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汤慈真是精神失常了。
“我一无所有,你何时跟我走……”
就像现在,她戴着坏了半边的耳机,耳朵里充斥着老旧的摇滚,迈步走下了旅游大巴。导游在前方大声介绍,她都无动于衷,只顾在人群里东张西望。
视线里全是黑压压的脑袋。好不容易绕过车身,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摘掉耳机。
麦导在前方提高音量讲解:“所以呢,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片红色沙漠,就是纳米布国家公园Sossusvlei了。呃,知道‘纳米布’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大家配合地摇头,其实事先早已了解过。
“纳米布,在纳马语里就是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导游举起小旗子,开始边带路游览边讲解。
放眼望去,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汤慈能看到,这片位于大沙漠中心的红色景区,每一座沙丘都形状各异,每一粒沙子都在太阳照射下散发着神秘震撼的红色光芒,让人心境变得像视野一样荒芜、广阔。
眨了眨眼,阳光刺得她想要流泪。
“大家注意不要掉队,跟紧啊!”麦导在喊。
世上红色沙漠不少,可鸵鸟、猎豹、长角羚这些稀有野生动物就少了。整个旅游团花了近半天时间参观景区和这些珍稀动物,临近正午终于离开。
在这个过程中,汤慈注意到团里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T恤、休闲裤,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和相机。与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家庭不同,他一直是独自掺杂在人群中。
他沉默地拿放大镜观察一些小东西,又时不时用相机捕捉公路边的羊,或瞭望数千年岁月的古老沙漠。汤慈碰撞到他眼里的宁静,心头一颤,不觉多看了几眼。
特别像老电影里的考古学者。
期间,团里有个项目是攀爬某号沙丘,爬这座沙丘的人很多,因为坡度只有四十五度,比较安全。汤慈侧头看了看,想攀越角度更大的沙丘,然而导游坚决不允许。
她和那个男人掉队在最后,脱离了人群,沿着窄窄的脊背缓慢向上。
男人在摄影,她则是在四处张望。
大家都充满喜悦地攀爬,渴望翻越沙丘顶端,进行困难但有趣的挑战,热热闹闹。
只有汤慈,会时不时回眸望来时的路,神情漠然。看那坡脊之上,每一步是怎样深深地陷下,又怎样费力地拔出……
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无论如何行走,都没法身轻如燕。
如同过往的痛苦,深陷其中,难以挣脱。
她失了神,觉得坡脊背阳一侧的细沙竟像黑洞般充满吸引力,那么深厚,那么宁静,她不知不觉伸出了脚,似乎要往前面跌去……
“啊!”
突然,一股力量拽回了她,她猛然清醒。回头,看见那男人用敏锐而略带警戒的眼神打量着她,那有力的手,在顷刻间拦住了她。
[2]
回去的路上,大家又热又累,迫不及待想尽快到达旅馆,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车子出问题,空调也坏掉。
群众轰然。
大巴车内躁动如热锅蚂蚁,这地方也太倒霉了。一望无际的公路,太阳火辣辣炙烤着大地,两边极少有绿荫,荒无人烟。
“怎么回事啊?麦导?”
车内闹哄哄的,游客都没有好气。导游见多了这种场面,赶紧安抚,然后迅速联系司机找人去了。
车内的温度越升越高,起码逼近四十摄氏度。眼看着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正午了,大家都慌起来,车上还有孩子哭出了声。
是的,很难受,汤慈衣衫早已湿透。
她只靠着窗,一动不动望着外面白花花的世界。霎时,整个人神奇地安静下来,耳朵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
在这陌生的异域,她想起了很多事。
一个月前,商场上遭人算计,被信任的朋友背叛;唯一的亲人奶奶去世了;她破产后男友消失无踪……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沙漠里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又像干涸的遇难者,她拖着残破躯壳虚弱至极,随时可能从世上消失。只用最后的一笔钱,报了这个团,来到非洲,来到沿海的纳米布沙漠,来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她只想,死在这里。
[3]
“大家还是先下车吧,去树荫下等着,车内温度太高了!”导游站在过道上招呼大家,知道形势较复杂,还是强作镇定。
车内空气不流通,又热又闷,让人几乎窒息。
大家纷纷下了车,迅速去抢绿荫下的位置,可惜了,就那么一棵树,整厢车的人不够躲。好几个人被逼到烈日下暴晒,无奈又回到了车里。
汤慈摘掉耳机,发现手机烫得厉害,下了车。
风是存在的,微弱却滚烫。
她站到车尾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又见到了那个男人——倚在那里。他在查看相机里的照片,余光不经意瞥过了她,视若无睹。
汤慈走过去,靠着车厢。
她摸了摸衣兜,没有烟了,只有耳朵上还别着一支。但她现在又不想抽烟,除了烟被汗水濡湿的原因外,还很口渴。
车里的矿泉水被那些人一抢而空,滴水不剩。这会儿她的嘴唇像路边干裂的岩石,裂着细微缝隙,却已没有血迹渗出。
“这是你?”
旁边的人突然出声,夹杂砺感的嗓音。
汤慈侧过脸去,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侧颜,这个角度立体深邃,镶嵌在湛蓝的天幕间,棱角如鹰的锐利。再看他相机屏幕上意外捕捉的她的身影,红色衣裙,热烈而鲜艳。
她默认,收回目光。
男人懒懒靠着大巴车尾,没有抬头,随意道:“要洗吗?这张图挺好。”
图片上,她站在沙丘顶端,角度很巧妙,背景里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只有一望无垠的壮美沙漠,画面唯美得无与伦比。
“没必要。”
汤慈目视前方,一动不动,气息衰弱。
话是认真的。
她靠着发热的车厢,纵使晒不到太阳也热到虚脱,身体又很奇异地冒冷汗,肚子还开始发饿,她干脆转移注意力,打量那边树荫下的人群。
几近正午了,此刻要是赤脚踩在沙漠上恐怕会被烫坏。
一会儿后。
“喝水吗?”
旁边的男人摆弄完相机后,扫她一眼,淡淡地,“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说完,顺手从腰上取下水袋,递过来:“不介意的话。”
也许这是最后半袋水了。
每个人都很狼狈,哪有什么介意不介意。可汤慈目光凝在透明水袋上时,却迟疑了,眼神像水草似地在空气里飘摇。
那半袋水,透明又干净,一丝阳光从边缘折射进去,散发出奇美的生命亮色。这一刻,她才感觉自己真的是棵即将枯死在沙漠里的绿植,看起来那么孤寂,半袋水都可以一饮而尽。
而残破的心,哪是半袋水可以救回来的。
就这样吧……
她想,阖上了眸。
男人瞳仁收紧,打量起她苍白的脸,没有勉强,只是淡淡道:“距离回到旅馆还有很长时间,很难保证你这样不会有危险。”
看她这样子,不喝水,不如直接去太阳下晒死。
汤慈置若罔闻,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两边,面无血色,比干尸还难看。
那半空的水袋轻轻一晃,开始往回移去。
折射的光线如刀刃,擦过绝望垂下的睫毛,就在这刹那,她一哆嗦,猛睁开眼,伸手抓住了他举在半空的手腕,接下了水袋。
[4]
夜晚,旅馆房间阳台。
组团出行的烦恼在于要和陌生人住在一起。汤慈房间里的两个女孩前半夜一直在打电话,吵吵闹闹的,太燥了。
汤慈站到阳台上去抽烟,却发现隔壁阳台也亮着小火光。
那火光熄灭了,她的烟又亮起来。黑漆漆的夜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朦胧的月光挥洒在纳米布。她看不清隔壁的人,心里却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还有点波澜。
她回神,立即灭了烟,进房间,穿好外套出门。
外面又窄又小的街道,汤慈晃悠着来回走了几遍,最后停在一家小吃馆前。整条街只有这里半夜还开着店,而她现在特别想吃东西下酒。
几个碟子,几瓶啤酒。
店里面静悄悄的,人少,几乎都是他们团里的。其中,也包括那个年轻男人,而不久前他还在隔壁阳台。
他在角落里吃着东西,应该刚来。
店老板是个满脸横肉的黑皮肤胖子,恣意地坐在椅子上吹风,双腿搭在凳子上,态度恶劣地指示着他的女人打扫做事。
“滚开,没看见脚在这儿吗?”
粗鲁暴躁的声音入耳很难听。十多分钟过去后,男人忽然变本加厉,一脚把女人踢到在地,怒吼道:“婊子,给我擦干净!”
地上一滩污水。
馆子里的其他人都很安静,默默低头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汤慈坐在原位忍了十多分钟,终于不再忍了,猛地站起来,“啪”地一下拍桌子:“吵什么呢!”
她一脚踢翻凳子,挡到女人面前,指着那老板叫嚣:“你以为你是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别随便对女人大呼小叫!你算什么?我警告你,女人可不是这么好玩的……”
店老板眼睛一横。
他站起来,空气就凝固了。那壮实的身体真不是开玩笑的,要是一拳打过来,汤慈肯定马上吐血。
“瞪什么瞪?我说错了吗?”她扯着嗓子吼。
“你……”
“你什么你?有本事杀了我啊!”汤慈咬紧牙齿,居然咕噜冒出这么一句,满眼血丝,眼神比对方还要狠。
但是细看,能察觉到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老板握紧拳头,忽然狰狞地笑,走近两步,店里面的客人一哄而散。空气危险又寂静,眼看着气氛就要到达某个点爆发了,一只手突然横插进来,把汤慈往后一拉。
“不好意思,她喝醉了。”
男人挡到汤慈身前。
胖老板撸起袖子,本来要动手的,听到这话,眼神往旁边一偏就看到了桌上的几个空瓶子。他吹了下鼻子,嘴里骂骂咧咧几句,还张扬地晃了晃拳头,才转身往里间去了。
汤慈还想跟上去理论,已被拉拽走。
回旅馆的路上,街道冷冷清清的,月光从房子边缘围成的天空里倾泻下来,平铺于寂寥的马路。汤慈的心像环境一样凄凉,听着不远的呼啸沙鸣,无心顾及左右。
只有身旁男人,默然的呼吸提醒着时空的真实。
良久。
“为什么来纳米布?”
他停步,懒懒靠着树桩,先说他叫断瑾。汤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哼,倒是反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拿出打火机,单手甩正方向,一下把烟点燃了。
吐着烟雾,轻笑,缓缓开口:“我是做地质学研究的,来这里算兴趣,也算工作。”简单交代后,他侧过身来面对着她,清俊的脸上隐现犀利。
他盯着汤慈,眼神幽深如潭。
“你——?”
声音里像装着风,吹过来,让人听得缥缈。
汤慈的脸,在月光下十分干净通透,不似白天沙漠里的风情或狼狈,此刻看起来如此纯粹又无力。她冷笑了一下,凝着天上亘古不变的白色月光,“我?”
她嗤笑着往前走去,“跟所有人一样,来旅游的。”
断瑾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神情变得模糊,眼神却越来越深刻了。他盯着汤慈孤寂的背影,冷不丁吐出一句:“你要死吗?”
汤慈浑身一僵。
她顿住了脚步,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不敢多做停顿,她迅速转过身去,微怒:“我们并不认识,干嘛骂人?”
他掐灭烟,嗤笑了。
汤慈手不知往哪里放,迎着他的目光,努力仰起下巴,眼看着他走过来,装作茫然。
断瑾站定,俯看着这个女人,见到那澄澈如湖水的大眼里倒映的月亮,判断出了什么,忽而一手抬起她的脸,凑近。
汤慈警惕地后退,贴到了树。
他用警告般的语气,一字一句,低低地说:“现在,认识了。”
她拍开他的手。
他似笑非笑,一手撑在树干上,在狭窄空间内低声警示:“听好了,我会盯紧你,你可没有死的机会。”
汤慈冷嗤,语气嘲讽:“你算谁?凭什么?”
“就凭我猜出了你的秘密。”
“是吗?这个团不是你的,你可管不了我!”
他眸子眯紧。
汤慈别开目光,刻意避开了那深刻到底的打量。
“你大可以试试看。”
“我警告你,不要管别人的事,否则……”汤慈恶狠狠的。
“否则怎样?只要在我视线里,”他打断她的话,退后,双手插入口袋悠闲地朝前走去,声音从前面乘着风吹来:
“我不会这样让一个人死去。”
在纳米布爱上一个人[5]
第二天的景点,是绮丽的海沙交际之处。众人无一不感叹,这目的地,太美了。
骷髅海岸,沙漠与大海交界的地方。汤慈曾看到过这里的俯瞰图,五百多公里的冗长海岸在骄阳下承受着上万年的暴晒,如此荒芜,却也如此瑰丽。大片大片的沙丘仿佛沙漠的皱纹,古老的鸟类数着一座座跳过去,穿过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奇观。
“大家知道为什么叫做骷髅海岸吗?”导游在前方热情地讲解,汤慈却四处环顾,防备地搜寻着什么。
直到她目光撞上一双眼睛。
断瑾。
她还记得这人昨夜说过的话,心里登时生出一根刺。
他正站在海边上,身形笔挺,身后是深蓝色的海洋,画面安静如亘古沧海。而汤慈所站的这个位置则是古老的红色沙漠,烈焰般刺眼、炽热,两边对比强烈。
两人这样遥遥对立,中间不时穿插着游客和风。
汤慈暗自较着劲,这样盯了一两分钟之后,忽然转身,敏捷地绕到大巴后面。
消失了。
断瑾眉头一拧,迅速跟过来。
导游继续讲解着:“这个名字呀,是因为曾有飞机在这里失事坠落,人们说总有一天会在这儿发现骸骨……”游客们跟着导游往前走,离这个位置越来越远,空气越来越安静。
断瑾跟到大巴后面,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前方,只有起起伏伏的沙丘静立着。
飞沙走石,风声可怕。
一望无际的荒凉笼罩了视野,无尽漠然,他眉梢拧紧。
一秒,两秒……
“有必要吗?”
刹那,汤慈漠然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响起,“我说了不要多管闲事。”
回头,只见她斜靠着车厢,冷冷着看他,眼里没有温度。
断瑾瞳仁缩紧,瞥开眼神。
他没什么表情变化,伸手进旁边的车窗里,从里面熟练地摸出一瓶水,随意晃了晃,“我过来拿东西。”
说完,就若无其事地要走。
汤慈立在原地,脸色拉黑,死死瞪着那高挺身形,直到他擦过她身边,她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喂!”
“干什么?”断瑾站定,侧脸俯视她。
“你手里那东西是什么?”
她先前就看到了,他从上大巴车开始就一直拿着放大镜对这个东西左看右看,估计是之前在哪个地方弄到的石头,看起来很特别。
断瑾站定,抬起左手,“你说它?”
在他手上,有一块玫瑰形状的——准确的说不是一块,而是由许许多多花瓣构成,簇拥盛放的玫瑰石头,像是玫瑰花在沙漠中风干之后的化石。沙漠果然是地质学者的天堂,什么好玩的东西都能被发现。
“这是沙漠玫瑰石。”他说,简单介绍里的一下,“主要成分是水硫酸钙……”
他正说着,一顿,低眸,看见汤慈观望石头的神情。她那浓密睫毛扑扇着,美丽风情的脸上透露着淡淡的迷失,他好像也迷失了。
量她也听不懂,他转口,“很美是吧?”
这才是吸引汤慈的原因。一片片石头花瓣,紧紧挤在一起,那么逼真,千姿百态,绮丽多变,比真正的玫瑰更有神秘吸引力,富含着来自荒芜沙漠的坚固力量。
断瑾斜靠着车厢,微勾唇角,手推向前:“要吗?”
汤慈狐疑地看着他,接过来仔细一看,难掩兴趣,“这该不会就是你在纳米布发现的吧?”
“怎么可能。做研究顺便带来的。”
汤慈嗤笑,把东西还回去,“那应该比较贵重。”
“珍贵倒是挺珍贵的。”断瑾没有去接,打开瓶子喝了口水,抬眼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深邃的眸子里也像是碧空如洗了。
他说,“它没有叶刺,只有花开放在戈壁滩中,但即便这样,经历几万万年也永不枯萎凋零。”
那侧脸线条一牵动,忽然就转过来了,直视着她,眼神深如沙海,比风还要悠长,望穿心底。
他的话别有深意,撞到了汤慈眼里的炽烈。
这让汤慈心跳一紧,也不知为什么,莫名慌了,微怒着把东西塞还到他手里,“我说怎么这么难看,叶子都没有,还给你!”
说完,愤愤地踏着步子离开了。
[6]
夜里,旅馆门口,一个身影闪身,挡了汤慈的路。
人群走在前面,他们俩落了空。
汤慈站定,在坏了的灯光下抬头,一闪一闪的昏黄色从那线条冷硬的棱角冲下,砸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被他侧身挡住了。汤慈听见对方懒洋洋的声音:“为什么来纳米布?”
天啊,他又问了这个问题,让人厌恶去回答的问题。
汤慈退开一步,拉下脸:“像你猜的那样,想死——”
她顿了顿,发怒般:“可以了吗?”
断瑾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动,仔细睨视她,最后,薄唇微启:“你让我感觉,你本是一个活的很强烈的人,却说出这样绝望的话。”
“是为什么?”他问。
风停了,呼啸而过的沙尘悄然坠落,变为沉默。
汤慈蹙眉,“不要自以为是地猜测,断瑾。我们不熟,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说完,就绕过他往前走,本打算直接上楼,手肘却被一下子抓住:“你不一定回答我,我也没有强问你的故事。”
“但是,不要忘了我说的话。”他的表情不清楚,但声音里透露的情绪,像是好整以暇,又像是陌生而久违的关怀,汤慈一时觉得皮肤相触的地方奇异地蔓延出窄窄柔软。
她鼻子莫名发酸。
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了,猛抽出手肘,“如果你也失去了所有,尝试了家破人亡,被人欺骗抛弃,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会懂生不如死的滋味!”
凌晨。
翻个身,月亮还挂在视野可见的位置。夜幕最黑暗的时候,月光也是最清晰的时候,断瑾摸着黑从床头拿过烟盒,坐起,靠着床头又点燃了一支烟。
他在想一个人。
脑海里回荡着这个陌生女人那冷傲脆弱的声音,经久不息。
他抽着烟,出神,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旅游团行程安排得很满,汤慈压根找不到一点儿时间脱开身。而那双曜黑的眼睛,仍旧在人潮中,在光影里,不经意地注视着她,让她得不到合适的时机。
一转眼,已经到旅行团的最后一天了。
来非洲一个多星期,珍稀动物、沙漠奇景看了太多,汤慈这些天就好像活在梦中,突然要接受回到现实的结局,无所适从。她还没有准备好……
从倒数第二个夜晚就失眠了。
不,她不会回去的!
她知道,不会回去的,该履行最后的命运了。
在没有星光的暗夜,房间里别的游客都睡着了,汤慈一动不动,侧卧在床上,黯然流下几滴泪,指尖狠狠捏紧了枕头。
第二天天一亮,旅游团去踩最后一个点,是有些偏僻的景区。放到行程的最后,大家经历这段时间也都有些疲惫,无论地接如何热情高涨,都没太好的精神。
汤慈今天又穿了那件大红色连衣长裙,束腰,轻纱,衬着洁白的肌肤,美艳清冷,在人群中异常显眼。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发丝缝隙之中看见了不远处的男人。
气场微妙,冷硬。
断瑾紧盯着她,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拧紧瓶盖,转身走了。
汤慈犹豫后,慢吞吞跟上人群。
这天天气很诡异。
上午烈阳暴晒,到下午的时候已经狂风飞石,虽然仍是沙漠常年不变的晴天,飞沙却比乌云还更蒙蔽天光。在观看完动物后,断瑾从一道栅栏里绕出来,眸色突然变暗。
站定——
转头,逐一环顾。
目光一个个扫过去,游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花花绿绿的,但是人影之中没有红色。
风沙越来越大,人们的声音很嘈杂。
他眯紧了眼……
[7]
好长的路。
准确来说,这不是路,即便是路那也是通往地狱的路。一路上沙子越来越厚,脚踩下去好像要沦陷似的,汤慈越来越口渴,本能地想要喝水。
喝水?
可笑,喝什么水呢,马上就该告别这个世界了。
她沿着一个没有方向的方向穿越戈壁,艰难地往沙漠里面走去,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这边是彻彻底底的无人区,没有人会看见她了,没有人会再看见她了。
起初,还能瞅到一些隐约的植被,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前方只有颜色越来越深的沙漠。
沙丘仿佛寂静的心跳,一阵阵缓慢地延绵到天边,越来越飘忽。
差不多了。
几乎要匍匐前进的她坐了下来,疲惫不堪,重重躺在坡脊之上,累到大口喘气。在这不安全的位置,随时有可能跌滚下去,但这些,都没什么了。
红裙被汗水濡湿,那样艳丽的色彩在红色沙漠里争艳也毫不逊色,只有苍白的脸颊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例外。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精疲力尽到奄奄一息,阖上双眼。
睡吧。
接下来,就是等了。等深夜的降临,等风,等沙,等这荒芜的大漠掩埋骸骨。
两个小时后。
月亮从天际出现,黑夜终于完全降临。
汤慈是被冷醒的。知道沙漠到了夜里会很冷,可是切身地体会到这种冷,还是让她打了寒颤!她还没有想过再睁开眼是什么样子,而此刻已是漫天繁星,她冷得发哆嗦。
没有后路了,没有了。
突然慌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竟记不太起都市里的人和事,好像之前日子里经历的都是梦境般的炼狱,而她早已从那个炼狱里逃了出来,一切都离她远去了,消失无踪了。
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选择别的方法死去呢?
她承认自己怯弱,两个月前已经死过一次,没下定决心,又活下了。还有那天,那个人把水袋递给她时,她也没忍住。
现在她选择的是一个绝不会有后路告别。
接下来,她会被冻死,还是被流沙掩埋,或者撑到渴死,都是未知。她知道这里是流沙区域,但哪里有流沙哪里没有,哪里深哪里浅不清楚。
她躺了会儿,未知时间。沙漠里的夜空晴朗得很,一览无遗,北极星遥远地闪烁着微光,提示着她因为寒冷而冻结的呼吸。
好冷,好冷啊。
整个宇宙都静默下来,这时候唯一能够听见的,是自己心底里的声音,在这一无所有的地方,孤寂得彻底。
也就在这时候,她好像才发觉,人世间发生的所有灾难都模糊了。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不是吗?总有那么一些地方,像这里,察觉不到人类的喜怒哀乐并且千万年如一的平静。这里没有生命,却最能让她感受到生命的原始力量。
那么,她真的,要死吗?
要死了吗?
起了风,一些沙粒被风挟裹着吹来,发出微弱惊悚的呼啸声。
汤慈愈发慌了。
没有多想,她努力撑着虚弱的身子站起来,晃荡着迈开脚步,可是也许怪星光不够亮,也许怪眼神花了,一脚没踩稳,整个身体往沙丘的另外一面翻滚跌去!
“嘶——”
一圈又一圈,一丈又一丈!身躯失去重心从沙丘顶上翻了下去,她甚至数不清楚滚了多久,直到最后落到底面,手臂和膝盖擦得生疼。
她强睁开眼,可还没看清,视线天旋地转!
啊!有什么细密而厚重黏沉的压力包围了她腿部,仿佛灌铅般,一点点坠在她腿上,逐渐加大力度,悄悄地下滑、挤压、变形……
浑身僵硬,没有挣扎,也不敢动。
她咬紧牙关闭上眼,吐出缓慢沉重的呼吸,心如死灰!
她应该已经死了。
[8]
过了夜半。
沙漠的冰蓝色夜幕美得让人窒息,沙丘像海浪一样蔓延到天际,断瑾拿着望远镜,站在高处环顾四面风沙的绝境。哪里都一样,哪里都荒凉。
他看了看腕表,脚尖一转,眼角微缩。
果断朝某个方向稳步前行。
很快,他看到远处一小片与沙漠红不一样的暗红色,但似乎是错觉,眨眼就不见了。
他对着两个方向止步,判断。
手机快没电了。在沙漠里很容易原地转圈,时间也最容易在这里浪费……
汤慈不知在流沙里陷了多久,轻轻睁开眼,一点也没乱动,得以换取极其缓慢的下沉。也许已经两个小时了?或者更久?流沙早灌到腹部,她的上半身因为寒冷和下半身一样动也不能动,像冻僵的冰块。
生命,在倒数了。
她双手僵放在沙上,头垂一边,凌乱的卷发耷拉在后背,被风吹起吹落,呼吸越来越难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腰部被挤压着,因那表层的沙。而在一米之下,深深黏着腿根的力量才是使得她神经全麻的根源。
她很累,好像要永远睡过去了,嘴里的苦涩,却让她无法睡去。
轻轻一咳,竟有血腥味在喉咙里。
望着快镜头曝光般的斗转星移,汤慈愣了,她想啊,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在死亡面前,之前受过的伤,明明,都不算什么。那些人世间大大小小的灾祸啊,无非是拥挤都市里的狭窄命运,太卑微,太渺小!
她认定自己现在很怯弱,却后悔不了了。在这临死的时间,她用最后的意识勾勒了一阵风。
她想吹向一个人。
不是离世的亲人,或者弃她而去的情人,也并非失败,或那灯红酒绿的城市人群,而是那个给她看过玫瑰花石的男人。
一个陌生人。
假如他发现她不见了,会怎样呢?会四处找她吗?会找得到她吗?
那人眼里的微光,是她在纸醉金迷的城市里从未见过的,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古老的沙漠,碧色的海洋……那么平静,哪一样是俗世里挣扎的她。
可笑。
汤慈,很累了。
再次阖上眼,流沙到腰部速度几乎就停滞了,可她脊椎已经发麻,嘴唇冻紫,撑不下去,她想要重重地仰倒,就此彻底睡过去。
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去了吧?
“要睡也别在这里睡。”
欸?
突然,有什么突兀的清冽声线洒落。汤慈以为自己幻听了,用力睁开疲惫的眼,却看见,逆着星光倒映下来的俊影轮廓。
坚直的棱角,从头顶反方向探出,遮住了一部分冰蓝。
不是幻觉?
“别动。”
那厚沉嗓音落下来,阻止了她艰难的扭头,随即,靠近。
汤慈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干渴极了,而眼里竟还能挤出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
心里有座山轰然崩塌。
断瑾从上面迅速滑下来,伸脚,熟练地探出她旁边一块稳固的沙地,敏捷踩上去,凑了过来,充满安全感的男性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笼罩了汤慈的感官。他伸手,握紧汤慈露在沙面的手指。
“冻僵了。”他说。
然后,用手掌包裹住那冰冷的皮肤,揉了揉她的骨节。
汤慈的表情变得难看。想哭却哭不出来,脸皱着,很难受。她不相信会有人找她,会找到她,这几秒像场梦。
断瑾见她这样子,嘲笑一声,手上移,轻松卡住了她两边脸颊,微抬起,在星光下瞅了个仔细。汤慈浓黑的睫毛隐含风情,狼狈的风沙脏痕刮在脸上,神情冷硬又脆弱,还是无法掩饰出众美貌。
他看着这张漂亮的脸,冷嗤:“舍得死?”
说完,半蹲下去,取下背包,有条不紊地从里面拿出一根短棍,一件外套,一袋水,再凑过来。
汤慈眼睁睁看着他捏住她的下巴,把水袋对准她嘴唇,她已经干渴极了,一尝,咸的……却忍不住大口喝了起来。
“停。”断瑾说。
汤慈根本听不到,只感觉水的香气甜到致命,她大口喝着,海绵般疯狂吸收水。断瑾蹙眉,抬起她的下巴,撤走了水袋。
那指尖上的薄茧摩过皮肤,让她微微发麻。
两三口水,一入口腔就消失。
还是很干涩,但汤慈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她盯着他,结结巴巴用微弱的声音问:
“你怎么知道,我,我在这儿?”
断瑾给她搭上外套,把短棍放在她腰下,仔细地搁好位置,“现在,听我说,试着慢慢摆动双脚,不是抽出来,是往上浮,像平躺那样,懂吗?”
汤慈精神恢复了些,按照他说的做,可是一动细沙就往下跑,她感觉更沉了,发慌低呼:“不!不行的!我要死了。”
她从没听说有人陷入流沙还能活命的,只会无尽下沉。现在,她又陷入绝望了。
断瑾:“你现在只能相信我。”
汤慈犹豫,神情哀然。
“我知道你不想死,否则我不会这么轻易找到戈壁上的脚印。”他很笃定,气息贴在耳边。
她闭上眼,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一米流沙之下的脚。身体本来就是倾斜着落入沙里的,做起来还算简单,可是很慢,断瑾就半蹲在斜上方静静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总算渐渐放平了,此时已经筋疲力尽。
“我、我好累……”她喃喃着,呼吸越来越微弱。
“好了,”断瑾终于出声,头再次从额顶探过来,双手放上她双肩,“现在,不要动。”
汤慈半闭着眼,一瘫,上半身靠进他的臂弯里,任那股力量拉着她往外脱离,一点一点,那样温柔而有力,把她整个身躯拖出黑洞般的噩梦。
坚实的胸膛,贴着,只有狂野如风沙的气息,让她心都迷茫了。
终于,脱离!
两人翻滚到一旁,叠在沙上,汤慈用力喘着气,心情难以平复。
身下,星光把断瑾的脸照亮。汤慈晕晕乎乎看着这个人的眼睛,见他抬手把她额前的头发抚开,盯着她看了良久,翻身起来,把她揽上后背就背走了。
“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汤慈脑袋疲倦耷拉在他背上,用嘶哑的嗓音问出这句话。
他们开始在沙漠里行进。
发麻的双腿还没缓过来,被寒风吹着有些冷,她不自觉缩了缩,贴紧断瑾。迎面风沙不算大,温度越来越低,但断瑾后背的体温却逐渐升高,温暖舒服。
断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提醒:“斜前方,北斗七星。”
汤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清晰明朗的北极星挂在天边,昭示着永不改变的方向。
她软软趴下去,良久,带着哭腔:“我以为我要死了。”
断瑾不说话。
她继续喃喃着,气若游丝,“我好累,想睡。”
“不要睡。”断瑾马上说,想了会儿,“濒临灭绝残留下来的生物都是珍稀物种,不知道吗?现在好好吊着你这口气。”
“还要走多久?”
“一个小时。”
“为什么我过来好像走了两三个小时?”
“说明你没有方向感。”
汤慈没接话,目光一转,惊呼:“喂!喂……我我看到绿洲了……那里!”她强打精神,提醒他。
“幻觉。”
“啊,难道是海市蜃楼?”
断瑾步伐未停,方向未变,“这是晚上。你太渴了,头晕眼花。”
“是吗?”汤慈没有否定,可是,她好像真的看到绿洲了。
漫漫长路,只有呼吸,汤慈嘴唇蠕动了一下,双腿沉得厉害,觉得闭眼就会永远睡去。因为害怕真的睡着,她奄奄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嘴巴越来越干,眼看着视野从红色沙漠一点点变为浅色戈壁,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断瑾没说话。
汤慈看着他清朗的侧脸,在月下那么迷人,察觉到心里流过一种久远陌生的冲动。她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对生命还抱有期待的冲动。
于是她俯身,嘴唇轻轻擦过那精砺的男性脸颊。
断瑾后背一僵。
良久,他终于回应她:“那,跟我回去吧。”
“嗯?”
他指的是哪种回去?汤慈却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好。”
她依赖着这宽厚的后背,放松地趴着,懒懒提醒:“前面,风沙似乎更大些了。”
“怕什么?”他说。
那声音像驼铃,在荒漠里那么动听,“一无所有才能无惧所有。”
广袤的夜啊荒芜的沙漠。
天边飘扬着许许多多颜色泛青的草,似生命的坚韧与温柔。一路过无数风景,风景如一,汤慈的思绪早就飘得比草还远,她说:“一无所有,还可以去爱一个人吗?”
她认真地看着这个男人。
断瑾回答:“在纳米布谁都一无所有。”
“我真的,只剩这条命了。”
“够了。”
“回国后,你要去哪里?”她现在竟然还有心思来谈这话。好像,在她目前的认知里,还未知这个人的脚步。
“有个研究项目需要去趟新疆,嗯,应该说是,天山。”
“那我一贫如洗,还能不能成为你的行李?”汤慈努力回忆着书上的看到的句子,歪着头问。
他似笑非笑:“我正背着行李。”
汤慈竭力靠过去,嘴唇又蹭了一下那充满男人气息的精砺脸颊,这次是更重的。她软软地说:“你是我最后的救赎,谢谢你。”
“因为救了你?”轻笑,不知指话还是动作。
“不。”
汤慈喃喃着:“从你借着脚印往这个方向跟来的时候,从你仅仅用一根棍子就把我救出来的时候,从你用北斗七星辨别方向的时候……”
汤慈看着深深的夜,声音沉重,不自己在说些什么。怕她睡着,断瑾只得重新找上话题,望着大漠,“真的觉得,纳米布是一无所有的地方吗?”
“不是吗?”她偏过头来,盯着他的脸。
时间,在此刻一点点停了,人的心终于彻底静下来。
断瑾终于暂停了脚步,也侧过眼来,一刹那的寂静铺于眸底。他深深凝视着汤慈脏兮兮的脸,极其缓慢地说:“很贫穷,可是我认为它充满了美。”
风声安静了。
继续向前,无垠的沙漠被抛弃在身后,那重叠的长长脚印串里……是啊,很荒芜,一无所有。
可是,我认为它充满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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