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外躲不开的闷热,把我塞进了一只炉子,烤得外干里燥。
“哥。”邻居女儿枝子站在我床边怯生生地叫。
“哥什么哥?搁一边去!”我没好气地说着,一边舀起桶里的井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枝子立即像刚吹出半个音符的风笛,戛然而止。
一会儿,枝子又像一只快乐的小鹿,蹑手蹑脚过来,把手中的纸一扬:“哥,你看!”
这妮子,没上过几天学,字到写得不错,特别有手绝活,铅笔勾勒几下,水彩笔一点,一束干枝梅就活在纸上。
“又画你那干巴枝子啦?你要生在城里,没准会被培养成画家?”我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暼着。
城里?我要去城里!这个念头像团火,腾的燃起。
我捧起桶,把一桶水兜头浇下,依然浇不灭熊熊火焰。
“我要去城里!”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去!”
“哥呀,为什么要去城里呢?”枝子的眼睛像两汪秋水。
“城里有高楼,有商场,有酒店,有咖啡厅,要什么有什么!”我兴奋异常,“最主要的是,有人过的日子!”
“现在的日子不好吗?非要去城里?”枝子的两汪秋水里升起一片迷离的雾。
“城里还有,”我咬咬牙,“城里还有又白又香的女人……”
那片雾聚集成云,终于下起雨来。
“我不白,那是太阳晒的,都怪我娘养了那么多猪,害的人家打不完的猪草……”枝子抽泣着。
“可是我也很香啊。”声音小得就像一朵小花怯生生地张开花瓣,引来一只蜜蜂的嗡鸣。
枝子俊俏的微黑小脸很耐看,我假装没看见她的眼泪,狠狠心:“香什么香,人家城里女人用的是香水,你洗头用什么,用肥皂水!”
难道我这么肆无忌惮地挖苦枝子,就为了她对我的一心一意?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可是那团火焰已成燎原之势,再也无法熄灭了。
二
晚饭还是土豆,吃得我这个烧心。枝子又悄悄走过来,把一个煮鸡蛋放到我饭碗边。
“你怎么总给我拿鸡蛋啊?你娘那么仔细的人,恨不得跟在鸡屁股后面捡鸡蛋,小心削你!”我故作不耐烦。
枝子咯咯笑道:“不怕,她也有数错的时候。”
“土豆是好东西啊,又叫地蛋、洋芋、马铃薯,面嘟嘟,香喷喷,营养丰富,最大的功效是吃饱了不饿。”我摇头晃脑,冒充着老学究。
“哥,你懂得真多。”枝子崇敬地望着我,小脸上泛着幸福的光芒。
“哥,你闻我香不香?”枝子突然凑过来。
枝子平时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很好闻。
“这是什么味啊,刺鼻子。”我抽抽鼻子说。
“这是香水啊!”枝子笑成了一朵花。
“哪里来的?”我狐疑道。
“荷花姐给的。”
“你怎么能要她东西?”我火了,夏日里的燥意又弥漫开来。
荷花据说做过那种站街女,年龄大了,存了些钱,回乡找个老实人嫁了,每天也打扮的很妖冶,媚眼飞得满天都是。
“不是白要的,我给她做了两双鞋子,手都磨破了。”枝子委屈地说。
“那也不能要,你怎么能用妓女的东西?”我觉得我把整个夏天都吞到了肚里,怎么也压抑不住暑气。
枝子哭着跑远了。
原谅我,由于我的年轻和无知,伤害了多少爱我的人啊?
三
我娘说,我是火命,需在草木繁盛的地方生活。可我是那么向往大城市,就像一只鸟,想飞向蓝天。
渴望在这个夏季越长越大,烈烈燃烧。
一有时间我就泡在村边清冽的河水中,却总感心中火热,我知道那是枝子笔下的梅花,像一朵火焰,永远烙在了我的胸口。
枝子两天没有来,这是从小到大最长的时间了。
我依然口干舌燥,恨不能一时逃离此地,逃离这山这水,逃离男耕女织,逃到大城市轰轰烈烈的日子里。
枝子是一个躲不过的坎。
大暑,把我热成一只耷拉着舌头的狗,用汗水洗了几个澡后,我在山上采了一大把花。
全是鲜红鲜红,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像一团团火,和我体内的火焰比着燃烧。
“枝子,枝子。”我趴在院墙上喊,“哥给你采花了。”
枝子闻声出来,脸色有点苍白,我看到有火苗也在她眼里一闪。
就那么幽怨地看着我,后来我知道了那种眼神叫幽怨。
我故作高兴地喊:“枝子,这花多红啊,以后你就照着画,一年至少给哥画一朵,等哥有钱了,全给你裱起来,在城里出画展。”
枝子不出声,眼中又有晶莹溢出来,她知道已经挽留不住我那颗狂热的心。
时值大暑,月色却清凉,我和枝子依偎在村里那棵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也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下,此处儿童不宜,省略二十字。
“哥,以后我怎么找你?”
“你不要找我,我会给你写信来。”
“不,我一定会找到你!”枝子坚定地说。
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永远留在了这个小山村。从此不管遇到多少又白又香的女人,再也找不到我洁净如初的爱情。
四
从此,我就像一枚来自乡下的土豆开始了摸爬滚打,打倒了再起来,起来再被打倒,哭也没用,就笑吧,于是我就笑,哪怕躺在泥水里,身上还踏着一只脚。
十年后,当我和公司老总坐在同一个咖啡厅,喝着同样牌子的咖啡时,我几乎忘了自己的产地。
我娶了一个被你们称作白富美的女人,自己也因工作出色被誉为业内怪才,很受重视。
我想,枝子在,一定会为我高兴,说:“哥,你终于娶到又白又香的女人了。”
五
可是枝子,我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先听说嫁到外地,后听到其夫病逝,辗转城市打工。届时枝子双亲已亡,家中只剩一个傻哥哥,只见钱来,不见人归。
时光渐逝,故人渐稀,我和家乡联系亦少。一次归乡,荷花偷偷对我说,枝子在做那种事,和她原先一样。我怒不可遏,潜藏多年夏天的暑热又一次暴发,摔碎了手中的茶杯:“滚!”
从此再不返乡。
只有我内心清楚,枝子没有忘记我。
每年夏天,我都会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简单几笔勾勒出枝条,一朵梅花艳如火焰。
下面的邮戳地址有时在上海,有时在广东,有时在成都,有时在银川,大多不是一个城市。
我也不知她是如何找到我的,因为这十年我也辗转了很多城市,最近才安定下来。
明信片如期必到,每次都火一样煎熬着我,我如被神枪手描中的靶心,逃无可逃。
其中我也试图玩过几次失踪,但这烫手的山芋总能出现在面前。
邪了门了,逃不掉,就认命吧,收集一下,裱起来,放到书房。
妻子也听我讲过此事,有时嫉妒,我狡黠地说:“我只是把它摆在这儿,我却把你放在心上。”
六
时光总是飞逝 ,第二十五张明信片迟迟不到,转眼还有三天就立秋了,早晚已有凉爽的风在吹。
我的心揪起来,一股火直冲脑门,发热39摄氏度。住院核磁CT,抽血验尿,什么毛病没查出来,针也打了,药也吃了,就是高烧不退,一时间老婆哭孩子叫,难道英明神武的陈主任要挂了?
立秋前一天,枝子画的梅花终于出现,我的暑热立马退了,出院回家。
细看地址,竟是英文,赫然写着:华盛顿!
这之后,东京、巴黎、威尔士,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于每一个夏天向我汇聚。
如今,我已退休,妻子因病离世两年,女儿离得近,经常过来帮我干点家务。
我想起娘的话,我是火命,应该找个草木繁盛之地,颐养天年了。
故园的记忆潮水般翻卷而来,我已不是家乡那个人了吧?粮食、蔬菜、阳光、水都是异乡的,所有组成我的元素不知换了多少茬?我已不是家乡那个人了。
这个夏天我特别想念枝子,总觉得会发生点不同寻常的事。
我把三十八张裱好的明信片,全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
慢慢看出了每张风格的不同,有的凄凉,有的热烈,有一段时间显得虚弱,一些年份里又逐渐透出坚强。有一张分明带着点点泪痕,有一张仿佛叫着:“哥,你在哪呀?”
我的眼泪流出来,捡起戒掉二十年的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黑暗里那烟头的火焰就像一朵朵梅花,一下一下烫着我的心,我成了一尊雕塑。
女儿过来了,又开窗子又打风扇:“老爸,你这都赶上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七
第三十九张明信片到了,那朵梅花妩媚而多情,让人联想起当年月色。
果然不一样,上面多了几个娟秀的小字:哥,还在大暑,老槐树下,不见不散,枝子。
我老泪纵横,我这个当代陈世美的头顶上,这么多年始终悬着一把包老爷的铡刀,今天终于落了下来,死活都解脱了。
近乡情怯,忐忑不安。
枝子变成什么模样了呢?是不是就是这个刚刚走过我身边的人呢?
坐上班车,我感觉到枝子不在车上,因为我的心脏还在不紧不慢地跳,就像一挂质量上乘的老钟。
到了村口,天已黄昏,夕阳收起暑热,屋顶升起炊烟。
我向那棵老槐树走去,上面是系满外国小说里所写的黄手帕,还是开满了梅花?
迎面没人,我仿佛用尽毕生的力量才转到树的另一面,却无法叫出这个哽在胸口多年的名字: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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