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门铃响起,涓涓正在修剪客厅里那一株和她差不多高的扶桑花。影碟架子已归回原位,架上的影碟少了很多张,显得稀疏了些,不过也无伤大雅。
门开处,神采飞扬的沈玉翎捧着一个小花盆进来:“看!我刚才在唐人街路过一家花店里,买到了这个呢!”
“茉莉!”涓涓接过去捧着,双眼亮起来。从前在家,茉莉随处生随处长,屡见不鲜。在此地可是金贵,不容易找到,还得放在室内精心养护。
王涓涓不善交际,英文也不好,平时交往的圈子很小。和沈玉翎做了三年多邻居,彼此算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了。她问玉翎:“我今天早上包了馄饨,你顺便拿一点回去?”
“你的菜肉馄饨啊?太好了,赶紧拿来!”玉翎也不客气。
“你上回说要的昙花,我也分出来了。等发出新芽来再给你,”涓涓装好一盒馄饨,递给玉翎。“吃完了言语一声,我再包。”
“谢了!”玉翎接过来,顺手拍拍涓涓的脸颊。“这么能干贤惠,难怪招得我们家秦中恺一天到晚羡慕章明好福气。”
“福气?!章明才不会这么想。他认定每个女人都必须出去工作才有独立人格,否则便是好吃懒做,自甘堕落,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主外女主内,也是夫妻之间传统的分工。只要两个人能够同心协力去创造幸福安乐的生活,哪一方挣钱多少或是否挣钱,理论上也不是婚姻幸福或者夫妻平等的必要条件。可章明似乎很不满意他们两个人目前的这种分工模式,这就生出麻烦来了。
“章明不过是想让你出去工作,而你有自己的难处。你们之间也不是敌我矛盾,两个人各退一步,没什么解决不了的,”玉翎说。
涓涓别转脸,目光穿过落地长窗,落到外面雪地里只露出枝桠的灌木上,缓缓地说:“到了冬天,植物也是要休眠的。这时候把它们连根拔起,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最容易成活。因为等到春暖花开,它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根已经扎进了脚下的泥土,便只能选择活下去了。”
“再熬两年,等章明拿到终生教职,没这么大压力了,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大学老师的福利待遇很不错的。”
“好日子?!”涓涓的表情木然。“尽管根已经扎下去了,可没有足够的阳光、水,和空气,最后不过也只有凋零,区别只在时间早晚而已。”
“也不用这么悲观吧,”玉翎多少觉得她的顾影自怜有点儿过份。
在她看来,王涓涓属于那种天生很好命的女人:书香门第出身,从小家庭环境优裕,风调雨顺地长大;然后从父母家中直接走入丈夫怀抱,章明当时已开始做博士后,收入虽不算丰厚,但经济上绝不像普通留学生们那般捉襟见肘。玉翎她们这些来陪读的研究生太太们旅美初期给人端盘子、擦地板、带孩子的辛苦,王涓涓根本不曾经历过。
她就是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间太长,容易动不动伤春悲秋。玉翎想着,一转头,正好看见邻居辛蒂推着婴儿车从长窗外草地后面的小径上经过。
双座婴儿车中,两个小脑袋东张西望。那小男生三岁出头,小丫头才刚满一岁,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金色发卷,蔚蓝眼睛,粉嘟嘟玫瑰花瓣似的皮肤,活脱脱一对洋娃娃。
玉翎心一动,脱口说道:“其实……你还是应该趁早要个孩子!”
“孩子?!”涓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是啊!看看辛蒂!人家还是正牌会计师呢,为了孩子,说退役回家就退役回家。女人在外面累死累活,挣的钱一半贡献给了国税局,还不如在带孩子来得合算!”玉翎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建议不错。“等你有了孩子,想在家里待多久就呆多久,章明也不应该再怪你,你们的矛盾不久顺带着也解决了?”
“翎子!”涓涓陡然扭过头,瞪着玉翎。
她瞬间黯淡下来的神色,让玉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语气不由得格外温柔下来:“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外国人在此地生孩子,你到底怕什么?”
“怕什么?唉,我什么都怕。”涓涓的目光掉开去,惘惘然追随着窗外的婴儿推车。“你呢?你自己还不是也没要孩子?”
“唉,我们前些年忙着读书找工作,顾不上啊!现在也没避孕,等有了也就要了,”玉翎急急地说完这几句,突然停顿半晌,又还是忍不住说:“可你上次——明明已经有了,真不该……”
“翎子!”涓涓幽幽地抢过玉翎的话头,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那也是我的孩子。”
那语气里深切的无奈和忧伤镇住了玉翎,她抓住涓涓的手臂用力摇两摇:“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敏感?可不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地过一份正常的日子?”
“你总是说我太敏感,”涓涓竟然笑起来,更加无奈。“当时为了要争一口闲气,顾不了那么多,抓一个人来嫁,到头来嫁错了也是活该。”
“你这话什么意思?”玉翎追问。“不打算和章明过下去了?”
“没有合法身份,没有经济收入,离开他我只有死路一条,是不是?所以我只能忍耐,是不是?”
“涓涓!” 玉翎把脸一板,抬高了嗓门,仿佛想要把涓涓这个荒谬的念头一声掐断。“离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得慎重!”
“你一定笑我无事生非,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可是翎子,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眼睛看到的样子,” 涓涓的语气十分萧索落寞。
又劝慰了涓涓很久,玉翎才告辞回家。把车停进了车库,然后去大门口的信箱拿信。照例厚厚的一大迭,大部份被她原封不动地扔进回收垃圾桶,只有三封信需要拆看。
一封来自纽约的《华声》报社,是玉翎上个季度的稿酬。玉翎为报纸杂志跑摄影,完全是按件交货计价,稿酬的多少和来源都没有定数。一封是美洲银行寄来的上个月存取明细表,那是玉翎和秦中恺日常收支的共同户头。
秦中恺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认识得再清楚不过。玉翎大学毕业之后嫁给他,跟到美国来陪读,起初还以为等他学成就一起回国去的。到美国落了地以后才知道,“回去”是件大事,好男儿志在四方,中国人自古有这个压力,留学生们轻易回不去。
没奈何,也只好随大流,下定决心在异邦打持久战。中恺的奖学金有限,玉翎早先也出去打过短工贴补家用,辛苦是免不了的,却逼得她练出了一口流利的英文口语。那时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旺盛的精力,还忙里偷闲考完了TOEFL、GRE。听人家说注册护士将来不愁出路,玉翎便到中恺他们大学的护理学院入学读书。
等中恺拿到学位后找到一份薪资不错的工作,他们自己买了房子。稍后玉翎也逐科啃完了那些社会学、护理学、心理学……终于毕了业,同时拿到执照。正赶上附近一家老年护养公寓新落成开张,玉翎的求职申请一递上去便被录用了。
就此算是在异邦落地生根,安顿下来了。日子一天天过,波澜不兴,玉翎自认为对现状没有任何严重的不满。
大大的白色信封里,是一张白色卡片,正中印着鲜红底子烫金的国徽,驻纽约总领馆文化处寄来的春节餐会请柬。又快过年了,玉翎看着这张请柬出神。在国内的家里,外婆和母亲她们这时候也该忙着灌香肠、剁辣椒酱、包粽子了吧……
客厅的自鸣钟“铛铛“地报响六点,打断了玉翎的怔忡,该张罗晚餐了。
厨房完全按照玉翎喜欢的顔色装修,一色乳白色壁柜,孔雀绿暗纹的晶岩流理台,配不锈钢面的炉子、冰箱、洗碗机,堪称设备齐全,一次做二十几个人的饭菜都没问题。
在家做小姐的时节,她只需要好好念书,何曾下过厨房?嫁人以后又不同,何况还出了国,娘家婆家都倚靠不上了,再不自己动手,两个人吃什么?这一做便做了这么些年。这是为人妻者当尽的义务,与当事人是否喜欢,是否愿意,一点关系也无。
饭菜上桌,秦中恺也到家了。他在奔驰汽车公司美国分部做智能电脑系统研发,天天朝九晚七,中间除去午餐的一个钟头,足足做满一整天。周末久不久还要去加班,数年来没休过一次他份内应得的带薪长假。
“这是何苦呢,”玉翎不止一次劝他:“一丝不苟地去被资本家剥削?!”
不过话又说回头,不管是否能够功成名就,男人总是肯努力上进的才最有魅力。中恺一不高大威武,二不倜傥多金,沈玉翎当年肯为他顶一帆风雨,上三千路,把骨肉家园一齐抛在身后,还不是因为看中他踏实勤恳?换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纨裤子弟,玉翎未必敢只身跟着他背井离乡。
他们两人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开饭:麻婆豆腐,清炒豌豆尖,再加一锅莲藕排骨汤。中恺问:“你今天进城,事情还顺利吗?”
“还好,中午就完事儿了,我把阿施叫出来一起吃的饭,”玉翎说。“她也怪可怜的。三十多岁的人了,每天在外面营营役役,下了班也没个嘘寒问暖的人。”
“阿施啊,吃亏在事业心太重。年纪相当的男人若不如她挣钱多,谁敢去追她?剩下几个挣钱比她多的,不是已娶妻生子,就是想找个更年轻漂亮的。”
说得太明白了,未免叫人丧气,却是实情。此地单身的华裔男女,混到有钱有绿卡的地步,也都不年轻了。华人的圈子毕竟小,再不肯去和洋鬼子跨越文化差异呢,可选择的范围实在有限。等家里的三姑六婆都着急起来,给从国内介绍一个对象吧,又唯恐人家拿自己当出国跳板……唉,总之阿施们想要有个家啊,恐怕比过蜀道还难。
“倒是涓涓——我回来以后和她聊了几句,觉得她好像不愿和章明过了,”玉翎说。
中恺饿了,大口大口地吃饭:“没那么严重吧,两夫妻吵架还不是家常便饭。他们两人之间有矛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哪里会说散伙就散伙了。”
足见夫妻之间和睦与否,其实都摆在自己脸上,旁观者一目了然。玉翎沉吟:“你没看见涓涓今天说起章明那种眼神,冷得象冰一样。”
“王涓涓的生活和周围环境太脱节,总不大健康。”
“也许有个孩子就好了。唉,涓涓上回也真是的,怎么劝都不听,倔得要死!”
“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肯定有她的不得已处,”中恺揣测,微微摇头。“王涓涓一心要当贤妻良母,以她的个性,绝不会轻易做那种决定。”
“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玉翎说起来很为涓涓捏一把汗。“章明可是独子啊,他要知道涓涓瞒着他跑去做了人工流产,又会怎么样?”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也没见出什么大问题不是?”中恺端起碗来,把汤一口喝干。“我说你啊,不要操这么多别人家的闲心,我们把自己管好就够了。”
收拾打扫了厨房,两个人倒进客厅的沙发里,并排坐着看影碟。墙上的大电视屏幕下面满满一柜子影碟,林林总总,都是亲友们陆续从国内带回来的电视连续剧。
这回上演的是《将爱情进行到底》,老早的片子了,他们却一直没认真看过。似曾相识的大学校园气氛、情窦初开的百转千逥,剧情深深把玉翎吸引住了。
中间吃一点水果,到11点钟,中恺说差不多该睡觉了,站起来关电视关灯。他是一个规行矩步的人,日常生活的时间表从不轻易变动。
玉翎跟在他身后上楼。婚姻的磨合期已过去,他们久不久吵几句嘴,堵一下气,很快抛到脑后。谈不上多少激情,也没有太大起伏,他们相互依傍的日子单纯地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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