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流星

作者: 疏瑶 | 来源:发表于2022-11-15 20:1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严禁抄袭。

    世事纷乱,黎民百姓,老弱妇孺,这世上底层的人,最是人间疾苦的真实写照。

    (本故事纯属虚构)

    元始二年,大疫。帝昭曰:“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

    玉州境内,八月大旱,山火频发。民众抗疫救火,疲于奔命。

    同年初冬,疫病如北风,疯狂肆虐城廓乡野,日增数以千计。

    州长、街长日日抚额叹气,焦头烂额,不得其法。

    这日,十方街街长赵世宝向州长谏曰:“何不封锁城门,锁门闭户,每日令侍卫官兵巡城,禁止城廓、乡野,邻里之间相互往来,以减少疫病传染。”州长拍手叫好,当下决定:“各街长注意,十方街街长的计策甚好,各街长回去以此计行事,不得有误!”

    赵世宝得令,当晚领着十方街的侍卫官兵,拉木板、封城门、堵街道,各交通要道,进出路口均以木板封死,使得民众间门对门户对户都不得流通来往。并限定每两日可以一户派一人出门一个时辰,以执行采办等事务。

    十方街处于城中繁华地段,商户、店铺、车行等分布于街道、路口,昔日里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如今大街上干干净净,鸦雀无声,偶尔几只蚊子飞过……

    对于街长赵世宝这次制定的街规,各商户、百姓怨声载道,无法做生意,不能自由行走,百姓没有收入,生活已不能由自己掌控,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

    秦月一家是十方街上万户居民中的一户。秦月的丈夫萧生是戍边战士,成亲后不久再度出发赶往边疆,秦月只得与年长的婆婆相依为命。婆婆虽年事已高,身子骨还算硬朗,平日里家事都是她操持,还累积了一些薄产,给儿子娶了这房媳妇。

    然而,这几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染上这不治之症,再加上物价飞涨,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

    疫病流行以来,她与街坊邻居们每日里以石灰铺洒地面墙角,用陈醋、艾蒿熏蒸房屋,以期疫病不得近身。以致这三种物品,十方街店铺常常货架空虚,供不应求。人们常常为买不到这几样东西而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没有这三件法宝,疫病就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萧生离开后不久,秦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锁城闭户当晚,秦月炒了一碗小菜,煮了一锅粥,就着咸菜,和婆婆对付一顿。长期的疫病流行,使得各类物品短缺,现下又锁城闭户,阻断交通,米面粮油都来之不易。

    秦月与婆婆在如豆油灯下喝着粥。婆婆说:“小月,你听说隔壁焉家的事没有?”秦月低头叹息道:“唉,听说了。”婆婆说:“造孽呀!这焉家儿媳漱玉的娘家母亲怎么就莫名被误诊为疫病,又拉到病迁坊去,被传染上了?”

    秦月回想起几天前还没封锁的时候,漱玉生完孩子刚满月,得知母亲的事情,愤怒又憋屈,放下刚满月的孩子,天天去赵街长衙门讨说法。漱玉几次三番被拦在衙门外,侍卫拿着棍子撵她走,邻居们看不下去了,一起帮着漱玉讨说法。

    这天,侍卫进去禀报:“街长,外面一群人吵吵闹闹的,要您……要您给漱玉一个说法。”赵世宝把手中的茶杯一砸,说:“说法?什么说法?!她还有完没完了?一群刁民!这十方街的事,还有我说了不算的吗?误诊就误诊了,她还能咋滴?!”侍卫矗立堂下,不敢应声。

    赵世宝背着手,面朝门外,昂首说道:“你去给她娘家母亲说,她女儿要是一直这么闹下去,我赵世宝还寻不着理由抓她吗?”侍卫领命而去。

    晚些时候,漱玉得到消息,说母亲想要见她。她匆忙收拾了一些吃食,拿篮子装着,紧跟着侍卫赶往病迁坊。隔着病迁坊门口两米远的位置,侍卫命她站定,为防传染,不许再往前。

    漱玉看见门口的母亲,头发凌乱,形容憔悴,眼神无光。漱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母亲,您还好吗?”母亲听到女儿的叫声回过神来:“玉儿!玉儿!咳!咳!咳!母亲没事,没事!咳……你刚生完孩子,赶快回去,别再找赵街长了。母亲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呀?!快回去吧,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怕什么传染不传染的。”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漱玉看着母亲脸色蜡黄,不停咳嗽,呼吸急促,是这场疫病的典型特征。她担心难过又憋屈地痛哭:“母亲!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母亲双眼含泪忍着说:“玉儿,回去吧,好好看着孩子,好好活着,你没有办法的。”漱玉哭得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虚弱的身子连着几天的劳碌奔波,这当下又大恸一场,顿觉无力,昏厥过去。侍卫们过去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地面,把她抬回了家。

    “叮叮当当”一阵工具敲击石头的声音,把秦月从回忆中敲醒,她收回心神,愣了一下,竖耳倾听,又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秦月疑惑道:“外面怎么有声音?在干什么?”正在收拾碗筷的婆婆说:“你说什么?”秦月一边回应着婆婆一边趴着门缝瞧。

    只见对面废弃了的磨坊,此刻灯火通明,街长带着一群人忙忙碌碌地正在往磨坊里搬东西。秦月定睛一看,你道他们搬的究竟是什么?石灰粉、艾草、陈醋、木板、棉絮等一切和疫病有关的东西。秦月暗忖道:“不好,他们要在这里建病迁坊,安置染了疫病的人。这可怎么办?这一条街上挨挨挤挤全是居民,病迁坊竟建到这里来了。离得这么近,很容易就被传染了。”

    这时,听得旁边一户邻居也趴着门缝喊着:“赵街长,你们要在这里建病迁坊么?这儿离我们居住地这么近,不担心我们被传染吗?”

    “是啊,街长,你可考虑过我们的生命是否安全?”

    “赵街长,为什么要建在离居民区内?”

    “街长……”

    看来不止秦月一人发现了,整条街的居民都发现了,他们正在抗议,然而都被锁在家里,门都出不来。

    赵街长扫了一眼这一户户的居民,犹如上帝看蝼蚁般一句话不说,走进磨坊里。

    是夜,忽刮起北风,气温陡降。秦月伺候婆婆就寝后,自己忧心忡忡地歇下。半夜里,听得北风穿过门缝,呜咽着钻进屋里,秦月紧了紧被子,想着戍边的丈夫,不知他冷不冷?那里是否有疫病?

    她思虑着丈夫,想着疫病,听着病迁坊的嘈杂声,模模糊糊做起梦来。

    她来到了大街上,黑黢黢的街道,只她一人一影。北风依然呼呼地刮着,封锁的木板哐哐当当地撞击发出声响,红色的灯笼左右摇摆,店铺的旗旛随风荡漾。穿着单衣的她四顾茫然,看着长长的街道都被封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磨坊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呻吟声……她浑身发冷,瑟瑟发抖,想逃离这个街道,她想回家。使出浑身的劲儿,可却怎么都不能移动身子,家门也打不开。她好害怕,害怕地大口呼吸。这时候,德悦堂的方大夫带着他的徒弟走过来,他们一人提着她一条胳膊往前走,方大夫说:“走,跟我们去病迁坊!”秦月使劲儿挣开他们的束缚,吼道:“我不去!我没有疫病,你们凭什么拉我!”秦月挣脱手臂,方大夫和徒弟又转身过来拉住她的腿,继续把她拖向病迁坊。秦月用脚踢,用手挠,口里大喊着:“救命!救命啊!”

    秦月募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她起身倒了一壶茶水,喝下一口,定了定心神。

    外面天光微亮,稀稀拉拉传来几声雀儿的叫声。秦月苦笑道:“连鸟儿都被关起来了吗?”她站起身,准备去做早饭,忽觉小腹微痛,下身一热,一股暖流涌出,脑袋嗡地一声,直觉不妙。去了一趟茅房,发现见红了。秦月扶着墙,紧张、揪心、又茫然:怎么办?怀孕才两月,这是要小产的迹象。不行,得想办法出去看大夫。她略微冷静一下,收拾整齐,回到主屋。这时婆婆刚起来,正端起茶杯漱口,秦月走过去跟她说道:“娘,我见红了。”啪地一声,婆婆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婆婆回神抓住秦月的手,说:“孩子,别怕。我们想办法出去找大夫看看,说不定有转机。”秦月点点头。

    她们趴着门缝望向街道,街上空空荡荡,秦月的心里也空空荡荡的。自己会不会如漱玉的母亲一样,没人管死活。

    这时街上走着一位巡逻的官兵,秦月和婆婆大声喊道:“大人!大人!”官兵听得喊声,走过来问:“什么事?”婆婆说道:“我儿媳妇有两个月身孕了,今早突然见红了,怕不是要小产,麻烦大人通报一下赵街长,我们要看大夫。”官兵听了说:“你们等着吧。现在得疫病的人多得很,大夫们忙都忙不过来,我只能把你们的情况如实禀报。”秦月与婆婆忙道:“谢谢!谢谢大人。”

    官兵来到衙门禀报此事,赵街长说:“哪儿这么事儿多?各大医馆的大夫都在忙着诊治疫病,我去哪儿给她找大夫?”官兵垂首道:“有是有,就是得出城,乡下还有一些大夫。”赵世宝怒道:“出什么城,没看到禁令吗?不用理她!”官兵作不得声。

    秦月和婆婆趴在门缝边等了快一个时辰,官兵不忍,过来回复道:“赵街长说了,没有大夫派给你们,也不能违反禁令出城。”

    秦月和婆婆瘫坐在地上,腹中疼痛再次袭来,一丝丝绝望慢慢爬上心头。

    这时路过另一个官兵,秦月翻身爬起,央求道:“大人,求求你,帮我寻个大夫吧,我有小产的迹象。”官兵看了一眼,漠然走开了。

    秦月的身体顺门滑下,全身无力,无助、绝望充斥整个胸腔。这是她第一个孩子,丈夫常年征战在外,难得有团聚的日子。当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何期高兴,心中有了希望,有了盼头,终于不用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每天都憧憬着这个小生命的降临,她连孩子的衣帽都准备好了,看着一堆小小的物件,想象着宝宝以后的样子,有时候会听话,有时候会调皮,有时候会逗她开心,有时候会惹她生气,家里会充满欢声笑语或嬉笑怒骂……可是,现在,她很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美好。“萧生,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救他?”秦月伤心欲绝,腹内疼痛一波一波袭来。

    天光已大亮,邻里都起床了。听得秦月的呼救,大家都趴在门缝向街上巡逻的官兵请求救助。官兵们敲着门警告:“都老实点,不得聚众闹事!”

    一个邻居说:“你们太过分了!人家要小产了,又不是无缘无故闹!”

    另一个邻居说:“是啊,为什么不给安排大夫?”

    “人家肚子里也是一条生命!”

    “她丈夫还是戍边战士。”

    “我认识一个乡下的医生,医术高超,找他说不定能保住。”

    “可是,出不去啊!”

    “街长呢?让他出来!”

    “他不来,我们就砸门了!”

    …………

    邻居们忿忿不平,七嘴八舌地给她出着主意。有些人已经抡起斧头砸起来了。眼看着闹得厉害了,官兵们急忙奔走到衙门去禀报。

    赵世宝焦头烂额,一桩事情未完一桩事情又起,只得敷衍道:“去去去,把她们放出城去,让她们自己找大夫。”

    官兵领命来到十方街上,到得秦月家门口,钥匙打开门。此时离秦月求救已过去两个时辰,这时候的她已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官兵看着摊在地上的秦月,说:“快起来吧,街长同意你们出城寻医。”婆婆搀扶着秦月:“月儿,坚持一下,起来,咱们看大夫去。”秦月艰难地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婆媳俩得了邻居推荐大夫的信息,蹒跚离开十方街,寻医去了。

    她们乘着租来的马车,找了半个时辰左右,最后在一个热心村民的指引下来到一间茅屋外。茅屋简陋,外围一带篱笆墙,中间荆扉轻启。乡野人烟稀少,疫病不像城中那么密集,此时的茅屋内并无其他病患求治,一股淡淡艾草的味道萦绕在茅屋草舍。

    秦月与婆婆小心下车,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轻轻推开门,呼唤道:“请问,曾大夫在家吗?”应声而出一位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道:“我就是。”秦月如见到救命稻草般跪在曾大夫面前:“求求您,大夫,救救我的孩子。”曾大夫见状,急忙上前搀扶道:“快快请起,你的难处,我必竭尽所能。”

    秦月于屋内坐定,大夫取过诊脉包,询问具体情况。秦月把从见红到求助的整个过程详诉了一遍。大夫听完神色凝重,示意秦月伸手把脉。

    把完脉,大夫惋惜地摇摇头。秦月眼里的希望之光一点点殒灭,心一点点往下沉,沉到无尽头的黑暗与虚空里。她再也撑不住了,身体软了下去,晕倒在地。婆婆和大夫急忙上前扶住,大夫说:“她这样可不行。长时间焦虑与不安,脉象不稳,再加上今日的大恸,孩子保不住不说,也很伤身体。今日早一些来或许还有得救,耽误了时辰啊……我拣几副药,你拿回去煎给她吃。现在已胎死腹中,先把胎滑下来,再养养身体,切不可再伤心悲痛。”

    婆婆亦是悲痛欲绝,他们萧家的第一个孙子,说没就没了……

    婆婆守着秦月一天一夜,终于见她醒了过来,急忙端来熬好的药让她喝下。秦月目光呆滞,眼角滑下冰冷的泪珠,说:“娘,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忽地又从床上坐起:“赵世宝!赵世宝!他不让我出去,是他不让我找大夫!他凭什么呀?!……这是什么世道啊……”说完又呜呜地痛哭起来。婆婆看着也是无声地抹泪,拿着药碗转身离开。

    秦月从床上爬起来,头晕目眩,一下摔倒在地,她神志恍惚,摇摇晃晃,连爬带滚来到门缝边,看到一个官兵走过,惊呼道:“赵世宝!你还我孩子!”官兵回头一愣:“这女人怕不是疯了!”婆婆听得声音连忙跑出来,只见秦月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瘫坐在地上,婆婆急匆匆跑过去想要扶起她,秦月一把抓住婆婆的衣服,怒吼道:“赵世宝!你害人性命!不得好死!”婆婆看着这个样子的秦月,内心一片荒凉,只得连连应着:“是,是,他不得好死。”

    可是,无论她怎么咒骂,怎么痛哭,怎么怨恨,孩子再也回不到她的腹中。这条小生命如流星划过天际,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世事纷乱,黎民百姓,老弱妇孺,这世上底层的人,最是人间疾苦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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