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时，楚兵营里乱成一锅粥。
项羽带着八百骑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被丢在营地的几万将士没有人知道。上半夜被楚歌搅得心烦意乱，思乡难熬的将士，想念家乡的潺潺小溪，想念倚门等待的母亲，想念庭院撒欢的妻儿……抵不住的乡愁，缠绵绕骨，无处可逃。它慢慢地瓦解将士们的信念和斗志。
直到月亮渐落西边，高歌低吟的楚歌才像幽灵般远去。刺骨的寒风呜呜刮着，又冷又饿的楚兵窝在营帐，挤在一起取暖，枕着困乏睡去。
他们睡得很死，对帐外的突围之事全然不知。直到太阳把天地照得透亮，醒来的侍卫到处寻不到主帅，才知霸王已带着骑士队走了。
楚汉将士都意想不到的事在寒夜发生：没有通知各级将领，没有对楚军的下一步行动做出部署，甚至没有下达分头突围逃命，或就地投降的诀别命令，霸王自己悄悄带领八百骑兵突围跑了。
群龙无首的楚兵顿时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冲出去？汉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顽强抵抗？缺吃少喝的，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左右不是，进退两难的楚兵等着汉兵来“收拾”。
楚兵有的哭丧着脸，毫无目的地走着；有的把平时看不顺眼的人修理一顿，积攒下的怨气发泄了；有的趁机抢霸王和其他将领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有的则漠然地看着这场混乱，摇头叹息：命都难保了，还争什么？
有位年轻将士把刀剑扔出帐外，用大刀把箭砍断，咬牙切齿地说：“奶奶的，我们还有十万兵马，完全可以和汉兵决一死战，为什么要这样离开？如果是真英雄，带着大伙儿去投降，给将士们找条生路。不想忍辱偷生，你再寻死也不迟，可是……”他坐在帐前仰天流泪。
其他将士听了，也都纷纷叫骂起来。鬼哭狼嚎的声音，把天捅破了。
项羽带兵逃跑的消息，传到汉兵营，传到刘邦刚刚苏醒的耳朵里。他顾不上穿厚外衣，兴奋得满脸通红，来回地搓着手。他不相信，一向英勇的项羽，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
他亲自率兵来到楚兵营，大肆斩杀楚军兵马，以求项羽出来投降。有投降的士兵，趴成了冬眠的蛤蟆。有顽强抵抗的，组成了敢死队，被汉兵围剿。他们像一棵棵高大的树，被齐刷刷地砍到在地。鲜红的血流在雪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绚丽的光。
念在项羽没有杀自己父亲与妻子的份上，刘邦把项羽的家人留了下来，给予很好的照顾。特别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项伯。
其余的楚军，要杀的杀了，想降的收了，还是不见项羽的踪影。直到这时，刘邦才确定项羽真的弃军逃离了。
暗暗高兴的刘邦，称赞张良的妙计。楚歌挫了楚兵的锐气，扰乱了项羽的心智，加快围剿的速度，减少了自己兵力伤亡。如今要收拾没有主帅的楚军，或追杀项羽，都是易如反掌的事。随即刘邦派骑将灌婴率五千人马去追赶。放出话，谁能带着项羽的人头回来，必有重赏。
听说十万楚军被斩首八万，张良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望着窗外茫茫的大雪，不知这雪是天上落下，还是地上被风刮起。那飞飞扬扬的惨白，弥漫在眼前，看不出半点美。他想，项羽你活了三十多岁，征战八年，做了许多傻事，为情商所致；干了很多残暴事，可替你开脱是为报仇雪恨。只是这垓下逃，我无法高看和原谅。
一路狂奔的项羽，天亮时来到了淮河边。他回头往后看，不禁大吃一惊：上千的人马，能跟上来的这么少？跑得太快，未必是好事。他摇头苦笑，拍了拍坐骑乌骓，停下来清点人数。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剩下的一百多个骑兵，过了淮河。
来到阴陵时，他们迷路了，急得四处打转。突然见到不远处有两个农夫正在收拾田里的稻草，便急忙冲上前去。项羽骑在马上大声问：“喂，去彭城怎么走？”
农夫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用手指了指说：“往左。”
他们听了，不加思索地调头往左，扬长而去。马蹄践起的雪水，像残花一样落在田边的稻草上。
另一个年轻的农夫直起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满脸不解地问：“爹，怎么能往左呢？那不是……”
“你没看出那是楚军主帅项羽吗？听说他作战英勇，相当残暴，当年坑杀了二十万大军，水煮过不少人。今天这么无礼地问路，果然不知好歹。既然大势已去，就让我送他们最后一程，以免生灵涂炭。”农夫说完，望着盘旋在空的几只飞鸟，无奈地叹气。
项羽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向左飞奔。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雪花在眼前迷茫。前面出现一望无际的枯草地，薄薄的一层雪落在上面，有许多鹤或飞或行，在上面觅食。跑在前面的将士如箭一般冲入丛中。刚走两步，就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慢慢地往下陷。
骑在马上的人意识到什么，急忙对着后面的人大声喊：“霸王，不要过来，这是沼泽地。不要过来了！”
跟在后面的项羽听了，马上停了下来。果然，跨入沼泽的人马在混着白雪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黑泥浆陷到了大腿处。骑在上面的人摇摇晃晃地跟着往下沉，有的着急跳下马，一会就抬不起腿了。成群的人马在挣扎。人在乱嚷，马在嘶鸣。站在旁边的人下马到处寻找工具救人，可除了枯草什么也没有。
项羽急得团团转，眼睁睁地看着沼泽地里的人马越陷越深，直到不能动弹，泥浆没上头顶。天地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明净的天空有几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想到后面的追兵，项羽收拾心情，跨上马，带着剩下的二十八个人，调头慌忙向东奔去。他想回去追杀那两个农夫，可时间紧迫，容不得报指路之仇了。以前都是自己追杀刘邦，没想到现在连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让汉兵追得屁滚尿流，简直枉而为王了。项羽一边想着，一边狂奔。不知不觉间，几乎与后面的追兵同时到达东城。
五千汉兵来势汹汹，把他们团团围住。项羽意识到自己再难脱身了。他转身对后面的将士说：“我从起兵到现在，已经八年了；身经七十多次战斗，从没失败过，才有了天下。如今被困于此，是上天要灭亡我啊！来吧！与汉兵一决生死，我愿为你们痛快地打一仗，突破重围，斩杀敌将，砍倒汉旗，接连三次取胜。让你们知道是天要亡我，不是我用兵不善。”
随即他把人马分成四队，准备向四个方向冲杀。他对将士们说：“看我先为你们斩杀他们的一员将领！”
骑士们向四个方向往下冲，约定在山的东边分三处会合。项羽大声呼喝着，策马疾驰而下。汉军随即吓得溃败而散。项羽提剑斩杀了一员汉将。他瞪眼对追赶过来的汉将厉声呵斥，汉将吓得带兵退出好几里。
分三处会合的项羽，让汉军分不清哪处有他。汉兵也分三路人马，把他们包围起来。项羽随即奔驰冲杀，又斩了一名汉将，杀了汉军百十来人。接着重新聚拢自己的人马，清点人数，发觉才损失了两名骑兵。他冷笑一声，对骑兵们说：“怎么样？”
“真如大王所说。”骑兵们连连点头，对他投于敬佩的眼光。
汉军紧紧相逼。项羽带着骑兵边打边退，来到乌江岸边。乌江亭长早把船靠在岸边，在此等候了。他对项羽说：“大王，江东虽小，地方不过千里，可民众几十万，也够您称王了。望大王您火速渡江！现在只有我有船，汉军就是到了，也无船渡江，追不过去。”
望着滔滔江水，把虞姬的首级抱在怀里的项羽，默不作声地想，没有了她，还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其耻辱地生活，不如痛快地离开。
他转过身，露出惨淡的微笑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什么江？况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而今没有一人归还，纵使江东父老怜惜我，仍然以我为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即使他们不说什么，难道我就心中无惭吗？”
乌江亭长，眼眶湿润，不知如何是好。项羽跳下马，拍着乌骓的后背说：“我没有什么不舍的，只有这乌骓，你帮我好好照顾，并帮我把我的爱妾埋葬了。”说完转身把乌骓和背上背着的黑包裹递给乌江亭长。然后命令骑兵全部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同汉军搏斗。顿时，撕杀一片，怒吼震天，项羽和骑兵与汉军英勇奋战，仅项羽一人就杀了汉军几百人。他自己也满身是血，十几处伤。
他在包围着的汉军中，看见骑兵吕马童，就扬扬下巴，笑着问：“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
吕马童羞惭地背过脸，指着项羽对中郎将王翳说：“这……这……就是项王。”
“哈，哈……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要我的头，还加赏万户封地，我就给你一份恩德吧！你们谁都没有资格杀我，只有我自己。”说完，他选择了与虞姬同样的方式，转身用剑向自己的颈项抹去。
鲜血流向乌江。乌江岸边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夕阳默默沉入山那边。
正在船上渡江的乌骓，仰天嘶叫。它对着项羽倒下的方向，跳入江中，消失在滚滚东流的江面。死一般的寂静里，隐约透着乌江亭长的声声叹息……
李清照词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霸气震神州,凌云志未酬。 乌江夜若渡,两汉不姓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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