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绵入眠,睡得像个天使。这和她白日里颇深的城府完全不同。周煜看着女儿的睡颜有些动容。
“你是否也以为,朕废黜了她的皇娘,所以也理应不会顾虑她的死活。”周煜突然开口,我略略吃了一惊,这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确实,我看不透周煜的想法。他就像一块坚硬的冰块,如果就算有温柔,也是心中有所图谋。在我眼里,周煜绝不肯付出无缘无故的爱。他对暮梓涵,他对锦绵,他对陈太妃……也许,这些感情都是我无法想象的。
“皇上膝下子嗣不多,锦绵曾是您的皇长女,是皇上第一次尝到了当父亲的感受。皇上又岂会对她冷酷。”我叹息道,“妾还记得皇上昔日不惜犯险去冷巷探视陈太妃的事情,皇上如此珍视自己的母亲,想来也必定爱惜自己的子女。”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却又有几分飘忽和恍然。良久他轻轻笑了起来:“静妃在我身边多年,是个老人了,性子又向来稳重,却偏偏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没有明白。后宫嫔妃计较,若不干涉皇族子嗣,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突然收住了口,眼神低垂,满是哀伤。我想,他是想说,如果当年先皇嫔妃斗争不干涉子嗣,那么他也不会做了这么多年没娘的孩子。
周煜为锦绵掖好被角,起身拍拍我的肩头:“难得你是个明白人,这也是朕看重的地方。锦绵如今有些小心思,那也是环境所迫。她本是个孩子,纯净无暇。这些心计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后宫更好地生存。朕的后宫里,除了梓涵——”他唇角无意温温一笑,“唯有你,虽有心思,却也不去计较害人。朕将锦绵过继给你,就是希望你能悉心调教这孩子,该有单纯,还是还原的好。”
“妾明白——”我福身点头。
周煜缓缓叹了一口气,那气息的绵长,似乎有说不尽的无奈。但他终究没有再开口,只是坐着默默吃了一些我准备的点心,然后命尹魏胜去通知沁月斋准备侍寝。沁月斋正是暮梓涵的住处。那是一处狭小的宫楼,花园子也不过几尺见方。唯一一个好处,它毗邻御书房的东暖阁。
看着周煜离开,馨儿才进门为我梳洗。良久,她竟微微叹息了一声。
我当然明白她叹息什么,皇上都已经在凤仪殿,却还是留宿其他人那里。这无疑是给了凤仪殿上下一记响亮的耳光。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周煜和我之间开始有了一个默契。一个互不侵犯的默契。
我们都太明白,彼此的结合并不是因为相爱,而是为了共同的利益。周煜和我都明白,唯有结合在一起,才能更好地保障彼此的这份利益。
如今,他好像不再轻易接近我。他可以来看我,跟我说很多他并不肯轻易对外说起的话,也可以让我去做他唯一放心交给我做的事情。但他,却不会再轻易碰我。
也许,周煜冷酷、无情甚至势利,但起码,他还有一面,是我并不认识并不了解并不敢想象的。也许,虽然可憾我终生不能再与章居梁结缘,但起码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无论白天锦绵做了什么,此刻她睡在我的床上像个瓷白的小娃娃一样。她不安地翻了翻身,然后紧紧拽住被褥又沉沉睡去。我依稀记得娘说,我刚进宫的时候,睡觉时也是死死抱住一床从乡下带过来的破被子。那样子,可怜地叫人心疼。但饶是如此,她却只能静静站在侍女馆的窗子下面,用最无意的眼神飘过我的身躯。
我俯下身子,轻轻抱住了锦绵。此生,也许都不会再为谁生一个孩子。那么或许她是让我体味做一个母亲最好的理由。一刹那,我觉得章居梁曾经牢牢霸占的地方慢慢开始腾退,锦绵柔软的身躯却一点一点开始占据那里。
*************************************************锦绵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相处,她大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读书写字。如果不是那日的纷争,我很难想象这个女娃儿会有深不可测的心思。
因为锦绵,暮梓涵也总有了理由常来我这里坐坐。
她大多会带一些好吃的东西或者逗趣的玩意儿给锦绵,有时我也不明白她在这深宫里,是去哪里寻得这些玩意儿。
“姐姐不嫌梓涵总是叨扰您吧。”暮梓涵抬起 ,轻轻撩拨着手腕处那血红的玛瑙串子。腕子细白的皮肤也被这一颗颗浑圆的珠子衬得滴血。暮梓涵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每每闻到这个味道,我总忍不住想皱起眉头。
宫里用香害人的例子,虽然古远,我却还是听到不少。如今,大多宫里的女子已对此有所防备。各个精通香料,也是个中好手。如果暮梓涵还想用这样的手段,未免蠢钝了一些。房里已经焚了一大盆百香解。这是章居梁离开那天又托小厮带来的。
我当然明白,这是他费心配制的,防着我不懂香料,恐被宫中勾心斗角的事情伤到。我并不在意,这盆百香解可以帮我化解多少香毒,我唯有在意的是那气味中夹杂的杜若气息,仿佛我还在他的怀抱中。
“皇上也准了你一同照顾锦绵,你肯这样费着功夫,日日来看她,也是锦绵的福气,我如何能责怪你?”我轻轻淡笑,“只是妹妹也要经常去各处姐妹那里坐坐,也好叫别人不以为你有朋党之嫌。”
“姐姐这句话,妹妹心里清明。”她倒并不恼怒这变相的逐客令。“金曌宫里的姐妹,不过都是称呼上的事情,个人防着个人,就如同姐姐今日也喜欢我的亲近一样。”她总是喜笑吟吟的面容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我没那份子心思和能耐和人斗心机,所以,只晓得诚以待人。这是我娘自小教我的。她说,唯有此,旁人总有一天也会珍惜你的诚心。今日,我也是诚以待皇上,诚以待姐姐。”
她这番话说得很动人。我不晓,周煜是不是这样被感动了。但而今,区区数语,我很难相信什么。“妹妹多想了,皇后娘娘不善妒,也忌讳嫔妃间宫斗。你自当可以亲近任何姐妹,诚待每一个人。”
“姐姐说这话,可见还是提防着。”她起身,轻轻摇头,“其实我早就明白,你不喜欢我的亲近,不然,那香囊子也不会换去了。”她抬手一指,便是我腰间找人再做过的香囊。
霎时,我面孔一阵燥热,心想着明明细细对比过,针脚丝毫不差,她怎么就看了出来。“妹妹,我,”
“香味不一样。”她垂下了眼帘,“我给姐姐的香囊里放的不过是初尘带露睡莲的干花,可以清心明目。”暮梓涵搭住瑞莲的手腕,“莲儿,我们走吧。”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她的用心是真是假,此刻,却是我像一个小人。她回望那个澄澈的眼神好似一记敞亮的耳光,让我面孔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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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重。
我打发了所有人,独自走到御医房门口。这里守夜廊下的小厮照例是躲懒贪睡过去。
隔着桃花窗,烛影下唯有一个忙碌的身影。
午后陪着太妃诊脉听说,今夜,是他当值。
我明明知道,不可以再亲近他,不可以再思念他,我的任何一个举动与他而言都是危险的。可是,我按耐不住。我只想隔着纸窗,看着他的剪影,我心里就安慰了。
“居梁,”我站在窗檐底下,用手指轻轻沿着桃花纸上的剪影轻轻游移,口中轻轻默念。
忽然,那个人影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放大,最后一个黑色的指影也落在了桃花纸上,轻轻抵在我的指尖。
他看到了我!我真傻,隔着烛光下的纸窗,只顾贪恋他的身影,却忘记他也一样可以看见我。
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桃花纸,我们却已经被隔开了千山万水。心中有万语千言,此刻却只能用沉默倾诉所有话语。我们的手指影一起慢慢游移在桃花纸窗上。动作轻到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但我仿佛能能感受到他指尖传递的温暖。
暖风而过,却像寒风一样狠狠割在心头。我恍然自己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这份危险不仅于我,更是于他入万劫不复—。
我抽回了手,咬紧嘴唇,只能步步后退,然后决然离开,像从未来过那样。
“沫儿——”我如何没有想到,章居梁会这样大胆快步走出屋子。我紧张地看着廊下还在熟睡的小厮,对他用力摇了摇头。
他看着我,那眼神仿佛要将我心底看穿。我们当着旁人面前决裂,可心到底还是明白对方的惦念。
既如此,我觉得一切就够了。
我贪婪地看着他,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眼。他却一步上前,将我狠狠一拉,进了屋子。
章居梁紧紧拽着我的手,轻轻吹灭了烛火,然后将我抱在怀中。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他的呼吸声是那么清晰,那杜若的气息紧紧包围着我。
“居——”
我还没有说完,他温热的手指轻轻抵在我的唇边。他将脸埋下,轻轻贴在我的面颊上,是一片温热。为什么——我们会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而此刻,我们又怎么能在玩火?可是我顾不得这火最终会被烧得如何体无完肤。我只知道,此刻的怀抱最是温暖,哪怕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
寂静的夜空传来敲更的声音。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他松开了紧紧环住腰际的手。我的心头一阵荒凉,是该走的时候了。
屋内黑幕重重,反倒是屋外的月光有些刺眼。我咬着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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