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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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老三坐在土炕上一言不发,他的脸红肿着,眼睛像是也红肿着,屋里的光有点昏,瞧不清楚。
延住拉亮了灯泡,掀起门帘欲往外走,又回过身来嘱咐:行了爸,这两天你就别出去溜达了,我先回去了。
瘸老三没摇头,也没点头。
大铁门响了一声,再一声,车子引擎的声音就渐渐远了。
瘸老三就这样坐在炕檐上,两条腿垂得有些酸了,外边天也黑透了。
他起了身从碗橱里端出一小碗白菜熬黄豆粒来,这已是昨个儿的剩菜了,闻闻没什么味道,便摆上了桌,再把锅里的米饭底刮到碗里,续上些热水,晚饭又对付了。
打开电视吧,瘸老三想,哪怕自家电视只能收来四个频道,可就算是放个广告听听,也热闹些。
瘸老三是个冷清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啊,日子冷淡生活清苦,早年丧偶之后,身家贫寒一直未能续弦,靠卖苦力拉扯着儿子延住,刚过不惑之年又遭不幸,在山上炸石头时砸坏了右腿,因他在弟兄里排行老三,从此这瘸老三的名字也就叫开了。
装散酒的壶盖已经拧开,瘸老三却又放了回去,不是平日里每逢晚饭必小酌的习惯戒了,而是瘸老三想不开。
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儿,居然叫人给结结实实的招呼了脸,换谁也想不开。
-2-
徐老爷子没了,九十二岁高龄寿终正寝,儿孙们在村里大摆宴席,兴办白事,唢呐声一阵盖过一阵。
瘸老三羡慕啊,等到自己摆丧宴的时候要有这场面,啧啧啧!怕只怕就算他死喽,人们也得闻着尸臭味儿才能发现。
毕竟延住有自己的家庭,离着瘸老三远,平时又要忙工作,儿媳呢自然不想陪着他这个孤寡老公公,孙女更连爷爷家门都不乐意进来……同村人?非亲非故谁管他,无财无权谁又瞧得起他!
哀思泉涌,却无着落,只有这杯中酒还解得二分人情。
常大眼与瘸老三同桌落座,见这瘸老三面颊醺红,喝起来没个数,常大眼骨子里的干部劲儿就蹭蹭往上顶,他大眼一瞪,拦起酒来:老三,这么大岁数了就少喝点。
瘸老三借着酒劲儿迎上这双大眼:都土埋到脖儿的人了,能喝一顿是一顿吧。
常大眼一脸蔑视,却以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掩盖的恰到好处:你那张嘴本来就少个把门的,喝多了又得到处闹事!
瘸老三也确实张口就来:放心!我喝不死!你要赶明儿咽了气还有人给收尸,我不行,可不敢死啊。
啪的一声,常大眼拿在手里的筷子狠狠拍到了桌上,怒目圆睁。
瘸老三似乎也醒了三成,听着同桌人七嘴八嘴地打圆场,自己也惺惺的闭了嘴。
啪的又一声,万物屏息,瘸老三只听得左耳边嗡嗡作响,一只黑色的鞋底缓缓拉离他的视线,常大眼的妻子彪文芝就近在眼前。
彪文芝不姓彪,但其为人蛮不讲理,人鬼通杀,干起架来刀拳棍棒无一不敢用,绝不吃亏,村里人表象里都惧她三分,但背地里又彪文芝彪文芝这样的叫,倒也忘了她原本的姓氏。
不等瘸老三缓过神儿,彪文芝手拿鞋底又呼了上来。常大眼看自家媳妇儿动手了,紧忙站起来助阵,就跟他媳妇儿会吃亏似的。
众人慌乱,可见是彪文芝的打场,又多数不敢吱声,但每个村里都有几个为人厚道的好和稀泥,好说歹说地拉架。
不,没人敢歹说,就算有,那也是骂瘸老三的,对彪文芝夫妇,大家只能好说好劝。
人群中已不见了瘸老三,等到徐老爷子的大儿子出面把彪文芝和常大眼拉到一旁坐下,大家才看见地上坐着的瘸老三。
宴席的客人们重新落座,徐家的媳妇们收拾着残局,彪文芝在饭桌上继续骂骂咧咧。
瘸老三被安排到外屋等着,没人再跟他说话。
-3-
彪文芝和常大眼进门的时候,杨金红正穿着睡衣在院子里喂狗,看见他俩不禁一怔:爸,妈……
彪文芝满脸堆笑,这是她只有对家里人才有的慈祥,但当下的慈祥又掺着几分尴尬,因为眼前人是自己的大儿媳。
常大眼接过话:玉昌刚把我俩接来的,他干活去了。
杨金红把公婆迎进屋,自己躲到另一间屋里匆忙换好衣服。
仨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长里短,彪文芝剥了一堆的橘子皮,常大眼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杨金红时不时就按几下手机。
常玉昌回来的时候,大袋小袋拎进来一堆,他朝着屋里喊:妈,先打理打理这条鱼吧。
彪文芝边应着“得嘞”,边跑出来拿过鱼进厨房去了,常大眼也跟着走出来,翻看袋子里的各种肉和菜,屋子里只剩杨金红一个人铁青着脸。
赶到中午,常玉友带着妻子也到大哥家来了,炒菜还没上齐,玉友就招呼自家媳妇先坐,催着开饭。
一顿大吃二喝,杨金红心里早就把玉昌拧成麻花了:你是傻子吗,整天让别人生吃生造!
没成想这还不算完,晚上又在玉昌家一通胡吃海喝,吃完了玉友对爸妈也不过问,带着媳妇拍拍屁股就走人。
杨金红心想,这种人活该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
玉昌把平时睡的大床收拾出来要腾给爸妈住,把自己和金红的被子搬到儿子以前住的小屋。
金红跟玉昌念叨:你弟弟家空着那么宽敞的屋,也没见他问你爸妈一句。
玉昌不作声。
金红跟常大眼念叨:玉昌最近的活儿越来越难接了,起早贪黑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常大眼不作声。
金红跟彪文芝念叨:你孙子住在学校,都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彪文芝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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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彪文芝和常大眼就收拾着东西要走,玉昌一再留着过晌儿。
金红说,起码吃了早饭再走啊。
彪文芝说,现在正好去赶早班车。
常大眼说,家里园子还有活计要干。
玉昌不再说话,一个劲儿把鸡啊虾啊往他妈包里塞。
金红就在一旁看着,在彪文芝和常大眼的百般推辞下,包里很快装的鼓鼓囊囊。
常大眼夫妇在村口下了班车,拎着这一堆东西往家走,逢人就打招呼。
张大婶:你们两口子这是去赶集了呀!
常大眼:不是,去了趟儿子家。
李大伯:拿这么多东西呦!
彪文芝:说不拿不拿,儿子们都不干,非得给带着!你说多沉呐!
王寡妇:你们这俩儿子真孝顺,真没白养活啊!
赵大爷:要说文芝可真是上辈子修福了,日子过得多顺心啊!
可不是,大家都看见了,多顺心啊。年轻的时候嫁给村里干部,又生了两个儿子,在村里没人敢惹,偶尔被瘸老三那样的蠢货触了眉头,打一顿就好了,他过后还不是屁都不敢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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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老三住院了,骨折。
听邻居说是瘸老三在家里房梁上上吊,柜子都踢倒了,结果绳子没系紧,整个人摔下来,躺在地上动不了,疼的哇哇大叫,邻居听见才把他送进医院。
这事很快就到彪文芝耳朵里了,她逢人就讲,活该。
还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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