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时书
记得细时,一年早春。我在自家顶层的小阁楼上发现一处鸟窝。地方不算隐蔽,筑在木门的梁上, 有乌瓦遮掩着。但,日日都有嘤嘤的鸟鸣声从角落的小细处偷溜出来,真是招摇。它是以为我还没有发现它的安身之处而在沾沾自喜么?真是傻,我自有我的打算。 记得那个时候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踩着一张家中那种抹红油漆的四脚细椅,趁大鸟双双出去觅食时,就踮起脚偷偷望两眼挤做一团的小雀儿。但是我不敢伸手摸,因为 在当时我们同龄人中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摸了未学飞的鸟仔,大鸟回来后闻到人类的气味,就会弃巢而去。”所以那时,日日最殷勤的事就盼着日子快 快过,等到那山雀儿学飞时再一锅端了它,养在我早就编织好的笼子里。看它白灰的小身子利落地跳上跳落,不知有几快活。
少年时觉得鸟是最自由的生物。天生一对翅膀,见多识广,也可以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若是捕获了它,我是不是就可以一手掌握了自由,然后成为思考课上老 师提到的那“思想的巨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要日日训练它,让它像那电影里见到的信鸽一样,给我那转了学的小友寄信。现在想起这些觉得很天方夜谭。但天 真作少年,不瞒你说,在当时我是有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可行性的。
其后春色渐浓,眼看着山雀的羽翼日比日丰满。我的心也怦怦的,日比日紧张。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在一天,我把小山雀们都捉了下来,放到楼顶上。但它们暂时还 未熟悉飞行,只是跳着,不停地跳。原来生命是这样的生动与热烈,似天地间独舞的白鹤。鸟爸鸟妈也在阁楼的乌瓦上跳来跳去,叫声十分刺耳。是在哀鸣么?但我 不管不顾,内心只觉得很得意。因为我赢了。
等了一会儿,我阿婆上楼晒衣物。她见到我掏了这一窝雀,非常的生气。骂我:“快快放生。”我内心当然是不愿,但又不好发作。只好闷闷不乐道:“我不要。” 然后扭捏着身子一点一点蹭着阁楼的墙跟,不愿动。并且手心里握着一只山雀。那山雀一挣扎,它细细长长的脚便钩过我的皮肤,跟着就留下一行血印。但我此时此 刻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处,因为我见到我阿婆正在把一只山雀放在手心,然后用力向上一抛。那山雀儿便扑着翅飞高,然后像抛物线一样一高一低,之后便跌落不远 处的竹林上。嘤嘤哀鸣着,转眼又跃起,融入树影婆娑里,消失了踪迹。
接着,我阿婆又放了第二只。第三只。我心在滴血。手心里的山雀又在嘤嘤叫着,我想杀死它。只要我一用力就好了。
“最后一只,留你自己来放。”我阿婆她这样说。但我还在考虑。考虑些什么呢?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头上的日头逼人,额前黏糊糊的,尽是细密的汗。
我总是这样,在意的尽是一些小事。阿婆她又说:“你放了它,明年它还会来这里筑巢下蛋的。”这时,我眼泪都下来了。“你快!”她呵斥道。我赌气,闭眼大手一扔。是的,是‘扔’而不是‘抛’。早知如此,守了这么些日子,我宁愿这山雀儿它死也不愿放飞它。我望着那小身影还没跌到地又扑扑翅飞起,然后跃入林中消 失不见,连着那嘤嘤的鸣叫。我知道,我的‘山雀驯养梦’就此破灭。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哇哇地流。
我在哭些什么呢?是挂住那转了学的小友回信,还是隐隐内心里那种充满想象与希望的心情;或着是其他,我想都有。人说天真作少年,我们也曾是‘天真’的人。天真,就像那旧时的月亮,温吞又不失撩人的隐晦。教人趋之若鹜,任其着迷。我想我明白,但明白没有用呀。
就像我明白:山是绿的。水是清的。但人却是还未老去就看不见的。
记得当时,我阿婆上前用手抹净我的眼泪,同我讲:“你要听话,这样是不对的。那鸟是有福气的,它在我们家筑巢就证明我们家也是有福的。”
那明年,它们还会来这里筑巢么?我问。
会的,一定会。阿婆这样说。
后来呢。一年一年过去了,小阁楼再也没有过任何的鸟类入住。乌瓦在梅雨时节也逐渐染出了鲜苔的踪迹。细时听过阿婆讲故,她说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问: 小孩子是多小。她说:同你一般小呀。那个时候的生活是很艰苦的,我返学后还要进山谷放牛去。有次偶遇一只仙鹤在饮山溪水。远远望去,不得了啊。那仙鹤脚, 又细又直又长,似你平时那钓鱼的竿子一样。所以啊仙鹤死后,也是单脚直直立着,不会倒下去的。
我很惊讶,积极询问:“你怎么知道的啊?”
阿婆说:“听老人说的。”
“哪个老人?”
她哎呀,说:“是我还做小孩时我阿嫲同我讲的。”
.....……
从此以后,我的记事本上又添了一件事。无论日后如何如何,总要去见一次仙鹤。最好是死掉的,在黄昏下单脚直立的那种。
直到去年,玩博客时认识个朋友,叫秦瑟瑟。闲聊时得知她家乡有仙鹤,于是我问她:你见过死掉的吗?她顿了顿,然后说:见过。我又问:那死掉的仙鹤,是单脚直立的么。她回答:不是,是会倒下的。
那可真是令人沮丧呀,我说。秦瑟瑟听后噗嗤一声,笑骂:“你发什么神经啊。”我说:“没有呀。”但是不知为何。我突然间感到一股难以排遣的哀伤涌上心头,像是丢失了些什么,内心空落落的感觉。于是当晚我致电回家,是小妹接听,乡音细细密密的很是动人。她说。
“家中大雨,停电一日。冬天天色黑得早,吃过晚饭后阿婆同阿公便睡下了。”
我在电话的这一头,依稀听闻些许潺潺的雨声,好像回到少时阿婆同我讲:“等到次年开春,雨水绵绵,它就会来。”的那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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