐青的官司一打两年多,律师和当事人在这个过程中并肩作战,又兼同病相怜,感情日渐深厚。等丁槐青重获自由身,两个破碎的家庭便顺势合并。
汪大维已是成名的大律师,手头的案件总是堆积如山。槐青婚后开始给他帮忙,帮着帮着干脆自己去读法学院。她这一拿到律师执照,原来“大维律师事务所”的招牌自然顺势换成了“维青律师事务所”。
“夫唱妇随到这种程度,槐青相当有魄力啊,”Jason也由衷夸奖。
“还不都是他逼我!”丁槐青倚着汪大维笑。她比汪大维年轻很多,个头还不及他的肩膀高,真正小鸟依人。“否则谁这一大把年纪了还从头学起?”
正说话间,大厅另一头有人向汪大维招手,他们夫妇便双双往那头去了。
“这么千伶百俐的人,险些没被前夫活活折磨死,”林锦凤望着丁槐青的背影感慨。“可见女人再怎么能干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必须嫁对人。”
“大维也不容易,这两个人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Jason附和道。汪大维的第一次婚姻也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锦凤拿着一杯红酒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又看见了熟人:“哎,你看那边不是鸿昌的苏总他们?”说着拽上Jason的衣袖,拉着他排开众人往前去。
Jason有些被动地跟着,眼风扫过之处,他又看见了那个发簪,金红色镶水钻的木兰花,刚才在路上见过的,正在不远处的水晶灯下细碎地闪烁,他不自觉地把自己抽出锦凤的掌握,停了一步。
发簪的主人身量不高,裹在绛红色绣牡丹的长旗袍里,正与人说话。还是看不清她的样貌。不过或许是黄昏时分那种视觉效应的延续,整个大厅里喧哗的人声在他这一端详间突然停顿,世界有几秒钟莫名其妙的安静。
“Jason!快过来啊!”锦凤回过头压低嗓音招呼他。
几乎恰在此时,宴会厅里的大喇叭响起来,大使向大家致新春贺辞,晚会正式开始。前后两进大厅里原本松散的人群向中间聚拢,Jason没有再走过锦凤那边去。
宴会散了回到家里,锦凤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卸妆一边问:“刚才见到福美电器的许伯母,还问起她那个孙子在你公司的情况。”
“哦,许昌文,他在做公司网站的维护更新,”Jason边回答边换上睡衣。
“给他的薪资待遇,你要掂量着一点儿,免得我被这些世伯母们议论。”
Jason不吭声。掂量?还要怎么掂量?!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成天吊儿郎当地,网站维护不轻不重这点事交给他都勉强得很,只求他不弄出什么纰漏。要再给他加薪水,别人还怎么做事?!
锦凤仔细抹着眼霜,追问:“你听见我说的话没?”
“嗯,”Jason往枕头上倒去,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看看情况再说吧。”
“你那点小家子气,平时也算了,千万不要用在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哼!这些人。Jason侧过身,用被子蒙起头,突然想起王参赞向大使介绍他时用的词:我们侨界的工商业成功人士。哈!无论他多么努力,在锦凤他们“这些人”眼里,都远远谈不上“成功”二字;恒安公司的业绩无论怎样蒸蒸日上,和他们“这些人”所倚仗的数代积累的财富相比,都只是小儿科。
心里一阵烦躁,木兰花发簪上的闪光隐隐约约出现在他双眼紧闭的黑暗里,微微弱弱的亮光,细细碎碎的闪烁,那种小小的,遥不可及的恬静与温柔。
锦凤上了床,从他背后依偎过来,双手在他胸前轻轻抚摸。
他把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拿开:“睡吧,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去公司。”
她的手固执地挪回来,游移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停留良久,终于不甘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的彻底不行了。不中用的男人就是不中用!”
是,他老了。过去两年多,在锦凤的冷嘲热讽加催逼之下,他看过据说是经验丰富的医生,吃过据说是很有特效的中药西药,煞费苦心地安排过不少“浪漫”场面——私下里,他甚至还去外面找过据说服务很到位的女人——可统统没有用,他作为男人的生理机能已退化,他只能承认自己老了,无能为力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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