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大师
——若要逃离,请把自己关进笼子里。——《神曲》但丁
今天,我要把我所知的逃跑大师的一切都说出来。
我必须强调以下几点:首先,逃跑大师绝对真实存在过(现在是否存在未知),近来不断出现的怀疑其是否存在过的论文我觉得很可笑。其次,逃跑大师四个字并不能阐释他的全部含义,读完这篇文章你可能会有所收获。最后,这篇文章百分百真实,至少也是有关逃跑大师文章中最真实的一篇。
在介绍逃跑大师之前,我得先说说我自己,这非常有必要。
七岁那年的一个早晨,父母掀开被子拿着扩音器朝我大喊:赶快起来,到楼下去。我只套上条三角内裤,冲出门,跳下一层又一层的楼梯。楼下已站满了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什么也听不清。我在大腿小腿之间往前挤,不时有人踢我屁股或掐我耳朵,嘴里还骂:你个小王八蛋。我心想:这些老东西还真占空间,得好好收拾下他们。我学着电影里的咏春拳动作,不断拍打着人们的脐下三寸,男人女人们便像家禽一样手舞足蹈激励哇啦起来。没多久,唢呐声叽叽喳喳,吉他声不甘示弱却只能嘟嘟囔囔,还埋怨人们没有音乐细胞。毛主席说得好,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嘛。女人大喊,谁在乱飚尿,只见女人挥动大手一掌砸向一只猴子,灵活的猴子双手一挡,女人被掌力所震向后让一大堆人一块来了个踉跄,伤的不轻。那猴子便在颗颗西瓜般的头顶上跳来跳去,我知道,肯定是马戏团来了。
突然,有人大喊:他妈的,老子要跳楼,给我闭嘴,闭嘴闭嘴嘴嘴嘴嘴(是回音,不过这回音是说话者主动模仿出来的,城市里可没有回音)。
所有人安静地仰起头,看着楼顶,眼神里充满崇敬之情,仿佛他们在参加升旗仪式或是战士们正在用鲜血染红旗帜。然而,如果那儿不发出声音,视力再好的人也不会察觉到那里站着个人。
楼顶上,他不断伸屈双臂弯曲膝盖做着伸展运动,做着跳楼的最后准备动作。
人们虔诚地等着神圣的到来。我大声喊,他背上背了个门。人们哄笑起来。
“卡,谁家小孩在乱叫。”导演坐在高处把脸移开显示屏看着人群。妈妈一只手捂住我的嘴,狼狈地抱我拖上了楼。我在阳台看着楼顶的演员,他确实背着门,是个用红色油漆漆过的木门,和我们小学教室的门差不多。当他一头栽下去时,明显是那门把他压了下去。如果他背上没有那扇门,他也许可以像鸟儿一样飞翔,楼顶的鸽子们的背上的确没有任何门。
我发现我遇到的人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个个背上了门。我父母背着普通防盗门,有一人多高,紫红色。镜中的我,背着个蓝色木门,长宽两米左右,有两扇。人们都觉得我得了怪病,父母便抬不起头来。我不在乎,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
渐渐地,我有了个爱好,喜欢一个人观察人们背着的门的样子。有时一个丰满的美女扛着个生了锈的能容卡车经过的黑色大铁门,也有时大肚子的领导扛着小狗屋的小彩色门,当然也有八旬老太背的是单位门口的大伸缩门。虽然每个人都背着门,但是每个门或多或少都有不同。这个乐趣对我充满魔力,乐此不疲。身边的人看完了,我试着把眼睛望向更远的地方,越过城市看到了农村,越过山峦看见了平原,越过大陆看到了海洋。不得不说,相距越远门的总体风格也是差异越大。
写这一段绝不是为了自夸,如果有自私的目的,我倒是真的希望能找到跟我一样的人,能看到别的也行。我绝不会自大到只有我能这样。希望大家能用心地看一看你周围的人或照照镜子,说不定你就会看到人们背上背着的冰箱或者鸭子。
二十岁的一天,我看到了人世间最美丽的景象。
我像往常一样搜寻,那是冬天的西伯利亚。太阳照耀下,一望无际的雪刺眼,雪原上,点缀着几点小小的针叶林。镜头缓缓拉近,四分之一、十六分之一、六十四分之一。片片雪花缓缓落下,颗颗松树有了形状。天空没有老鹰盘旋,雪地没有黑熊咆哮,只有雪花们融为一体的气息。
突然,雪地出现了小黑点。我的视线朝小黑点为中心逐渐靠拢,黑点也渐渐变大。那是一个奔跑的人。奇怪,他没有背门,背对着我。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找遍了他后背衣服裤子的每一个褶皱,真的没有任何门。他穿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头发黝黑,看不到任何皮肤,普通人身高。他跑起来,像只梅花鹿在跳跃,也像一条在雪地里穿行的鱼儿,即使留下了两串没及小腿的脚印窟窿。雪花不断飘落在奔跑着的他的黑色上,在阳光照耀下,化成一粒一粒光一闪一闪消失了。
我始终注视着他。一来他奔跑在茫茫雪原的画面把我深深吸引,二来没有背门的他以及他的相貌使我好奇。当一个人的眼泪流出眼眶,悲伤便会在我们的内心油然而生,然后我们也想要知道她的哭泣是因为失去爱情还是偷面包被抓。
雪地里,他一直跑。他身后的脚印有的已被抹掉,像彗星的尾巴。想想人和脚印差不多,在时间的洗礼下,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也许在更高的规则里,时间也会在某种强力或弱力的冲刷下,不曾存在。
十年里,他跑出了西伯利亚的雪原,跑上了北美的荒漠戈壁,跑进了亚马逊的热带雨林,跑到了非洲大陆炎热的野牛群,跑过了蔚蓝的地中海,跑进了蓝色的欧洲里。在他跑向青藏高原时,我推断,他要经过我居住的村庄。我祈盼与他物理上的相遇。
那晚,白白的月光,繁星闪烁。他跑向我,在我试图看清他的脸时,他拐上了小土坡。我追去,也迅速翻过小土坡。笔直的高速公路上,他在前面跑,背着蓝色木门的我在后面追,只有几十米距离。我持续兴奋,不断拉近着与他的距离,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我伸出的手,试了很多次,他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抓不住。
“你为什么一直都在跑。”我气喘吁吁地问。
“逃跑。”他说,没有转头。
为什么逃跑?我等了一会儿,他没有作答。要逃离逃开什么?他还是没有回答。那你为什么不背门?你能转过来吗?他再也没有任何回响。我越来越累,他没有显出任何疲态。半夜时,我不行了,瘫倒在高速公路上。我想,他真是一个神秘的人,我决定叫他逃跑大师。
繁星下,逃跑大师拖着长长的影子。沿着高速公路跑了一段后,逃跑大师跳下山坡,越过田埂,穿过杨树林,攀登着青藏高原。最后,逃跑大师沿着喜马拉雅山脉的各座雪峰跳跃,如他所说,他逃下珠穆朗玛,逃到了尼泊尔孟加拉。
我闭上眼,逃跑大师逃掉了。我只是太累了,你去试一下以你的最快速度跑上五个小时,就算是最顶尖的肯尼亚马拉松运动员也很难做到吧。放心,我不会放弃。
我依旧每天看着逃跑大师的背影,目光追随着他。
那次相遇之后,我想要与大师更近距离接触的心情越发强烈。显然,逃跑大师不会主动到我家来做客。我只得加强我自己,跑的更快,跑的更远。那时,我们已住进沙漠里。我便在沙漠里跑了起来。开始时,我觉得吃力,背上背着蓝色大门,双脚还深深地陷进流沙里。我感觉我会放弃(不用你说),但我坚持了下来,就这样背着蓝色大门在流动的沙漠里不断地奔跑。渐渐地,我跑得速度越来越快,时间越来越长。当我能连续跑上一个星期,速度也超过了百米冠军时,我不能跑得更快了,而且我的手脚特别是眼睛便不听使唤打起瞌睡。老实说,我遇到了瓶颈。更糟糕的是,逃跑大师真却越加娴熟,跑的更快了。再加上他没日没夜地跑,可以想象,逃跑大师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不能坐以待毙,让你们嘲笑我。我想,如果我的速度能来个突变,最好那速度远超逃跑大师,就好了。怎样才能给速度来个突变呢?想了好几个月,终于被我想到。如果去掉我背上的大木门,可想而知,我也许能快得飞起来。道理很简单,我却想了那么久,也许是时间太长久我早已把门当作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可能我已经察觉不到他的存在,至少看到它也不会再产生任何情绪,就像你看到你的手一样。
说实话,这不是我第一次想把背上的门甩掉,是第二次。当我一看到我背着蓝色木门时,我就决心甩掉它。然而很快,当我发现每个人都背着门,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时,我便沾沾自喜地把它当成了我的乐趣,就算现在我父母眼里那还是我的一个怪癖,他们仍会感到自卑。我安慰自己他们眼红而已。
怎样甩掉木门呢?我一样一样地尝试。大家知道,落水的猪啊狗啊上岸之后总会快速摇摆身体和头部,我也这样摇得我头晕眼花,但那门没有一丁点反应。我学牛在树干上上下磨背,衣服都磨破了,那破门还稳如泰山。我去河里游泳,扎到水的最深处,憋到快窒息,我本以为木头门肯定无法对抗万能的浮力定律,试了好多次依旧不成功。我抓来几百只一种叫蠹(Dù)鱼的虫子放在背上,这种虫子非常喜欢吃木头,然而它们瞅都不瞅木门一眼,只是在我背上乱跑。我决定火攻,我反曲着手拿着火把在背部上下游移,背部肌肉都八分熟了,太气人,可能它是防火木门。大家应该有这样的经验,你如果要出卖人,肯定是先出卖陌生人遇不到的,然后才是会遇到但不熟的,最后才会是朋友家人,由此我决定绝食,争取把门饿死,我的双手双脚早已不行,当我的大脑心脏苟延残喘时,蓝色大门还精力充沛,我觉得很难过,原来那门才是我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我很泄气,没能甩掉那累赘。
你们能看出来,我快发疯了。然而,印在我瞳孔里的奔跑着的逃跑大师的动人心魄的景象,使我的欲望更加清晰强烈迫切。
一连串的失败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定的同时,我深深地意识到我个人能力的不足,至少在逃跑大师面前我显得及其渺小。
我离开父母(他们的精神终于轻松了),跑出了沙漠。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终归有限,到人堆里寻求人们的帮助。城市有了更多的人,更多的高楼,更重要的是,有了更先进的科技。我相信运用全人类智慧的结晶,定能解开逃跑大师所带来的谜团。
那时,大多数人都有了科学精神,不再一味说我是个怪胎,或是得了奇怪的病。不断有各种各级科研机构涉足逃跑大师领域。最终,联合国科学院做出权威结论证明,我说的全是真的。经过十多年艰苦卓绝的研究,联合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绘制或拍摄(那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这两个词无法体现并展示其中的艰辛)出了逃跑大师奔跑的影像,并在电视及网络上直播。我们离逃跑大师越来越近了。
城市生活里的许多年,我发现一个秘密:不要以为所有晨跑或晚跑的人都当作普通的跑步爱好者,逃跑大师可能就藏在那里面。在捕捉逃跑大师风靡的今天,我向大家透露三个在跑步爱好者狩猎逃跑大师的诀窍,第一,你跟着他并尝试超过他,然而不管你怎样努力,你始终无法超越。第二,当你追不上他时,你要喊他,他可能说话也可能不回答,关键是他不会转过脸。第三,如满足以上两点,你还得经过长时间的观察看他是不是永远在跑,这个“永远”至少以年计。
不得不说,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狩猎者极其艰难。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至今仍没有一个人确实捕猎到了一个逃跑大师。
我七十多岁时,联合国科学院制定了科学周密的方案,决心一举拿下逃跑大师。
科学院挑选了全世界跑的最快的三十个人,人们相信总有人能超过逃跑大师。肯尼亚草原上,我盯着远处的逃跑大师和他身后的三十个人,那三十人如猎豹出笼。眼看,最前面的人伸手去抓,大师的背稍微一个加速那只手便扑了空。接着,第二只手举起又是一挥,还是没扑着。在逃跑大师后背上方,几十只手不断挥舞扑空,又挥舞又扑空。谁也不能碰到逃跑大师的一根毫毛。
联合国科学院只好派出了最新研制的跟踪无人机。这无人机的最大特点在于,能总是比目标快一点。无人机追上了,逃跑大师和预想的一样加了速,无人机也轻松加速,大师继续加速,无人机照常加速,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不断加速。然而,我们能感觉出来逃跑大师的速度似乎到了极限。科学家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命令无人机十倍百倍地加速。无人机越过了大师的头顶,并以每秒万张照片的速度拍照。一瞬间,逃跑大师掉转了方向。很快,无人机又越过了大师的头顶继续拍照,大师又掉转头,他们就在中国西南山林里不断往复。人们额手相庆,兴奋地翻看照片,那兴奋很快冷却。所有的照片,不是大师的背面照就是他用手捂着脸的照片。
经过上次失败,不只是科学家们感觉受到了屈辱,就连普通的民众都觉得抬不起头,上升到了整个荣辱的地步。太平洋上空,上百架巨型飞机围成圆周,科学家们和各国政要齐聚一堂,他们面色凝重同仇敌忾,无比悲壮,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空前大团结。蓝蓝的海上下起了雪,越下越大,逃跑大师继续着他永远的逃跑。几十架最新二十代战机,悬停在海面上空几十米处,围住了逃跑大师。战机不断发射特制的麻绳,齐齐射向逃跑大师,希望能捆住他。人们屏住呼吸,死盯着海面或屏幕,却只看到逃跑大师在飘雪的大海中如芭蕾舞演员般闪转跳跃,如神猴般灵活。更多的战斗机飞来,战士们发疯似地射击,射出各种子弹、飞刀,也射出了各种水果和家禽,逃跑大师依旧灵巧地避开了。人们涨红了脸,鼻孔外翻,身上的门都在嘎嘎作响。最后,各国的航空母舰、潜艇和战斗机都集聚靠拢,困住了圆心上一小点的逃跑大师。所有的武器杂物从四面八方齐齐射出,大师一直低着头,原地跑着没有在逃。在那泰山压顶的一刻,他的头在缓缓抬起来。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双手迅速挖掉了我的双眼。我合上眼,两道血珠从眼角流到了脸颊。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人们看到了逃跑大师的脸,除了我这个瞎子,只是大部分人都不能描述大师的脸的形状特色,也无法表达看到时的感受,也有的人说他看到的只是一张普通的脸,当然还有极少数的人说他看到的是一棵白菜或一团气体。不得不说,所有人的视觉记忆和图像感受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变化。没多久,人们觉察到的一丁点恐惧也不见了。
自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逃跑大师。而我则搬到了乌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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