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桃花

青青青桃手绘

1、李乐生看到她的时候她刚刚和龙御吵完架，正坐在一棵桃花树下生闷气。

彼时正是三月，桃花开得正艳的时候，有朵朵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和裙上。

李乐生走到她身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娘，你眉头紧锁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生乐听了，心里立刻又窜起了一丝火苗，站起身冲着李乐生道:“好你个李乐生，平日里见你用心读书，只道你是谦谦君子，谁知竟是个登徒浪子！”

李乐生大窘，忙惶恐道：“姑娘息怒，小生只是见姑娘不高兴，有心为姑娘排忧解难，并无轻薄之意，言语间有不当之处，还请姑娘原谅！”

生乐见他急的满脸通红，垂着眼睛，双手不住地作揖，早把那一丝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了，不禁轻轻一笑。

李乐生听到这笑声，抬起眼角偷偷看她一眼，只见她脸上并无半丝方才的怒气，瞪着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

乐生这才放下心来，心下却不禁道：“这姑娘还真是怪，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这样不好么？”生乐歪着头，笑吟吟的问他。

“什么？”李乐生不解。

“你刚刚说我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这样，不好吗？”

乐生吃了一惊，难道自己刚刚在心里说的话，一不小心说出声了？

“并没有啊，只是我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而已，能听到你心里说的话呀。”

生乐重又在桃花树下坐下，背靠树干。用手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乐生也坐下。乐生犹豫，被她一把抓住袖子，拽坐下来。

乐生从来没有跟一个姑娘家这么近距离的待过，有点局促不安，但也没有再站起来。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我生来就有啊。”生乐手中玩弄着一瓣桃花瓣，在白皙通透的指尖上绕来绕去。袖子下滑，露出的一截手腕，莹白如玉。

乐生心下觉得，这手腕上少了一个镯子，如果配上一只玉镯，那才好看呢。这话在心里未成形，所以生乐是听不到的。

但下一刻他却不由自主的说出声来：“如果配上一只镯子，那才好看呢”

“你说什么？”生乐不解。

乐生瞬间窘的满脸通红，只得岔开话题说：“哎，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还真是奇怪呢。”

李乐生嘴上这么说着，却不知该作何评价了，一时无话可说。

忽然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来，遂问道：“请问姑娘是住在这附近吗？如何知道小生姓名？”

生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你的姓名了……哈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乐生也笑起来，挠挠头，抱歉地说：“姑娘知道小生姓名，小生却不知姑娘是何人，真是无礼了。”

“我从来也没有出来见过你，你不知道我，自然也是寻常的事。”

乐生抚了抚盖在膝上的衣摆，嗯了一声，跟着她笑。

“我叫生乐，就住在这儿。”生乐说着指了指地。

好巧呢，乐生惊诧地看向她，但她却不以为意。

这时生乐腰间挂着的银色铃铛响了一下，她知道是龙御找过来了。

她立刻站起来对乐生说：“我还有事，先走啦。”话未说完，人已经跑远了，消失在一棵棵桃树间。

乐生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怔怔的，半晌方回过神来。

生乐躲来躲去。却还是一头撞在了龙御怀里。

她推开龙御。一手抚了抚吃痛的脑门，瘪着小嘴怪道：“你干什么？”

龙御一身白衣，手中握着一柄折扇，站在生乐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去。

“你刚刚在李乐生面前现身了？”

“关你什么事？”生乐噘着嘴，斜视着他。

“还在生我的气呀？方才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生乐扭过头去不理他，以为他无计可施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生气的样子还这么好看？”

生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头看他摇着折扇，一副纨绔公子模样。

见她不再生气了，龙御收起折扇，说：“小桃花，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在人类面前现身。他们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内心诡计多端，你会吃亏的。”

生乐不以为意：“我连他心里说的话都能听到，还怕他害我不成？”

“我们能听到的是人类在心里说的话，他们在心里没说的我们却听不到。”

“好啦，你不用担心啦，他是李乐生，我又不会在别人面前现身。你快走吧，与你生了一场气，我也倦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边说边推着龙御走。

她回到桃林里，飞到那棵最粗的桃树上，化作瓣瓣桃花，屏息养神。

2、这片桃林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最粗的那棵树，谁晓得有多大年纪。而生乐正是这棵树上的桃花幻化的精灵。当然了，她说自己是精灵，而不是妖。至于她的年纪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左不过几百年吧，嘿嘿。

龙御是风灵，在她还没有化成人形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朋友了，到现在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生乐不知道这次睡了多久，反正是挺长的时间，但是睡得正酣的时候却被人吵醒了。她听到是李乐生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好像是在作诗，期期艾艾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随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唉”的一声不知道含了多少无奈和失落，彻底把生乐弄醒了。

她化成人形，躺在树杈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乐生闻声抬头，看到身着桃色外衫、绿色长裙的她时大吃一惊：“姑娘怎么会在这？快下来，上面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生乐侧躺着，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副慵懒未醒的样子，“刚刚你作的那首诗真好，不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啊。”

乐生惭愧道：“这首并不是小生的诗作，它是唐代崔护的诗。”

“哦，这样啊。”

“一年未见，想不到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景。”

“一年了么？”生乐离树，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连带着一起落下来的，还有瓣瓣桃花。

乐生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知是惊艳还是惊诧，张着一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生乐见他呆在那里，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是没什么反应，于是踮起脚尖，把脸凑到他面前仔细审视，却也并未发现不妥之处，于是在他耳边“喂”了两声。

乐生终于反应过来，待看清楚眼前几乎挨着他的就是那张他日思夜盼了一年的俏脸时，禁不住羞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急忙倒退一步，却不防绊在一块石子上，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生乐见此情形，哈哈大笑起来。乐生更是羞得手足无措。

生乐向前走了两步，朝乐生探着身子，说：“李乐生，你是害怕我吗？”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说完觉得不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生乐见他低眉垂首不敢直视的样子非常好玩，不禁又笑出声来。乐生只觉得这声音如铜铃一般清脆悦耳，心下说，若是能常常听到便好了。

生乐听他心里这么说，只觉得他痴傻的可爱。摊开手在他面前。手心里是一把桃花瓣，她凑上去轻轻一吹，花瓣们便飞向他的脸。

在纷飞的桃花雨中，他迷离着双眼，看她笑着转身跑开。

他不自觉的也跑着追上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恍惚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只见这里遍天遍地都是桃花，桃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乐生心下诧异，我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所在。

“你不知道事情还多着呢。”生乐笑他，乐生这才记起，她能听到自己在心里说的话，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心里说出无礼的话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生乐吗？”生乐坐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秋千上问他。

乐生摇摇头。

生乐咯咯一笑，用手一指，又出现一架秋千，示意乐生也坐下，于是歪着头回想说：“二十年前，你刚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趴在你家窗台上看呢。你娘说，你的名字最好带个“乐”字，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你爹说，那就叫乐生吧。我听着好听，于是也给自己取名叫乐生。可是后来一想，若我也叫乐生的话，你爹娘喊你的时候，我会以为在喊我呢，于是就改名叫生乐了。是不是比乐生还要好听一点呢？”

乐生大吃一惊：“敢问姑娘芳龄？”

生乐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就常常到你家去，只是没有让他们看到我而已。我有一次还偷吃了你爷爷的凤梨酥，让他好找呢！他那时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吧，和你现在一般大。”说着又咯咯笑起来。

乐生说：“难道你真的是……妖？”

“谁说我是妖的？我是桃花精灵。”生乐说。

“去年你走了之后，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呃……还找了城西最有名的张媒婆问……别人说，能听到人心里说的话的，大概是妖精吧……不过我一直都不信。”

“你不信就对了，我才不是妖精，我是精灵。”生乐笑嘻嘻的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漂亮吧？”

“真漂亮，世间最美的花大概就是桃花了吧。”乐生喃喃道。

秋千架摇摇晃晃的，乐生眼里只有她晃来晃去的身影，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地面却突然崩裂一般地剧烈晃动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他从秋千架上跌落下来，然后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上罩下来。他们被罩在里面，漆黑一片。

乐生看到几道闪光如雷电一般击在生乐身上，霹雳的声音震耳欲聋。生乐的反击微弱到几乎看不出来，空气中飞舞着的桃花瓣碰到乐生脸上，打得生疼。

他在天崩地裂中眩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乐生在昏昏沉沉中醒来，一睁眼首先看到一双几欲喷火的眼睛怒瞪着自己。

那是一个白袍男子，眉目间英气逼人。本应是个高贵公子的模样，此时却浑身是伤，甚是狼狈。

见乐生醒了，那白袍男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粗鲁的将他从地面上提了起来，怒道：“说，你们把桃花抓到哪里去了？”

他目龇倶裂的样子甚是可怖，乐生一介书生，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这一动作已把他吓得不轻。更何况他真的不知“桃花”是谁。

“公子，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认识什么‘桃花’啊。”

那男子冷哼一声，说：“就是生乐！她道行浅，哪里是那道士的对手——就连我也不是！是你把那道士引来抓她，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不饶你！”

“道士？我……不认识什么道士啊。”

“你休想骗我！你和桃花刚进入她的桃花虚，那道士就出现了，你还敢说他和你没有关系吗？”

乐生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他！有一次是有一个道士来找我的。想必是我四处打听生乐姑娘的时候散出去的消息，引得了那道士的注意。原来他竟悄悄地跟随我来此。此事虽并非是我有意为之，但也确是因我而起。这位公子，我该如何救生乐姑娘啊？”

3、乐生被绑在一棵树上，龙御站在旁边，候着道士的到来。

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在树叶中拂过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乐生只看到龙御忽然腾空跃起，然后一把明晃晃的剑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飞速而来，就在即将刺中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剑风吹起他的头发。

看着明晃晃的剑尖，乐生几乎晕倒过去。

忽然剑又向后飞去，落在一个出现在空中的灰衣道人手中。

那道士喝到：“孽障，还不快束手就擒！”

龙御立即施法捏了一道剑光向灰衣道士劈去，灰衣道士闪身避过。又回身攻来。乐生只看到一灰一白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不时地蹦出一道道闪光。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不多时，只见灰衣道士忽然跳出圈子，抛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色葫芦来。从葫芦口中瞬间倾泻出金色光芒，照在地上，像瀑布一样。龙御见势不妙，身子一晃，化为一阵风飞走了。

那道士暗骂一声：“又让这孽障逃了！”

道士拿指尖在空中一划，乐生身上的绳索瞬间断开。乐生整理了一下衣服，急忙跑到道士身边大谢说：“谢谢道长救命之恩！我不知怎么得罪了那妖精，他竟把我抓了来。若不是道长相救，小生只怕早已命丧黄泉了。”说着几欲哭出声来。

道士说：“施主莫怕，那妖精只怕还会来找你的麻烦，你这几日便跟在我身边，我自保你无虞。”

乐生慌忙作揖不停：“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到了晚上，那道士便歇在乐生家中。

夜间，龙御悄悄出现。

乐生拿了铜盆，盛了一盆清水，让龙御施过法后，端着盆蹑手蹑脚的走进道士下榻的房间里。

乐生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借着月光走到榻边，看到道士和衣躺在榻上，鼾声震耳。

乐生为了救生乐，心一横，一咬牙，闭着眼睛把一盆水朝着榻上泼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阵疾风破窗而入，龙御出现在房间里。手一晃，道士的葫芦已在他手中。打开盖子一撒，生乐从葫芦中飘落下来，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

乐生刚要伸手去扶，却听那道士大喝一声：“孽障，贫道等的就是此刻！”

龙御握着的葫芦突然脱手而去，飞在房顶上，口朝下，刹那间泻出万道金光来。

龙御反应极快，“快走！”立刻施法把他们二人推出房门，自己却瞬间被那葫芦的金光罩住。

道士收了龙御后跳出房门，乐生和生乐早已不知去向。但他还是满意的看了看手中的葫芦，毕竟这千年风妖的内丹比那区区几百年修行的桃花妖要难得的多了。

“这么多年了，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啊。”

生乐靠着微弱的法力，带着乐生一阵风似的逃到桃花林中隐藏起来。一停下来便已筋疲力尽。想起龙御，又不禁悲从中来：“都是我害了他。”

乐生看着心疼不已，又不知该如何帮她。

生乐哭道：“龙御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未化成人形时他便陪着我，几百年来从未离开过。”待稍微恢复一些，便要去救龙御，乐生阻拦不住，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让我去救他吧。”

“你？怎么可能？龙御尚且不是那道士的对手，你又如何能敌得过他？”

乐生说：“谁说我要和那道士动手了？我只要潜在他身边，伺机救出龙御便是。我又不是妖，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说完安抚生乐躺下歇息，自己回去救龙御。

走出几步复又停下，转回身看着生乐，微笑如阳光一般温暖。

他说：“你等我回来。”

生乐于是听他的话在这等待，虽精疲力竭仍不肯睡去。

一天，两天，三天。

三天后，他回来了。

是龙御。

依然俊毅的脸庞惨白的有些吓人，衣襟上沾满了鲜红的血，全无了素日的倜傥模样。

手里握着一只染血的镯子。

“龙御！”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生乐冲过去抱住他。

龙御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如素日里她在他身边睡着时那样。

良久，生乐从他胸前抬起头来：“乐生呢？”

龙御的眸子有些黯淡无光，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刻告诉她。

他把手里的镯子递给她，晶莹剔透的翠绿色玉镯上，染了斑斑血迹，拭也拭不去。

“他死了。临死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龙御说。

生乐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是那个道士杀了他。”

原来，乐生回去找那道士，为了救龙御，说了好些软话才留在他身边。谁知那道士竟是早知他的意图，假意把他留在身边，是为了靠他找到生乐，一同收了。

昨天夜里，乐生趁他出恭之时，偷偷到他房中，拿出葫芦，打开盖子放龙御出来，龙御心头怒火中烧，施法毁了葫芦。就在这时，道士回来了。乐生为了助龙御脱身，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道士，那道士竟然一怒之下对乐生下了杀手。

后来两人相斗了半日，道士没了葫芦帮忙，抵不过龙御，最终丧命。竟是个千年鹿精。

龙御看着生乐，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而他的心因这泪光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知道，那个文弱书生在她心里，从此再也抹不去了。

生乐垂眸看着镯子，泪水簌簌而下。

4、生乐从此不再独独守在桃花林里，她四处游荡，走遍天下，只为了寻找转世后的乐生。

数十年后，她停在千里之外的一颗桃花树下，看着花瓣一片片落下。想起他儒雅俊秀又青涩的模样，他红着脸对她作揖，他看着她微笑时温柔的眼眸，依然心痛不已。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姑娘是有心事么？”

生乐回转身，看到一个年约二十岁上下的书生，一袭白色长袍，一张儒雅俊秀的脸。虽隔着数十年的光阴，但仍旧遮不去他上一世的模样。

生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喉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听他轻轻说道：“刚刚姑娘眉头紧锁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生乐听着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