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烟尘

作者: 250e4b9ce3b7 | 来源:发表于2017-02-21 11:24 被阅读169次

初唐诗人高适的名作《燕歌行》开篇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唐人作诗多以汉朝自比,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便言本朝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汉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蓬勃发展确实为数百年后的唐人所认可。汉唐之风,多是豪放,豪放之最,无过边塞。

所谓“烟尘”,自然是指战争,汉朝的军事不得不提及其与匈奴之间长达百余年的争斗,这是中国战争史上的一座丰碑。刘彻谥号曰“武”,显然是后人看重其抗击匈奴、开疆拓土之功绩,而武帝一朝乃至整个西汉对匈奴的战争之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卫青、霍去病二人,以他们二人为主将的战役中,汉军往往取胜,平靖大漠,威震匈奴。

司马迁为卫青、霍去病二人作合传曰《卫将军骠骑列传》,主要记述卫青七出边塞、霍去病六击匈奴的赫赫战功,也为跟随二人参与作战的诸多副将们作了附传,成为西汉抗击匈奴的将领们的群像。在传中,可以感受到武帝朝君臣一心抗击匈奴的豪情壮志,也能感觉到到封建帝制下避不开的君臣猜忌;可以领略到西汉边塞上兵戈相见、飞沙走石的大漠雄风,也能体会到个人命运的变幻无常;可以看到汉将杰出的战略艺术和军事才能,也可以从他们的人生经历中获得为人处世的启示。

君君臣臣

卫青、霍去病都是千古名将,但在封建王朝的背景下,他们最根本的身份,都是臣子,忠君之本不可忘。封建君臣之间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亦互相防备,从来如此。

卫青少时命途多舛,身份卑微,他的命运因姐姐卫子夫入宫而发生转折,但一开始武帝对卫青的态度显然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对外戚的优待而已。只因卫子夫的受宠有孕,卫氏亲友才得到重视,所以公孙敖从堂邑大长公主那里强夺出被囚禁的卫青后不但安然无恙,反而“由此益贵”,卫青得以晋封,同母兄弟也得到重赏。但这优待无关君臣信任,甚至连笼络也算不上,因为卫青家世并不贵重,目前个人才能也还没有展示出来,武帝优待他不过是对卫子夫的安慰、对卫氏的怜悯而已。施恩于弱者是最容易也最能让人感到满足的事,更何况以天子之能,施恩于臣下根本微不足道。

元光五年,武帝任卫青为将,命他领兵出征匈奴,也算不得是多么“破格”的提拔,武帝有征战的需要,想必稍有军事才能的人他都希望能为己所用,卫青作为外戚直接被提拔为将也并不反常。在司马迁的笔下,尽管看不出武帝最初对卫青有怎样的期望,但显然卫青表现得已经足够出色,共同出征的四将只有卫青有军功,这是卫青首次出击匈奴,是其军事神话的开始,也是武帝与他之间信任的开始。

从元光五年到元朔五年,卫青出征匈奴一共四次,每次都大有所获,武帝对卫青的看重,早已不是因为其外戚的身份了,而是因为这是一个他可以信任的猛将。当匈奴在汉之边境掳掠百姓、骚扰破坏时,卫青可以为他夺河南地建朔方郡;当武帝想“薄伐猃狁,至于太原”时,卫青可以为他“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当卫青俘得匈奴右贤王裨王,带着万余男女、千万牲畜引兵而还,“大将军”印绶直接由使节送至军中,武帝对卫青的信任到达顶峰,不但随征副将皆得封赏,连襁褓之子也列地封侯。这样高的荣誉,是武帝对卫青的赞赏,是勉励,是回报,是他要依托卫青震慑匈奴的表现。

成为大将军之后的卫青,与武帝之间不可能再是单纯的信任了,功臣与帝王之间,往往都会有政治较量。从卫青的角度,他虽功高盖世,享尽尊荣,却万不敢惹“自擅专诛”之嫌,还要尽力迎合武帝心意。卫青的副将苏建弃军独逃,卫青不杀之以明威,而是要具归天子自裁,“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武帝有了新宠王夫人时,卫青听取宁乘的建议奉五百金为王夫人祝寿;苏建劝卫青招贤纳士以博士大夫赞赏时,他直言这是“人主之柄”,谢绝了建议。卫青回绝苏建时所说的“天子常切齿”、“人臣奉法遵职而已”其实是古时许多臣子的无奈。

单看祝寿一事也是很有趣的,宁乘劝说卫青的话是,他“功未甚多”却享尽荣宠全然是因为卫皇后之故,而王夫人得幸,她的宗族却未富贵,所以卫青应把征战所得的千金赏赐奉与王夫人为寿,卫青非但不生气,反而照做,而武帝得知后褒奖的并非是破财的卫青而是献计的宁乘,原因何在?——因为宁乘的话是在提醒卫青,为人臣子要一如既往地谦卑,要时刻铭记天子恩惠,不能忘本。

而从武帝的角度,他给予卫青的荣宠已经到了极限了,于是后来的主角变成了霍去病。卫青第六、七次出击匈奴都是与霍去病共同出征的,而两次的结果都是“大将军不益封”,霍去病却不断因军功晋升。短短数年时间,后起之秀霍去病便与卫青同为大司马,秩禄相等,之后更是一个“日退”,另一个“日益贵”。司马迁记霍去病之军功总是引武帝褒奖封赏之言,又时常将卫、霍二人对比记述,突出武帝对霍去病的信任赏识,意味实是深沉。天子之平衡权术,大抵在此吧。

时代与个人

《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关于悲剧英雄李广有一句很讽刺的话,是汉文帝之言:“如令子当高帝时,虽万户侯岂足道哉。”这话是说李广生不逢时了,文帝一朝以“与民休息”为主,与匈奴的战争规模不大,此话也算是情有可原,但到了武帝一朝,汉与匈奴之间大规模作战,李广身经百战却无封邑之功,饮恨离世,这“生不逢时”四字意味便复杂了。

《卫将军骠骑列传》中所记将领数十人,他们成就了自己的名声,成就了武帝的功业,成就了那个雄壮的时代,而大小战争之间,他们沉浮不定的个人命运亦颇有可思之处。

武帝朝与匈奴之间数十年的战争,毫无疑问是一支悲壮的大漠之歌。不论谁胜谁败,功绩与耻辱都是由数字构成的,“亡七千骑”“斩首虏数千人”“杀略汉数千人”“斩其欲亡者八千人”……数字面上是胜负,背后便是两国百姓的尸骨。中国古时民族之间的摩擦斗争往往是为了争夺疆域和物资,正如传中所记,掠民与牲畜是目的,边境上的动乱不停,统治者的心病难除。经汉初以来的发展,武帝朝的国力已经达到了与匈奴进行大规模战争的水平,武帝又是一个年轻有志的君主,誓要与匈奴决战,敢于提拔年轻有为的将领,所以有军事才能的人客观上讲都有一展身手的机会。每一次征战自然需要兵分几路,各将配合,最后论功、定罪,赏罚一例,司马迁在传中汇总,卫青的校吏中为将军的十四人,封侯九人,霍去病的校吏中为将军的两人,封侯六人,可见这场战争给不少的人带来了荣耀。

然而,所谓“时代”一词,其因素也实在复杂,所遇之人,所做之事莫不可能成为人生的转机,所以这些本来处于同一时代的将领们,命运也大不相同了。

富贵贫贱变幻无常,昔日卫青入甘泉居室,一钳徒为他相面说“贵人也,官至封侯”,他却笑说“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语调辛酸,全然想不到自己日后贵重。因为外戚的身份,他和霍去病比常人多了一层被提拔的机遇,一路平步青云,而出身骑射世家的李广却终身无封邑之功。

每一次征战都是一次机会,而人的命运往往交错。卫青一出边塞建功之时,也是老将李广被敌生擒之时;卫青晋封大将军之后的第一次出征,也是霍去病日渐显贵、而他慢慢黯淡的开始;汉匈决战,这是李广封侯的最后一次机会,卫青因私心另徙李广,想让公孙敖重新封侯,而最后结果是霍去病与他的部将建立大功,李广自杀,卫青和他的吏卒却全无军功。

传中有描述的战争共有八次,每一次都有分明无甚大功的将领只因因为跟随打了胜仗的主将而得以封建,比如公孙贺、李蔡,可也有将领在行军中迷途、失期而受罚被贬,其中便有为人熟知的李广、张骞,李蔡与李广本是堂兄弟,命运却如此迥异,着实令人唏嘘。而据各副将的别传记载,这些以军功封侯的将领,最后以各种原因失侯、被贬、逃亡甚至处死,少有善终,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之谓也。

《史记》是纪传体史书,以人为本,以人之经历记述历史,“命运”一词本身难解,却是解释那些戏剧性的人生最简单的方法,人在世上难免身不由己,司马迁用他的笔表达了对苍生的同情。

英雄亦凡人

毫无疑问,卫青与霍去病都是英雄,战功自不必说,作为汉朝臂膀的两将,也的确有着名将的才能气度。可是,英雄亦凡人,始终摆脱不了俗世人情,他们所行矛盾或有争议之处,亦往往令人可惜。

卫青官封“大将军”之际,他的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也得以封侯,卫青向武帝坚决辞让,而请“诸校尉力战之功”,关爱副将,推功让爵。第二年出征,苏建弃军逃回时,卫青不杀他以明威,而是带回京城听候裁决。然而在元狩四年的漠北决战中,他以主将职权夺去李广直当单于的机会,交予旧友公孙敖,在李广失期还军之后又急遣官吏责问于他,以致李广自杀。卫青本人是行军打仗之人,与李广也不是第一次共同出征了,自然知道李广才能,也知道所谓“数奇”的无稽之谈,故他临时换将与其说是武帝告诫,不如说自己的私心使然。可以说,李广的悲剧是人为的,而卫青难辞其咎。

司马迁评卫青“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仁善”二字大概是与霍去病不恤士卒对比出来的,整篇传记却并未记述卫青对待士卒的态度,至于“退让”、“和柔”,从他对武帝的态度、对李广之子李敢的态度倒是可以见得。谦虚恭谨是一回事,过分忍让却显得有几分失了气节,他又因为“天子不齿”而不愿招贤纳士,无怪“天下未有称也”了。

霍去病是少年得志,十分自信,武帝想教他孙吴兵法,他却回答“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想必是深以自己轻辎重、孤军深入的战术为自豪。当武帝要为之兴建府邸时,霍去病豪气扬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这句话流传后世,至今为人称颂。可是司马迁也记下了霍去病一个让人极不能苟同的缺点:“不省士”——武帝用粮食犒军,回京之时重车上丢弃着没吃完的食物,士兵却还有吃不饱的人;边塞之外战士少粮,精神不振,他却还令士卒为他穿地搭蹴鞠场。为将者不体恤士卒,从来为人所不齿,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中记录李广待手下兵士的宽厚,给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评价,两相对比,褒贬立见。

卫青的自我保护式的宽和退让,难免是其少时受苦所形成的性格,而霍去病的不恤下属也是“少而侍中,贵”的缘故,司马迁执笔向来“不虚美,不隐恶”,完整地记下一个人的长处与不足,是尊重事实,也是为后人留下警示。人无完人,一个人的经历决定其性格,以之为鉴,做人实在不能不时时反省,以修身养性为终身之任。

如此看来,这一雄壮的历史篇章,名为替卫、霍二人作传,实际上却不止于此,故“汉家烟尘”也不再只是那漠北飞扬的黄沙了,而是那一时代的历史拾遗——是飞沙走石之中碰撞出火花的长刀短剑,是保家卫国、争取功名的将领们的呐喊,是不同的血泪与不同的处世哲学,是边塞与京城遥隔万里却仍紧紧联系的政治波澜……

参考:《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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