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逛书店的时候,瞥见新书区的一本书,名字曾见过——《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下文简称为《橘子》),作者是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

去年偶然在某公众号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有人推荐,便随手在网上搜索书名。我花了两个下午一口气读完了《橘子》。说它是趣味丛生也可,艰涩生硬也可。诚然,没有“橘子”的清新沁鼻,有的只是书名中隐秘可见的哲学思考。“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这很像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橘子当然不是唯一的水果。可是在某些固执己见、阴诡无常的人的世界里,却容不得“橘子”以外的水果。更确切地说,他们的世界里不会出现他们想不到的事物。可是,这个世界是那样多元而复杂,穷尽一生也未必读懂周遭的一切。作者的养母,温特森太太,就是这样一个笃信宗教,对其他一切都置若罔闻和嗤之以鼻的人。温特森很偏爱“橘子”,在她的书中时不时会看到母亲与橘子一同出现的场景描写。她与母亲的相处也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在她的自传《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中曾有过一段她与母亲的对话,那是温特森十六岁时被母亲赶出家门时与母亲的最后一段对话。她因为与同性恋爱而被母亲极度嫌恶,让她做出要么不做同性恋,要么离开家门的两难选择。她毅然决然地选择遵从内心,在踏出家门那一刻,母亲问她:
“珍妮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我很快乐。就是快乐。”
“可以正常的话,你为什么要快乐呢?”
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成了温特森心里难以释怀的死结。她的自传仿佛一直在辩解和抗议:“不正常有什么错?你也是个不正常的人”。母亲与父亲的无性婚姻、母亲对自己的冷漠和虐待、母亲身上种种诡异的习惯和待人处事的异于常规等等,通通都是母亲“不正常”的有力证据。对温特森没有尽到半点为人母的责任不说,还将她珍藏的所有书籍付之一炬,对她的爱情无情打压,她的尊严、愿望、情感,无一不是母亲践踏的对象。似乎,与母亲的价值观一致的,才配称得上“正常”二字。做一个“正常人”的标准到底是怎样的?不仅仅是自传,在她的诸多其他作品中也不难发现她对于“正常”一词内涵的追问和探索。
在《世界和其他地方》这篇短篇小说集中有一篇题为《牛顿镇》。外来小伙汤姆被镇上的人们视为不正常的人,因为他到了一定年纪依然单身,在这个差点要取消单行道,只为并肩走的夫妻太多的小镇上,不结婚的人太不正常了。人们习惯于关注他人和自己在一些人生大事上步伐是否趋同,比如上学、结婚、生子、工作等等,只有一致的才称得上是“正常人”。可是,没人在意汤姆的邻居将死去的亲人制作成塑料模特摆在自家花园里……这样惊悚诡异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却没有什么特别。这不禁让我联想到现今许多年轻人到了年纪还迟迟没有步入婚姻,却被七大姑八大姨视为异类,妄加评论和揣测,很多大龄未婚青年苦闷不已。殊不知,那些喜欢在背后带着有色眼镜非议他人的人,家中或许也是一地鸡毛,不得安生。如若把每个人的家庭故事都一一展示出来,也许狗血的情节会连番上演,跌破眼镜,一点都不亚于现代婆媳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敢说自家的那一本经是正常的?
温特森本可以成为一个普通而快乐的人,但原生家庭的遭遇将她的人生基调彻底转向了灰暗和阴郁,如同掉入了泥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温特森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那就是阅读。广泛地阅读,深刻地阅读。在自传中,她写道与图书馆的缘分,与英国散文(这里的散文指的是除了诗歌以外的文学体裁)的缘分。图书馆的书籍的其中一种分类方式,是按照作者姓氏首字母来分,于是年幼懵懂却对书籍有着炙热渴望的她,从首字母A一直读到了Z。这段经历让我不禁回想起《士兵突击》中许三多曾经跟团长说的自己正在做的有意义的事,就是在图书馆看书,但是因为太笨,不知要按什么顺序看,就按照字母顺序来看。前者得到了英文系女教授的垂怜,收留离家出走的温特森在自己家中暂住,后者则是得到了团长的尊重和敬佩。

不难发现,温特森和许三多的阅读方式略显笨拙,看似没甚讲究,其实剥开形式的外壳,便可以窥见他们对阅读,对所做之事的一腔热忱和坚定的内心。文字世界卷帙浩繁,博大精深,把不计其数的普通人无情拒之门外。读过,乃是第一层,最初级的。产生共鸣,许是第二层,稍稍深入了进去。对文字有自己的理解,吸取精华,慢慢化为自己手上的武器,进而融进骨血里,不断丰富自己的内心,好充满能量应对外部世界的种种侵扰。
然而,温特森的作品里处处都仍显露出自己年幼时心灵曾受伤的痕迹,这也许是读再多的书,懂再多的道理也很难恢复的。翻开《激情》一书,便赫然写着如下的句子:
怀着一颗暴怒的心,你驶离了故土,越过层层海礁,而今身处异乡。
这是摘自希腊神话《美狄亚》一书的句子,讲述了美狄亚为了和伊阿宋在一起而亲手断送了父兄之情,从此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这是温特森人生经历的类比,正如她为了爱情而愤然离家,与母亲再不复相见,从此所到之处皆为异乡。虽然当时看来为爱离家之举惊天动地,却也并未一路顺遂,历经失去之苦和生活之苦,少女温特森终于长大。所有的苦楚和眼泪,全部化为字里行间的愤怒,嘲讽,不满,纠结……温特森用文字发泄和嘶吼出心底最深处的不甘心,对命运的安排极尽哀怨,对幼时母亲施加的身心双重虐待毫无保留地批判又批判……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满腹文采,想象力划破天际的小女孩,在往一个幻想中的恶妇人身上扎进一针又一针,她的身上也满是伤痕,只是因为太过善良而仅仅将一切的不公诉诸了文字。奇异的想象,瑰丽的场景,时空错乱的布局,如梦如幻的体验,统统在印证着那句承载着她全部人生重量的话:我要快乐,不必正常。
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公开与同性相恋,面对真实的自我;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有勇气与虐待成瘾的父母决裂,再不相见;只有不正常,才能将图书馆当成最钟爱的家,一口气看完所有的文学作品;只有不正常,才能写出穿透生死的故事……
其实,正不正常,全在人心。正常与快乐,如果只能舍弃一样,你愿意舍弃哪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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