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牡丹:第四章(1)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18-08-30 08:15 被阅读6次

    这天早晨,秦中恺吃完早餐正准备出门,见玉翎披着睡袍,神志不清地晃下楼来,便问:“你今天又不用赶着去上早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要出去拍照,肖瑀帮我约了今天上午10点钟。那地方挺远的,”玉翎眼睛都睁不开,软绵绵趴倒在桌子上。“真的还想睡。”

    “你呀!外面的人夸你两句,你就刀山火海也去闯,做人一点原则都没有。自讨苦吃!”他帮她冲好咖啡递过来。“我先走了,你也要早点儿上路,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那还真得抓紧时间,玉翎跳起来,就着桌上的点心喝了咖啡,上楼三下五除二梳洗、换衣服、化妆。眼看着没时间慢慢梳头了,只得把一把长发迅速绕几下,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紫金发簪斜插进去盘起来。

    下楼提上沉重的摄影包,刚把车开出车库,却看见涓涓迎面走过来:“你不是下午才上班吗?这是赶着去哪儿?”

    “没办法,出去拍照,早约好的,”玉翎握着方向盘回答。

    “哦……天气不好,你路上小心一点儿!不要一边开车一边打手机!”

    “嗯,”玉翎点头,打量着涓涓:“怎么了?你看上去有心事。”

    “一直以来,我都有心事。”

    二月底夹着冷雨的小雪,完全没有飘逸的姿态,车窗外的空气湿漉漉地冷,更显得涓涓的语气幽怨。玉翎伸出手去,搭在她的肩膀上:“又和章明吵架了?”

    涓涓点点头,神色更加瑟缩:“我挣钱与否,不过是他欺负我的一个借口。”

    “欺负你?不至于吧,这样花容月貌,又肯勤俭持家,他凭什么欺负你?你得和他好好沟通沟通,他要是不爱你,当初也不会娶你进门,不是吗?”

    “当初?当初和现在怎么能相提并论?当初我是他导师的千金,如今我是他带携到美国来享清福的,一无是处的蠢女人!”

     玉翎见她这副样子,打开车门要下车来,涓涓却又一把拦住了她:“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正经事。”她振作了一下,勉强换上笑容强调:“我没事,不用担心,真的。”

    “也好。你先回去,外面冷。回头我过来找你,你不要想太多。”玉翎松开刹车继续往前开,看着涓涓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迅速消失,叹了一口气。

    涓涓从小听话,凡事都凭父母作主,也很依赖家里为她做各种各样的安排。章明是她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拿到博士学位回国探亲那年,涓涓刚失恋。

    她和从前的恋人周昶曾经是同事,也曾轰轰烈烈地山盟海誓、谈婚论嫁。谁知那周昶某天去北京参加培训,认识了一个外交官的女儿,两人进展神速,很快结了婚,又很快双双去了新西兰。涓涓用浓情蜜意编织两年多的美梦,就这样被对方以雷霆之势一笔勾销。

    她父母要替女儿争回这一口气,加上向来也很看好章明,便极力撮合他们两个人。

    父亲的门生多得很,涓涓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对章明根本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但周昶已经攀龙附凤出国去,不要她了,自己继续留在原单位总是人家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柄。既然章明愿意娶她,并且可以她一带就带到美国去,也不失为跳出眼前尴尬局面的捷径。而且,是一条体面的捷径。

    “我是在一种休眠的状态下被移植过来的,”涓涓不止一次这样说过。不仅被移植进了不甚如意的婚姻,还被移植到了举目无亲的异乡,她内心的孤寂、彷徨和无助不难想见。尤其是最近,她似乎越来越消沉,这不是个好现象,过两天一定要抽空和她好好聊一聊,玉翎叮嘱自己。

    天气确实不好,彤云密布,阴阴沉沉。高速公路两边的原始山林时隐时现,能见度很差,路上的车辆都比平时谨慎得多。不一会儿,又听见前方警笛大作,玉翎担心出事故堵车,赶紧从最近的一个出口下去,决定从城间公路开过去。

    这条路上倒不堵车,雨雾也没有那么重。可穿街过镇,一个个红绿灯接连不断,车速根本上不去。玉翎的右脚在刹车和启动之间频繁地换来换去,眼看着GPS屏幕上显示的抵达目的地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推迟。

    迟到总不能算美德。停在又一个红灯之下的功夫,玉翎赶紧翻出刘家鼎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位女秘书,说董事长正在开会,她会把情况及时转告。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这光景着急也没用,玉翎打开音响,干脆听起歌来。华语流行歌曲,以老歌居多。美国诚然也有很不错的流行音乐,但一首歌好听与否是一回事,旋律里有没有自己成长的印记,又是另外一回事。

    途中接到肖瑀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在恒安公司了。叫她路上小心,不要赶,实在不行下次再约就是了。

    终于开进恒安公司的停车场,玉翎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想那刘家鼎是个大忙人,错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不见得还肯见她。不过玉翎还是决定进去一下,好歹打个招呼,略尽人事,等肖大总编痛骂她误事之时,也多少有些说辞。


    推开刘氏恒安电子保安系统公司的大门,访客登记台后面的女秘书一见她便站起来:“您好!沈小姐吗?我是Cindy。”

    玉翎赶紧陪笑点头:“您好。不好意思,迟到了。肖瑀总编他们还在这里吗?”

    “他们刚走不久,” Cindy改用中文回答。“董事长还在办公室。”

    玉翎提着摄影包跟着她,沿着走廊左转右转,两边全是埋头在电脑前工作的男女员工,走廊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开着门。

    偌大的办公室,布置得就像一间典型的办公室:一套办公桌椅,一套沙发,整面墙的书架,墙上错落地挂满各种奖状证书。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白晃晃地亮着,照得整间屋子一点暗影也没有。

    刘董事长并没有坐在那张很伟大的核桃木办公桌后面,他背对着她们,站在长窗前。窗外是一片停车场,数不清的车辆顶上堆着厚厚一层雪,日光从正面,灯光从后面交汇,将那人穿黑色西服的身型划出格外清晰的轮廓,有种静默的、孤寂的冷清。

    “你可以先去吃午饭,不必再等,我也就走了。”他听到有人敲门,大概以为只是女秘书,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一口新加坡的英语腔,语调淡漠刻板,一丝不苟。

    这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上司,不止苛求别人,也苛求自己。玉翎敏感地暗下评断,一边歉然开口:“刘董事长,对不起,我迟到了这么久。”

    “啊,你好——原来是你!”他转过身,先看见那支发簪,认出了她。

    玉翎也认出他来了:“您是那天在纽约请我和阿施吃饭的那个Jason!”

    人家那天明明给过她名片,可她根本没当回事儿。肖瑀事先给她的资料又全是中文的,她也联系不起来。

    “是我,”他笑起来。眼前这个小女子,难怪总领馆餐会那晚看到觉得眼熟,果然早碰过面的了。“肖总编说,要请社区最有名的摄影师来给我拍照,没想到会是你。”

    玉翎哈哈笑:“是没想到我会照相,还是没想到我‘很有名’?”

    “都没想到,”刘家鼎爽朗地笑。“贵刊的肖总编和另外一位记者刚离开没多久。”

    这话让玉翎重新意识到自己迟到的事实,不无尴尬地欠欠身:“我和他们不是从同一个地点过来的。耽搁您的时间了,如果您需要改天……”

    “不不,又不是你的错,不用改时间。”

    玉翎越发过意不去:“刘董……”

    “不用客气,叫我Jason好了,”他轻轻摆手打断她。“要不要喝点什么?我们这儿有矿泉水有咖啡有茶。”

    “喝茶好了,”玉翎微笑欠欠身。“您会说中文的吧?我更喜欢您的中文名字,刘家鼎,多么响亮,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光宗耀祖的名字。”

    “哦?是吗?”他旋即换了一口新加坡腔的国语,走到沙发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杯子和茶叶,泡好了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沈小姐请用。”

    玉翎端起玻璃茶杯来,只见一个个小茶球在水中沉浮展开,嫩芽凝碧,茉莉花香随之盈满一室。这不是此地寻常能见到的茶叶,她有些讶异,于是很不可救药地脱口就问:“这是上等的茉莉龙珠!你怎么会有这个茶?”

    话一出口,玉翎立刻意识到自己冒失。想这刘家鼎何许人也,他的办公功室里备有三两种稍微像样一点儿的茶叶有什么稀奇!

    “上回去大陆公干带回来的,我偏爱茉莉花香。”他倒不介意她的莽撞,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并非他想像中的那么沉静,更有活生生的真实感。“看来沈小姐是行家。”

    “不敢当。其实喜欢喝茶属于不良嗜好,惨过沉溺赌桌,”玉翎抿一口茶。

    “哦?为什么?”

    “因为赌博好歹有赢的希望,喝茶却只能越喝越要喝好茶,钱都流尽无底洞,血本无归,”她耸耸肩。

    他微笑:“怪不得你和方若施小姐会成为好朋友,你们都是心直口快的女孩子。”

    “心直口快?也不见得是优点,尤其——”玉翎狠狠地喝一口,这茶真的是好,齿颊留香。“我们早已不是女孩子了。”

    “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女孩子。”

    “哦?你有那么老吗?”玉翎又脱口而出。

    这是他听过的最不着痕迹的恭维了,他大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的尖尖犬齿。通常刻意讨好他的人总是别有居心的,他警惕的,防范的目光在她脸上不动声色地逡巡:“这算是恭维吗,谢谢了。”

    “摄影也是我的不良嗜好之一,同样劳命伤财。”沈玉翎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造次,自顾自起身把照相机拿出来。“请您坐到办公桌后面去吧,这种照片正襟危坐比较好。”

    他依言坐下。玉翎调大了光圈,将背景虚化,焦距拉近。镜头里他的脸成为画面的主体,十分清晰。那张脸上刚才的随和亲切突然消失不见,他目不斜视,表情严肃冷静。

    这人有一双如此锐利而深沉的眼睛!

    玉翎盯着他的脸对焦测光,飞快地按动快门:“可以了。”

    然后玉翎低头收拾东西,以为他还会有些交待,比如照片先送来让他过目再送杂志社之类。结果他只是道了谢,似乎对自己的形象不像有些人那么在意,接着问:“沈小姐喜欢吃什么?这附近有家韩国餐馆不错。”

    “当真请我吃饭?”玉翎并非怀疑他的诚意,只是没想到在她迟到这许久之后,他依然如此客气。这人很有些大男人气度,她心想。

    “自然,”他挑高了眉毛,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不能置信竟然有人怀疑他说出口的话。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玉翎把头一扬。“去吃韩国菜!”

    “你就坐我的车好了,”他微笑,穿上大衣。

    停车场中有他专用的停车位,银底深灰的奔驰S600。他拉开车门让她进去,等她坐下,再帮她把拖出车门外的大衣角放好,然后把门关上。动作利落熟练,一气呵成,完全是训练有素的绅士派头。

    玉翎顺势陷到宽大厚实的座椅背深处:“车里一点儿噪音也没有,座位也宽敞舒服,真不是浪得虚名。”

    “是。人类的智慧理应用于使我们自己过得更舒服,” 他把握着方向盘,车开得很稳。“不过,女孩子们通常喜欢那种颜色鲜艳,敞篷的跑车。”

    玉翎一扭头,不屈不挠地强调:“我不是那种很小很天真的女孩子!”

    “总不会比我更老,”他的笑容十分轻松。“我的大女儿都快出嫁了,你们的年纪不会差很多。不过你看起来比较成熟。你和方小姐,你们都比较成熟。”

    成熟。玉翎垂下头,不做声了。如果有条件一直沉醉在风花雪月里,谁愿意成熟?!

    他的女儿。是,他的女儿必定从小被娇养在粉红色的房间里,睡粉红色纱帐罩着的床,为赋新词洒几滴清新脱俗的眼泪,单纯温柔地长大,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万事都有这样一个父亲为她运筹帷幄,生活环境永远香喷喷,雾蒙蒙,有什么必要“成熟”?

    而她们!她们二十出头便离乡背井,到人家的地头上来讨生活,一根线一粒米一片瓦都全凭自己拳打脚踢挣来,怎么可以不赶快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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