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一响,李文韬提着一箱啤酒,和韩悦一前一后进来。韩悦脱下棕色翻毛领的羽绒服,挂进门口的壁橱,一边嚷嚷:“今天很冷啊!”
他们二人都是秦中恺公司的同事,算起来李文韬是新人,前年才从加州跳槽过来,现在租的公寓和韩悦在同一个小区,所以两个人就同车过来了。
“听中恺说,你上个礼拜到纽约总领馆过年去了?”韩悦走过来问玉翎。“我们来美国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总领馆什么排场。下回带我们见识一下?”
“好啊,”玉翎应着,把水壶重新注满水,放到炉子上:“总领馆的饺子一流,好吃得没话说!不过那种场合人太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李文韬打量着客厅墙上新挂上的一幅画,扬声问:“翎子!这是名家手笔吧?”
“啊,是,”玉翎点头。“纽约的华裔女画家孟李秀竹的作品。”
那幅题为“江南春晓”的画,主体是传统手法的水墨,只是右边黑白相间的小桥流水之前,垂下来的那几缕飘飘摆摆的新柳,用的又是水彩的点染。整个画面疏淡而不寥落,盎然却不喧哗,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不难发现画家底蕴深厚。
“报纸上说,她的画如今越来越值钱。你从哪里弄来的?”
“成名的老画家,作品不会越来越多,当然只能越来越值钱。”玉翎得意地笑起来。“上次她出画册需要拍几张照片,朋友介绍我过去。拍照花了好几天时间,和她聊得很投机。老人家一高兴,就把这幅画送给我了。”
“翎子大方开朗,长得又好,”涓涓和章明两夫妇抱着西瓜和哈密瓜,也到了,应声接上话茬。“最难得的是有天分,所以讨人喜欢。”
“得了吧,”玉翎一边张罗着布置餐桌,一边笑。“一个人要有本事日进斗金,才配被称为有天分。我这样的算什么?”
韩悦第一次来,拉着涓涓陪她看房子,楼上楼下、屋里屋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还要特地揪住秦中恺,问他这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当时花了多少钱,现在价值若干……等等,问题一箩筐。
“翎子,你不嫌麻烦啊,我们用纸杯子也可以啊!”见玉翎从厨房的壁柜里拿出玻璃水杯,又转到餐厅打开立柜取出整套粉彩滚金边的英国细瓷茶具,章明劝她。
“章明,翎子那人的腿肚子也要擦粉的,你不要理她,”阿施的声音从客厅喊过来。“纸杯子,纸盘子统统放在洗衣机上面的壁柜里,你自己拿去!”
李文韬却将章明一把拉住:“这是过年呢!你嫌翎子家茶具餐具不干净?”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纸杯子,纸盘子用过就扔掉,多方便啊!”章明纳闷。
玉翎笑笑,也不解释,自顾自往水晶多宝盘子放瓜子、花生、牛肉干;土豆片和蔬菜沙拉则用两个大红洒金粉的意大利玻璃提花大碟子盛了,一盘一盘端到客厅去。
“多麻烦!”韩悦也想不通。“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不都是用纸杯纸盘!”
“可现在不是学生了呀!”涓涓在一旁细声细气地帮玉翎回答。
“美国社会富裕平顺,讲究精致的生活品质。几乎家家都有一整套一整套的酒具、餐具、茶具,按请客的形式、内容、目的、对象、季节的不同分别使用。” 李文韬说话如同他的为人,有板有眼。
三个男人相继在餐厅的大桌子旁坐下,摆开架势准备打牌了。
“其实我们中国人何尝不讲究这些,”涓涓笑。“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活得粗糙,没学到老祖宗的精致。”
“要我说,有得吃就不错了。再好的盘子杯子,也不会让东西变得更好吃,”章明不无意见地嘟囔。他家在农村,出生贫寒,节俭惯了的。
“生活的素质和品味不等于铺张浪费,”涓涓还是细声细气,但话说得毫不客气。
“哼,”章明双手手洗着牌,脸一沉,两道八字浓眉益发趴下来。
涓涓和章明之间诸多的观念抵触,根深蒂固,存在于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杂事琐事中。眼见这两口子又话不投机,中恺存心打岔,赶紧凑过去大声问韩悦:“怎样,你们打算买房子啊?”
“赵明中说,每月的租金上千上千地付出去,都进了人家的腰包,还不如买房子,”韩悦倒了一杯果汁,回到阿施和中恺之间坐下。“可他要是一直呆在国内,我们在这里买什么房子做什么呢?”
“你家那腐败分子这次回来没呆几天啊,怎么又走了?”阿施的声音总是又脆又响。
“还不是因为他去年投到的那块地?这会儿自己的工厂建起来了,眼下又是过年,不知道有多少菩萨要去拜,头绪太多,他不亲眼盯着不放心,”韩悦回答。
“你不亲眼盯着他,你就放心?”李文韬反问韩悦。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韩悦横他一眼。
“人家都说如今国内那些年轻美眉厉害得很,”李文韬很不识趣地添油加醋。“我们台商家里的太太们过去怕的是香港妹,如今怕得就是大陆妹!你怎么能保证没有人主动去招惹他?要知道,你长年累月缺席,赵明中一表人才,可是个很显眼的目标!”
“那又怎样?”韩悦自信得很,丝毫不为所动。“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也许吧。不过,一有钱就变坏的男人就算在没钱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赵明中为了别的女人,可以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可以辜负我,那么我还要继续留恋这样的人吗?”
“说得好!”阿施大声喝彩。“你这头要是先疑神疑鬼,搞不合适他那头没事也要整出一点事儿来。韩悦,你算是活明白了。”
“可不!我和赵明中,我们是长相知,不相疑,我早就活明白了。——拖拉机!”韩悦手中出牌,嘴里接着问:“阿施,你怎么不买房子?”
“我丧心病狂,决心给山姆大叔多多贡献一点税金,可以吧?”阿施狠狠摔出几张牌。“炸了!——我只要找一个有豪宅的男人,嫁进去就得了,何必自己掏钱买房子,是不是,翎子?”
玉翎哼一声,懒得理她。阿施自出道以来连年升职加薪水,手头颇宽裕。现在住着的那套两居室公寓,是她几年前买下的,她的确不打算换,私下里对玉翎说:“天天早出晚归,我要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听空谷回音啊?”
不是不辛酸的。然而,不足为外人道。
“我报双了啊,”李文韬大声宣布。似乎他这一把稳操胜劵了。
中恺紧接着认输:“我这把没戏了,投降。”
头一个回合,李文韬赢了,得意洋洋地找桌上各人收钱。韩悦打阿施的肩膀:“还指望你这富婆压一压他的嚣张气焰呢,不中用!”
“都怪他!”阿施指着章明的鼻子。“臭牌篓子!”
“你还怪我?不是你出的那三个K让他上了手,他能这么快跑掉吗?!”章明立刻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横竖不过是25美分的帐,就值得他们吵成这样,”玉翎摇着头对涓涓说。“堂堂几个留美博士硕士,彼此算计倾轧一场,平均每小时的工钱还不到50美分。”
涓涓才要说什么,见章明拿着空杯子站起来去厨房倒水,便住了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侧了头,故意避开与对方的视线相接。随后涓涓就对玉翎说,她又不会打牌,不如回家去练习画画,等吃晚饭的时候她再过来。
涓涓新近找了个老师学国画工笔花鸟,一片片花瓣,一根根羽毛慢慢描。但这绝不是她此时坚持要回家的理由,她和章明不知为什么又顶起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玉翎不便追问,也不便留她,只得随她去了。
等涓涓走了,玉翎自己也进书房去,拿了通讯录,开始给国内的亲友打电话。
父母家、公婆家,都热闹得很。电话一接通,长辈的姑姑叔叔,同辈的堂表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七嘴八舌。人人都殷殷地问:“身体还好吧?”,“今天晚上吃什么了?”“什么时候才有空回来?”问得玉翎心里一阵阵酸涩。
唉,天涯岂能无归意,怎奈归期未有期。太平洋毕竟是地球表面最大的一片水体,要飞越它必须具备若干客观条件,比如时间,比如钱。否则主观愿望再强烈也没用。
等到和她感情最好的小表妹在电话那头脆生生地叫“姐!你听你听,外面又放鞭炮了!我拿电话出去让你听!”的时候,在那遥远得有些模糊,却又分明似曾相识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玉翎依稀闻到了空气里硝烟弥漫的那种味道,记忆里过年的味道。
于是眼泪就悄悄地,无声地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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