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上)

作者: 海边的mumuyang | 来源:发表于2020-09-16 08:33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野火一季
    1
        林星又踏上了旅途。
        此刻她正懒散地倚靠在夜航班靠窗的座位上,半睁着眼看玻璃窗上映射出的自己那张疲倦淡漠的脸。
        阴天,窗外没有星。很多旅客都拉下了遮光板,睡相迷离。林星不是很懂夜航班也要合上遮光板的这些人的想法,她没有,她不喜欢在坐飞机或高铁时拉下遮光板,这算她诸多怪癖里最不奇怪的一个。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也无所谓窗外的景物,只是需要一扇窗,那是她与周遭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可以将她隔绝于自我意志里。而如果那道屏障是个遮光板,她全程扭头看着一面遮光板,那世界只会认定她,奇怪。她确实怪,但不想被轻易看穿。

        夜深了,机舱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身上盖着带来的半长羽绒服,自觉温暖且安全。其实初冬的杭州还穿不到羽绒服,夜晚最低温也有10度,只是林星凡事习惯往坏处想,全球气候已然变得如此诡异,百年不遇这种词频频出现在新闻里,有备无患。
        她知道心理学上有个基础概念叫暗示效应,说的是心理暗示之于人的巨大影响,如果是积极的,则产生好结果的概率远远高于坏结果,反之亦然。
        林星一直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乐观,更适合天真烂漫的西方人。她信奉的道理是:期望越低,失望越低,低到尘埃,绝处逢生。她从不指望每个结局都超越期待,也不止一次经历过低进尘埃就再也没起来,可世相万千,人人都有自己偏执的信仰。
        况且飞机上配备给旅客的毛毯,味道实在不怎么贴心,可能自登机之日起就没被清洗过吧。林星有些轻微洁癖,每次旅行自带的床单、枕头等用品,都足够她退了酒店去露营。
        她也羡慕此刻身边睡得正香的女孩,她身上盖着的毯子,就混杂有淡淡的香烟和尘土味儿。林星打量她,登机以来还没把目光落在过谁身上,她喜欢观察人,但抵触坦诚的四目相对或尴尬躲闪。
        女孩靠近她这边的耳朵上有三个耳洞,缀着式样奇特的耳钉,一只手腕上戴着金刚菩提手串,睡觉时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它,挂着的耳机里传出重金属摇滚的撕裂声,即便在机舱低音轰鸣的背景里也清晰可闻。

        她帮她把半边滑落在地的毛毯重新盖回到只穿了件薄衬衣的胸前。这样轻松恣意地过人生真好,她也想,但没做到,或许以后会。

        林星的意识渐渐涣散,许久不出现的人和情境,在两万尺高空的暗夜里再度盘旋。旅途和夜晚是她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很多陈年旧事容易在此时趁虚而入,不放弃残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
        以前她需要集中很大的念力,来驯服天性里容易缠斗、感伤的陋习,如今已大有成效,或许也不是什么自修的结果,就只是年纪和阅历的增长,自我保护机制越来越健全,软弱与坚毅的迅疾切换不再是难题。

        伴随着终于袭来的睡意,她闭了眼。

    2
        林星是国内一家主流新闻资讯类杂志的编辑,隶属于某党媒旗下,因为有官方背景,即便在被互联网、新媒体重创之下举步维艰的传统媒体的今天,她那本杂志也依然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权威和高端。
        她本科和研究生就读于国内顶尖传媒专业院校,本来拥有不错的资源,若不是生性孤傲、散漫,不喜钻营,应该可以发展得更好。
        她不是个有进取心的人,贪图安逸、自由,过不了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也不想出卖太多东西去换取所谓的成功。她确实不羡慕那些成功,她崇尚没有实用性的激情,在意的大部分都是些没实际意义或价值的东西,就像她给人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与身边的人不同。这种自我意识,使她一直知道要做什么样的事,以及不做什么样的事,不管当时情况如何,胸中有无大志,一早可以分辨出来,哪怕只是从挑选一件普通毛衣开始。人要如何创造自己的境遇,这并非是可以训导出来的能力,而只能是一种天性。

        从业八年,林星在这本杂志拥有每期固定版面的人物访谈专栏,工作时间弹性宽松,除了不撑面子的收入和被强制配给的软文广告,她对这份工作几乎没有不满。
        没有不满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喜欢做人物专访。得到专栏后,她开始做主工作方向,不擅长与人合作,就凭着在学校辅修摄影的专业功底,连文字带摄影一肩扛,几乎走遍全国所有省份,从时政到离奇边缘的题材,都是她涉猎的内容。
        杂志社的高平台也为她提供所谓的优质采访对象。她对外表光鲜的人物总有强烈的窥探欲,沉迷于通过语言、心理、逻辑等技巧,不露声色地透视他们刻意隐藏的本色。当然,她拿捏得好尺度,以及将满足自己好奇心的部分和落实在纸张上的内容拎清。
        她的工作与她内心的光源吻合,以此焕发出身心所能蕴含的全部深沉力量。这是她用来证明和确认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仅是一份按时出工领薪水,用以维生的职业。

        走出机场,林星特意感受一下空气里的温度,果然不冷。她把羽绒服随意团起塞进旅行箱,只穿着身上的白色高领粗线毛衣和黑色紧身牛仔裤。
        打开旅行箱的一刹那,她的潜意识里又毫无征兆地闪现出繁川的影子。这只箱子去年春天还随他们一起奔赴过云南,上面仿佛还有他一路给她拉箱子时留下的掌纹。
        只是一瞬,林星就熟练地关闭了回忆的闸门,刚才在飞机上迷迷糊糊入睡前也是,她不能放任自己频繁地想到这个人。沉湎过往,目前为止还是林星的大忌。

        她懒散地走着,准备去的士停靠站打辆车前往住处。
        这次出差不是为了人物专访。杂志社拉到了一个杭州这边某酒店集团的赞助,主编把该集团新开发民宿项目的宣传文案交给了她,林星当然欣然接受。
        这种活对她来说简直有点半玩乐性质,吃住全包,毫无压力,她闭着眼也能写出个大致的文案,无非是过来补拍几张照片。其实照片客户也能提供,但双方都心照不宣,这就是赞助的魅力,她知道享的是主编的优待。

        林星的主编是她研究生导师的儿子。世界有时很小,无关紧要的人总被很巧妙地安插在生活里。世界有时又过分空旷,空到终其一生都难以遇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缘分,遇到了也可能留不住。
        林星入社三年后,主编才高升到此任职。起初,她感觉得到主编待她微妙的不同,她是个极为敏感之人,无意于他,便刻意保持着距离。幸好没多久,导师这层关系揭露出来,主编好像碍于此,竟放弃了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想法。林星终于松了口气,庆幸没有上演职场潜规则,或得罪上司被扫地出门的狗血剧情,自此与主编融洽相处,还意外收获了诸多关照。
        其实主编还算是个有魅力且正直的男人,标准成功人士。林星一直觉得主编放弃自己,并不仅是导师的原因,她很清楚自己在男人心目中被排除的过程。
        起初因为姿色出众,固然吸引眼球。慢慢地,开始感受到她性情中乖戾、冷漠的部分,一些男人觉得酷、有性格,还是会迷恋。后来,所有男人都会把目标转移到姿色出众又更懂得回应的女人身上。
        那些女人是火,林星是可燃冰。可燃冰看起来像冰,却不过是沉没在海底,开采环境艰难的普通燃料。困难是,没有特殊技能和偏执的求索欲,便无法抵达她存在的世界。

        她觉得自己并非不能接受缺点和瑕疵,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无法被催眠,被轻易降伏。她向往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伴侣。
        身边时常出现奇形怪状的男人,装扮时髦,出手阔绰,善于与女人玩暧昧,身上却不见任何承担的重量。有些自恋到一定程度,只能靠无趣的吹嘘、阔论来抬高自己,天花乱坠。
        真正有趣的男子,应该懂得怎样修剪花草,饲养鱼苗,手作木器,磨豆泡茶,或者下厨煲出一锅汤,远胜于在酒桌呼朋唤友,左右逢源。他应该是安静的,不多话,纵有万般才情,绝不轻易显露,却又保有童真,那是一种对自我的认同和坚定,不受世间标准的左右界定,自在逍遥。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有时走走停停,以为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但她一直确信,如果那个人出现,自己会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这使她最终在人群中成为了一个神情总有倔强之意的女子。

    3
        车子到客户安排的酒店时已近午夜。林星麻木地办好入住,转身走向电梯间,一个男人也在那里,侧对着她,等电梯。她盯着这个身影,有几秒种的出神,疲倦的神经像突然被某种磁场辐射到,在午夜复苏。
        林星走到他身后站定,再度确认了熟悉的感觉。她开始放任自己想念繁川,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具体情境,长时间的训练有素,已将他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影子,心里有一个扎扎实实的烙印,记忆却已显空荡虚无。
        门开了,男人缓步走进电梯,转过身一只手挡住门,等她进入。他们四目相视,林星又有一瞬间的错愕,她以为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毕竟她走路一向飘渺如烟。她也看清了他的脸,和繁川不属一类,于是心底莫名感到安慰与安全。

        睡下已是凌晨,醒来时依旧是往常的时间,不再年轻后,生活习惯率先定性下来,省掉了闹钟。她简单洗漱,画了淡妆,上午要和客户做简单对接,只是走个过场,之后余下的时间便可由她自如支配。
        与客户方代表事先约好在酒店大堂见面,她早到10分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环视四周,意外看见昨晚电梯间偶遇的那个男人。他似乎早就注意到她,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你昨天睡得晚,可以继续休息,反正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一早就想跟你说,打手机一直关机。他说。没有任何初次见面的过渡。
        没关系,偶尔熬一两夜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林星镇静回答,尽力掩饰心底的意外。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冷淡的、防备的。
        男人随和又不失干脆地微笑,示意她坐下,开始介绍酒店新项目的基本情况。林星心不在焉地听着,暗自踹度起眼前这个人。

        昨晚和刚才,他对她的出现毫不意外,即便提前有约定,也只是通过邮件简单敲定会面时间,他如何知道接洽的人就是她?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和初次见面的寒暄一样,仅是他敏锐的直觉和个人风格。
        他有一张硬朗的脸,没英俊到令人过目不忘的地步,也足够行走于人世间不被忽视。他和繁川有着惊人相似的背影,却又有截然不同的面孔,繁川是儒雅的,他是暗藏锋芒的。
        他的介绍仅持续了几分钟便戛然而止,简明扼要,林星本来做好了听他侃侃而谈的准备。她其实是欣赏头脑清楚、行事锋利的人,但此时她不够专心,敷衍很容易被看穿,视之为不专业。
        有时她也在意外人的评价,只是这样的外人,要经过毫无标准的严格筛选。

        忘了介绍,我叫易扬,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说完他靠向椅背,兀自将目光落到了窗外中庭花园的某一处,似乎并没在等待她的回应。
        那一刻,林星才明白,他其实比她更敷衍。

    4
        杭州的冬天并不萧索,沉静中蕴藏着向上而生的力量。林星随意走着,经过芳草萋萋的庭院,青砖上趴满暗黄色的苔藓。
        昨天到得晚,来不及欣赏周边环境,刚才围酒店大致走了一圈,才发现客户这个民宿项目的精妙之处。日式枯山水配以中国古典园林庭院设计,江南民居建筑风格混搭北欧黑白原木色系,既回归了传统典雅,又不失现代灵动。
        同为大都市,林星生活的北京是簇新而丑陋的,旧京风物被时代简单粗暴地损毁、遗弃。杭州则把古老、优雅的气息留存下来,虽有改造融合,根脉不曾断过。
        走到一处景观池塘,她坐了下来,悠然望着眼前一潭池水,获得许久未有的平静。

        再次抬头时,她看见易扬正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来。他们已经彼此看到,林星不知道是不是该站起来打个招呼,她不确定易扬的目标,也不知道还有无必要再有过多客套,项目对接已高效完成,之后各走各路才是常规做法。
        琢磨这些的时候,易扬已在眼前,照例没有正常的过渡,毫无征兆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两只长腿伸向前面的石板小路,手臂撑在后面仰头望天,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林星心底被激起了一股较量的欲望,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

        片刻沉默,他突然说,你相信直觉吗?
        林星觉得可笑,恶意逗趣,我相信算命,你会吗?
        他笑,并无尴尬。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你平时对人都是这种风格吗?我是说不太按常理出牌。她也开始无所顾忌。
        他依旧笑,自嘲地笑。
        不是,其他时候很正常,过于正常,只在遇见你时有强烈的直觉,可以不必伪装。
        林星忽然觉得,之前心中的疑问似乎已没必要非问出口,她十足了解这份直觉,昨晚撞见他背影的那刻起,就同样产生的直觉。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惊人相似的背影,她说。
        猜到了,昨晚后背被你盯得灼烧。是你爱的人,终究没在一起,尚未走出阴霾,你脸上都写着呢。
        林星已经懒得理会他说话的尺度与分寸,这个人在她面前放肆到无礼,又不像是刻意为吸引她的注意。他们之间有相似的生命倾向于枯萎的气息,这让她对他短暂地产生了一种本能且盲目的信任,总觉有某种特殊力量的关联。她对他大概是因为繁川,他对她为着什么她不知晓,也不必知晓,他们的世界原本就可以轻松割断。
        或许眼前,他只是一个恰逢其时出现的无害树洞,倾吐,是这段相遇被设定好的唯一脚本。

        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易扬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林星幽幽地说。
        沉默,少倾,易扬耸耸肩,重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片刻又安静下来。

    第二章 推开世界的门

    1
        三年前,黄山老街的客栈,她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低头迈进徽派古居的大门,与一个同样低头走路的人撞个满怀。他们彼此互道抱歉,呆立几秒,然后分开。
        之后的两三天,早晨吃饭时、午歇喝茶时、庭院赏夜时,他们经常照面,有时是隔着几张桌子,有时是长沙发的两侧,有时她看书,他用电脑敲字,有时她坐着瞌睡,他泡茶,有时他们都在发呆。
        旅游淡季,客栈住客寥寥,周边除了一条人工仿古的现代街道叫老街,和一条供村妇浣洗衣物的新安江外,别无它处可逛。他们都选择大部分时间窝在环境清雅怡人的网红客栈里,彼此共存,沉默不语。

        第三天,她收拾好行李准备早饭后退房去宏村,那里才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古徽州的村落,见过无数照片,对白墙黑瓦的建筑总觉有一种魂牵梦绕的牵连,忙碌工作的喘息期告了假。
        她习惯独自旅行,像习惯独自吃饭睡觉看电影一样,是她早就悟道的自己注定要走过的人生。
        吃早饭时没有遇到他,不大的餐厅里独她一人。
        人海崖崖,陌生人、枕边人、情人、无情人、出现、消失,是一次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其频率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全凭时间、运数的掌度。

        她搭上从黄山到宏村的巴士,是那种顶上还带着行李架的老式面包车,老司机坐在简陋的操控台中间,坦然地一边开车一边抽烟,车厢里有呛人的味道,乘客们各自敞开窗,安安分分坐看窗外翻越的山岭,有时光倒退二十年的落伍气息,她喜欢至极。
        在北京生活,什么都新,新得没有生命流逝的质感。她到过欧洲或其他地方,几百上千年的建筑依然坚固壮美,时间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创造的文明,那是一种气定神闲,与北京全然相反。
        车子直接开到了村口,透过阔气的石牌大门,村里连排的高墙、小巷、南湖渐次呈现于眼前。与城市里仿建的泾渭分明的黑和白不同,这里的白已斑驳,黑已脱落,雾气弥散,人间烟火,是另一个独立隔绝的世间。

        预定的客栈被唤做栖木居,择良木而栖。院落中央有颗粗壮的百年老槐直窜天井之上,是镇宅之宝,三代人久居于此。后来宏村成了公益广告上的梦里老家,声名远播,在城里读大学的孙儿便将只剩父母居住的三层祖居改建,年轻人又会搞营销,一跃成为旅游网站上排名靠前的客栈。
        老板娘是个性情开朗的中年妇女,一把接过她沉重的箱子提上二楼。告诉她,这层有两间客房,老式木板房,隔音不好,不要介意,不过还好今天旁边就住一个人,也是刚到,出去逛了。
        她谢过热情的老板娘,关上房门打量起这间百年老屋。潮湿、昏暗,仅有一扇木窗朝向村外的田野。或许是燃了檀香,空气中本该有的湿霉味道被牢牢掩藏。最里面有张实木雕花大床,紧贴着整面木板墙,白色的幔帐半卷起来吊在床楣的挂钩上。边桌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野花和鼠尾草。
        她因工作关系频繁出入高级酒店和写字楼,时常觉得自己像探照灯下慌忙奔逃的老鼠,找不到可以掩身的洞,被失眠、焦郁、不安困扰。而这里,简朴的布置,紧凑的包裹,反倒给了她莫大的舒适感。昏暗、狭小、古老大概就是人类本性里渴求的原始安抚吧,她想。

        走出客栈,去寻觅一些食物,梅子酒、桂花酒、艾草糯米团子、竹笋炒腊肉、红烧臭鳜鱼等等,来之前做足功课。长期独居自处,肉体缺乏爱抚,灵魂靠画饼充饥,她已将对人的欲望转化给了食物。对她而言,后者的能量给予更真实、稳定、可靠。
        信步到醉月台,等候叫号排队的人百无聊赖堵在门口,兴奋热烈地扰攘着。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忙碌的服务员,问还要等多久,小姑娘匆匆环视她身边,然后略带诧异地问,就你一个人?
        她坦然确认,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像她这样不再年轻的女子,独自一人在旅游景区吃饭,是不多见。
        小姑娘有些自得地说,我家太火啦,至少再等俩小时呢,不过有个人也是自己,来得早,占了一张台,你要是不介意拼桌,我就去问问。
        她忙表示乐意。不一会服务员一路小跑着回来,说那位客人也不介意,跟我来吧,还是二楼露台景观位呢,视野可好,正对着月沼。
        她跟在服务员后面,穿越狭窄的楼梯、过道和一张张正享受鱼肉之欢的油滑的嘴,突然没有任何缓冲地停了下来。服务员麻利闪身说,就是这张桌,我去拿菜单,瞬即消失不见,留下两张面面相觑的脸,经历了由茫然转为讶异,进而悸动的变换过程。

    2
        他率先打破尴尬说“嗨,先坐吧”,然后僵硬地站起身帮她把椅子拉出来。她谢过,觉察出自己的不自然,努力克制、平息,不敢开口说话,怕慌张暴露出来。
        他努力寻找话题,内心的紧张同样做不到深藏不露。在黄山时她就知道,他们是同一类人。淡漠、清冷、孤傲,疏离人群和一切不必要的交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来独往。
        终于他又说,黄山老街的自在客栈,你是不是也住过那儿。
        她心觉这样的开场白太过笨拙,不是的话你又怎么会认识我。然而还是感激,至少不是彼此装作视而不见的吃掉这顿饭,食物也会拘谨得丧失鲜美。况且他看起来比她更努力地试图打破僵局,让她心态优越。
        对,你总在看书,就没打招呼,觉得你不喜欢陌生人打扰。
        他释然一笑。我也是,一直没勇气打招呼,怕被归为故意搭茬之流。其实看见你从相机往电脑上导的照片,拍得真好。
        那些是去黄山时拍的,赶上了云海。你去黄山了吗?
        没有,我就在那家客栈窝了两天,主要是为中转休整来这里。
        她为与他的不谋而合感到欣喜,笑而不语。
        他说,认识一下吧,我叫繁川。他隔着桌子朝她伸过手来。
        我叫林星。她轻触那只手,与此同时感受到身体里开始酝酿的风暴,如此强烈,择机爆发。

        这顿饭他们扫荡了桌子上的所有佳肴,她点了桂花酒,他要的青梅酒,都是40度朝上,入口微甜,容易有令人放松警惕的滞后晕眩。
        夜色渐深,围着月沼全是小餐馆,没有路灯,家家都挂着印有店铺名号的红色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摆动。游客已部分散去,嘈杂的声音开始收敛。
        他们小口喝着酒,转头看露台下倒映着夜空和光影的池水,吃饭时说了太多话,此刻安静下来,彼此沉淀着情绪和心事。

        他说他在高校教书,是被现代学科划归为边缘的哲学,没什么存在感,每学期固定的课时,少有科研项目,随便搞搞论文发表,天花板触手可及。闲暇时宅在屋里看书,看不进去了就独自出来旅行。
        她告诉他自己姑且算个记者吧,经常在外面跑,但带着工作的旅途是机械式的奔波,她需要真正能放松排空的休养。
        他们交换了彼此喜欢的作家、电影、去到过的地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像某个文艺团体的交友会,气氛融洽到略显暧昧。
        喝完第三杯酒,他们都略感微醺,其实都是不胜酒力之人,只是受到氛围和心境的左右,愉悦、躁动,不觉间缓缓敞开了封闭已久的心神,又惴惴不安于突如其来,发生在自心的这场惊心动魄的震荡,有着不可预估的走向。

        餐馆快打烊时离开那个露台,他快步去结账,她没有争抢,有种相识已久的老友闲聚后的自然而然。走出门,他们都有茫然,默契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走得很慢。
        她走路有些发飘,是真的飘,鲜少喝酒的缘故。他偷瞄她的侧影,嘴角不自觉上扬,自己觉察不到。他问是不是喝高了,她说还好。蓦地,他说,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会醒酒,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好。
        从月沼走到南湖,随意穿梭于任意一条特色店铺林立的小巷,她踩在起伏不平的石板路上,感觉得到他关切的目光,随时准备一把扶住她晃动的身体。
        她心有期盼,但本性使然,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她干不出电视剧里那些耍心机的女子,痕迹浓重的表演。
        如果她渴求一种爱抚,那应当是发生于灵魂碰撞、确认之后的心有所属,被意志无法抵挡的洪流推到了那个边缘,有神圣的仪式感和缔约感,不该是轻率拙劣的勾引。与贞洁、保守无关,她只是极为看中精神上的通鸣,人不是动物,情爱应建立在更高级的精神层面统治之下。

        村子本来不大,他们毫无方向感地左奔右突,不一会就在小巷尽头看见了那片开阔的湖。湖边已没什么行人,他们坐在紧靠湖边的石椅上,保持亲近又不至于超越关系的距离。
        他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混杂着酒气的香水味,她脸颊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和炙热的体温。然而他们都只是安静地坐着,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人,被时间培养出的默契,不再惧怕长久的沉默。

    3
        夜深,有落山风吹过。他问她冷不冷,她望着墨色夜空中漫天的星斗,轻轻摇头,没有看他,却感觉到他的鼻息吹动了她的头发。很长时间,他们不说话,只是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感受着氤氲的呼吸和起伏的心跳。

        或许你不信,在我38岁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被撞开的感觉,不是生理的冲动,是心被召唤、被吸附,本能的直觉,由衷的喜悦,不相信真的会有你的存在,像是另外半个我。良久,他缓缓地说。
        她一定听到过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与一个相识不到6小时的男人,发生这般直截了当的对话,仿佛是失散多年的爱人。
        她一直相信宿命,任凭自己在这个世间无所作为,悲凉的底色与生俱来。如果命运的河流带来什么,那么就捞起什么,一路播种一路收获,不过如此而已。
        她从不强求,也不想错过,只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在得不到情感的时候,索性保持睡眠状态,茫茫人世,身心如此孤独,且这孤独旷日持久,渐渐成为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原。
        此刻,那个人终于坐在了她身边,说出这些话。她知道他不是一个轻浮无智的人,不是意欲在她身上寻求刺激,尽管对他的人生几乎一无所知,可她确定这一点。这是一次清楚分明的爱情,遇见的时候,已经穿越几百个光年,终于来到彼此身边,身上有必定要结合的气息,像狗一样互相嗅闻得到确认。她不会再有机会,碰到这样清楚分明的感情。

        她讲述自己童年的伤痕和成年之后的过往,只因他说找到另外半个自己,她便回馈以从不示人的隐秘角落和敏感脆弱,长久积郁于心的情绪,像是遇到可以交付的容器,她生命的喜怒哀伤也需要有人分享。
        他一直认真投入地倾听,未曾打断。她回过神忽而意识到安静,扭头时捕捉到他眼神里流动的怜惜和感伤。
        她微弱一笑,变换口气。你信吗,生活在每个人的背面都是一个深渊,概莫能外。她用洞悉的目光盯视他,他坦然迎接未有闪避。
        与灵魂相近的人在一起,如果遇见和识别他,你会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

        那晚,当他送她回去,意外发现彼此又住在了隔壁,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也相信命中注定。那样的夜晚遇见他,她以为,便是命运的河流冲刷给她的剧本。
        轻声上楼,道别。她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缓缓掏出房卡,他忽然在背后轻轻抱住她,嘴唇在她柔密的头发上深沉地亲吻、揉搓,起伏的胸腔紧紧抵住她瘦削的背胛,她体内的风暴终究也在此刻爆发。
        推门而入,黑暗中蹭到床边倒下,借着窗外投进的幽幽月光,她看着俯身之上的他,有着清晰的轮廓,她沉溺于这样的躯体,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闭上眼就可以熟稔的触摸到每个器官,宽阔的脊背、肩膀、手臂,肌肉紧实,凹凸有致。
        他同样凝望着她,用细长的手掌抚摸她的头发、脖颈,继而向内、向下,游走于新大陆的每寸土地上,细致全面,并最终激发出全部的占有欲。
        她听到他竭力屏住呼吸,感受他的嘴唇跨越她的面颊迂回游走,最后干脆地逮住她的舌头,疯狂吮吸、挤压,直探到最里面幽深的地方,像是要合为一体,胸口发出的气息如同潮水起伏波动,在这样的动荡中,她知道自己无可避免将要倾覆。
        终于,他进入了她。干涸已久的身心瞬间被清泉灌溉,自在柔软地舒展开,旷远绵邈的河流自她的体内缓缓流淌出来。       

        在即将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深入她脖子底下,将她拥抱在怀里。
        如果感觉孤身一人,那是没有来到对方的身边。 彼时彼刻,她的身心被前所未有的温柔以待,安然、充盈。

        醒来时,雕木花的窗前已洒满阳光,野花和鼠尾草依旧娇艳。
        他们像来这里度假的任何一对普通夫妻,牵手出门吃早饭。或许真正的夫妻不牵手,他们更像热恋中的情侣。
        经过巷口的铺子,她看见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刚出锅,散发出肉沫的糜香。看着她垂涎欲滴的样子,他会意,在心底温柔嘲笑,然后拉着她走进去,小笼包、馄饨、酒酿圆子,他吃的不多,饶有兴味地观看她再次将桌上的食物全部收入囊中。
        昨晚他就发现她的食欲旺盛,他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对食物的深情热爱自然流露,仿佛是虔诚对待每一道被赐予的人间美味,不似其他女人,吃东西时小心翼翼、维持优雅,再昂贵再精美的食材,都不过是她们身姿的陪衬。
        爱情是一场偶遇的烟火,有些人能看到,有些人一辈子平淡。他觉知自己已深爱上她,如光之初,如松之盛。

    4
        那几日,他们像初初来到世间的婴孩,彼此依附,饱有好奇之心面对周遭的一切。
        他陪她逛售卖手工香皂、胭脂、砚台、木雕、衣裙、绣花鞋的特色小店,研究每一种东西被制作出来的古老工艺,买下能让她眼神里闪露光芒的小物件。
        她拉着他随意跨进开着门的大部分已做客栈的民居,对几世代徽派风格的祖居、庙堂、牌匾、历史情有独钟。有时住在里面的人走出来,闲聊自家的族谱,哪朝哪代出过进士,祖上几代做过大官,他们便与之热烈交谈。或许从前很少对陌生人如此敞开过,两个沉默的人在一起,就有了与世界交往的兴致和能量。
        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回到客栈,整个二层只住着他们,在那张老式雕花木床上震颤过后,他蜷缩着把头埋进她的乳房,像个婴儿一样疲倦而满足地入睡。
        傍晚,还是去月沼边小馆子的二层露台吃饭,他执意要坐在她旁边,把两个人的背包放到对面。她对他说,之前这样和朋友坐,背包被偷走都浑然不知。他拉着她的手,不屑地说,就放对面,倒要看看谁敢来偷。她看着他幼稚又认真的表情,觉得无比骄纵可爱。

        吃饭时桌上照例有肉有酒,她无肉不欢,酒量不佳还对掺和了各种口味的米酒偏爱有加。边吃边聊的话题也不再局限于高雅文艺,他讲给她高校里的学术腐败,一些人为人师表的假面背后有着令人不耻的嘴脸。他说你的工作很好,是难得的机遇可以体察他人不同的人生。她听了不置可否。
        随着知识和阅历积累,对人性解构的加深,会逐渐明白,所有故事大同小异,不过是因缘和时地的细节略有出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不必有强烈的好奇心,在各人身上碾压过的规则和秩序,最终均来自同一种力量。
        他似乎被这样的看法触动,约略点头。然后捏住她的手,爱惜地说,知道吗,你是个有趣的人,同时也有着与外表不相符的通透、睿智。你的样貌年轻,像个特立独行的少女,但与你交谈,总感觉你心里住的反倒是个老人,有时过于沉重,你应学着排遣,那样会变得快乐。
        那么你呢?为什么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快乐。在黄山的客栈,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郁郁寡欢,会好奇你为什么那个样子,有怎样的经历,因而有了同质性的吸引。如果你是个时刻展露温暖笑容的人,可能我会视而不见。她温柔与他对视。
        其实我并非不快乐,只是很少开怀大笑,快乐本身并不是用笑来定义。我可以感受到世间所有的美好,只是对痛苦也同样敏感,如果人感知不到自己的痛苦,就很容易在种种世俗享受中得到满足,这样简洁的快乐大概就是笑定义的范畴,你会不会觉得过于单薄和失真。她继续说。
        但我还是喜欢看见你笑,你笑起来明媚、让人如沐春风,不像沉默时拒人于千里。温暖、快乐也是一种力量,不要抗拒它,林星。

        宏村已经逛无可逛,在网上搜到周边还有很多古朴村落。他们租了一辆小轿车,车况不好,他不让她开。
        于清晨而出,开到塔川,爬上山顶看尽朝雾迷蒙里的塔川秋色。枫叶已红似朝阳,青山还未泛黄,炊烟袅袅而升,白云飘去远方。她略显激动地握住他的胳膊,说这里是不是很美,比照片上的样子还如梦似幻。
        如果每天睁眼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你愿放弃俗世的生活吗,繁川?
        听她忽然这样问,他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侧脸贴在她的耳旁,半响,隐隐叹了口气,迟重地说,如果每天睁开眼都可以和你一起看这样的景色,我愿意,林星,是我的想往。
        她直视远山的雾茫,不回头,泪水已浸润眼眶,心里埋藏的是被感动欺骗的怀疑和恐慌。

        自塔川沿山路而下,被一家叫诗莉莉*青梅学社的客栈吸引住目光。拾级而上进入庭院,环境清幽宛若太虚幻境,里面竟有一间祠堂,木制高门两侧的牌匾分别写着“绕床弄青梅 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晴同居长千里”。
        她问他客栈里为什么会有祠堂,他不假思索地说,这个故居的主人原是村里的名儒,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年少时就病故,名儒一直深爱着她多年无法忘却,便在故居里修建了这座祠堂,寄托对其长相思之情。
        她后退半步,装做不可置信的样子看他,真能编啊,张嘴就来啊,到底是站讲台的人。他听后哈哈大笑,得意地张牙舞爪,拨乱她的头发。

        他们到田野里闻麦秸秆燃烧的味道,在奇墅湖边看一叶孤舟飘摇,吃路边老伯摆摊的茶水和煮熟的玉米,与山道上的野狗对峙最后夺命而逃。他们像两个野孩子一样放肆逍遥,浑然丢弃成年后修炼于身的稳重城府。他拉着她的手,始终不肯放松。
        她不是看不出他偶尔流露的心事重重,心理隐约清楚会有艰难时刻来到,然而下一秒等待的是什么不去理会,她只想得到此一秒的快乐,纵情燃尽、饱尝生命赐予她最甜蜜的时光。
        她已习惯做一只浮潜的鱼,心无旁骛地游荡,直至鱼叉将她戳中高高甩起,又再次看清命运的河流变换出新的底色。

    5
        他们在宏村住了一周,彼此从无过问对方的行程打算,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浪荡生活。
        他的那间房始终没有打开,每夜抱着她沉沉睡去,说不曾有过这么好的睡眠。有时会在梦中呓语,她仔细辩听,捕捉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她想,如果第二天醒来,他已不在身边,那她是否还有力量退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里。只是短短一周时间,人生已发生颠覆性改变。
        他被她的辗转难眠扰动,醒来,发觉她面朝自己,清醒的眼神里有光闪烁。他抚摸她的发丝,然后用力将她拦入怀里,脖颈下瞬间感受到了潮湿,顷刻,终于汇聚成一滴水珠,在他胸口上滑落。
        林星,对不起,一直想告诉你,我已有家庭,有一个女儿,白天面对着你,始终无法说出口。我很痛苦,老天让我遇见你,却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我想要抗争,给我时间,我深爱你,你要相信。

        她内心早有准备。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时间已经过尽,在逝去的三十八年时间里,他有过青春潇洒英俊健壮的时候,有过情欲充沛感情纯真的时候,有过理想澎湃斗志昂扬的时候,有过脆弱无依渴望温存的时候。
        那些时间与她没有时空联结或血肉纠缠,他们在各自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生、存在,两条生命脉络平行延展,遥相呼应。最终,三十三岁的林星遇见的是三十八岁的繁川。
        其实他大可不必纠结,命运从来不会给她容易的剧本,她早已逆来顺受。

        繁川,遇见你,不会后悔、不会抱怨,我希望你好,你是我在这世上真正用心爱过的,唯一的人。
        相遇以来,他从未自她嘴里听到过爱,虽然行动上表露无疑,但语言仍代表最直接、最重要的肯定。他心里有过自卑、有无奈、也有愧疚,想过要更真实地面对自心,却不知道该怎样真实地面对她,怎样对她解释自己的人生。
        她状若平静的反应,令他感到意外。解释其实是一种隔膜,因为太多的心意不通,才需要复杂的解释。真正契合的关系似流动的水,融为一体,没有边界。他为之动容。

        她开始亲吻他。他了解她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于是更加热烈地回应,一把将她抱到窗前的桌子上,对着月光窥探抚弄她美而充沛的身体。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臂膀,细长的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再用温热的舌头一一舔舐。
        终于,她翻越在他身上,对着窗外月光下的田野,如疾风劲草一般凛冽颤动,人世被搁置、今生被远远推开,她的内心突然格外镇定,如果难有圆满的结局,片刻的充盈也是老天的恩赐。

        早晨醒来,伸手摸不到她,他警醒,只看到枕边的一张明信片。他们一起去过西递,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脱离他写了这张,是复古牛皮色纸,印着西递标志性的徽派古居,空白地方用碳素笔写着一行字:青山爱过,银河坠过。围着字迹有手工粘上的紫色勿忘我和绿色冬青草,没有收件人及地址。
        他慌忙下床寻找手机,屏幕擦亮的一刻才意识到,他们甚至从未交换过任何联系方式,漫长的一周,形影不离,无需联络对方。他的手臂沉沉垂落,无神地看向昨晚他们交媾的窗前,瓶子里的野花不知何时已枯萎败落。

    第三章 在这覆盖命运的夜晚
    1
        林星忽然觉得累。
        她身上似乎有很多故事可讲,可她不是个爱讲故事的人。将自己剖析给别人是极大的风险,若不是过命之交,何必连灵魂都交予对方品评。即便过命之交,以命还命就好,牵涉到精神层面,耗人精血,是归属于另外一种范畴的交情。
        易扬打断她的思绪,想什么呢,怎么不讲了。
        讲完了。
        不可能,只是个开头,后面才是重头戏。
        你凭什么肯定?
        我说过,对你凭直觉。
        前面是美丽童话,后面就是残酷人生。
        我想听,继续讲。

        林星重重叹了口气,她对易阳无可奈何。有些关系是天然形成。

    2
        从安徽回到北京,林星一步退缩回原来的生活里,依旧特立独行、孑然一身,这个城市照旧给她归宿。
        两个月时间,每天朝九晚五上班,日程表被各种事项填满。为建党100周年策划的人物专题系列访谈,得到杂志社的认可和重视,领导同事都惊讶于入职8年不思进取的她,最近在工作上突然的奋发。
        她想,是不是有为数众多的工作狂人,其爱岗敬业的本质,实际上都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我麻痹。

        这个系列专访预计八期,主编为她提供了若干资源,是她不掌握的一些行业里的精英。已连做五期,因为是规定动作,又恰逢如此重大的历史节点,怎么做都会得到上级的推崇,这样的题材永远是多多益善。但她还是投入了精力,尽量巧妙淡化宣传痕迹,力求恳切自然。
        第六期人物是京城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内部高级合伙人,系列访谈里唯一的女性,年纪尚浅就爬上高管职位,身披司法系统先进工作者和青年党员模范等各类头衔,也是主编推介给她的。
        在约定的下班时间到达律所,前台电话通报。一个女人从里间走出来,看到她后微笑着过来握手,样貌平平气质优雅。
        你好,是林记者吧,我是殷岚。
        你好,殷律师,打扰。

        访谈按事先沟通好的框架进展顺利,大律师还做了很多精彩发挥,说话本就是女人的特长,何况是女律师中的精英。
        访谈部分结束后,还需要一张杂志里配合采访文字的近身照,林星端着相机,耐心等待殷岚去更衣室换上职业套装。
        再出来时,林星略带歉意地说,一般这种重要专访我们是配备摄影师和化妆师的,但日程关系,这次时间没有配合上,只能麻烦您自己补一下妆。
        殷岚大度一笑,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化妆是女人的天赋,比跟男人打嘴仗容易得多。
        她确实很会化妆,与之相比,林星就如一碗清水挂面。

        她忽然想到之前采访过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女电影明星,是父母那一代的偶像小花,年轻时就在国际上拿奖无数,成就斐然,后来定居美国,如今已堪称世界级艺术家。自美国短暂回国宣传自导的新电影,主编为她争取到难得的采访机会。
        作为如此重量级女艺术家的忠实粉丝,采访前颇为忐忑。然而,当她们面对面坐下来交谈,女艺术家呈现出来的是极度的随和、淡薄、知性,透露出敏锐的感悟力和洞察力。
        她近距离观察她,脸上未有明显施过粉黛的痕迹,衣着毫不夸张,甚至过于休闲随意,或许是在国外呆久的缘故,完全没有国内名人身上乃至精神上的重度包装。但即便如此,在五十岁之上的年纪,依旧难以掩饰地焕发着光彩,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纯粹的迷人气息。林星感叹,所谓相由心生、境由心生,大抵如此。
        问完配合电影宣传的话题,最后问了一个她自己想问的问题,女艺术家的回答令她至今印象深刻。
        “您认为当代年轻人身上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个体、边缘、矛盾是她经常拿来打磨自己的问题。
        女艺术家略微沉思后说,我很喜欢现代的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不像我们那代人头脑僵化。如果说有缺点的话,有一点是奇怪的,他们好像很喜欢追求真实的东西、热衷于挖掘真相,但与此同时,在国内最好卖的软件却是修图软件,你明白的,所以可能失去了生命当中太多的质感。它是另外的一种关注,通过把粗糙的东西打磨光滑之后的滤镜,对另外不是真实本身的一种关注。我会觉得这样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极为影响感知力和创造力。
        她被这样的看法点拨,的确是这个时代的问题,也是她自己的问题,再次被女艺术家静水流深、不事张扬的通透折服。

        她采访过各类行业精英,大部分人侃侃而谈,喜欢扮演意见领袖的角色,热衷于抛售观点和价值。而她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认清,一些人的成功实际上有着时代暌违的偶然性,或凭运气,或凭蛮力,或凭旁门左道,或付出太多牺牲。
        社会上行走,虚张声势的人太多、急功近利的人太多,偷换概念的人太多,善于包装的人太多,各人有各人的途径,最后换取成功,并成为代言成功学的流行快消品。其实,思想的维度、态度未必匹配得上耀眼的身份和被赋予的境界。
        她知道这个时代衡量事物的标准出了问题,与这类人交谈,她更怀疑这种偏差是不是已经积重难返,甚至愈加被推举成为主流,那么长期充斥于群体精神世界里面的价值和规则,是多么的贫乏、极端、混沌、虚拟。

        分别时,林星对女艺术家说,旧金山的City light Bookstore是她心目中的圣地。女艺术家听了会心一笑,说懂得,文艺青年的精神之地,我也常去那里,那么这本书送给你。
        是英文版F.Scott Fitzgerald的《This side of paradise》,林星悉心珍藏。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殷岚已经利落地画好一套完美的职业妆容,恰到好处地将女强人典雅又干练的精气神凸显出来。她提议殷岚站在一面陈列着各类奖杯、奖状和相框的书架前,装作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法典。透过取景框,看得见殷岚脸上挂着的似有若无的笃定笑容。
        结束已是日暮时分,她看得出殷岚疲惫至极,女强人终究是不好当,要历经千锤百炼。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告辞,殷岚客气地说,我也要下班了,一起走,这么晚不如我送你。她找借口推辞。
        林星其实敬重像殷岚这样的女强人,但她与她们之间有着完全不相同的内部构造,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平行时空。

        走出写字楼,殷岚站定朝停车场方向张望,很快锁定目标招了招手,一辆银色轿车随即发动,殷岚说是她先生来接晚下班的她。殷岚再次诚挚邀请她同行,她有了些犹豫,律所离地铁站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这么晚了,或许同行一段也无妨。
        车子已经开到了门前,她和殷岚同时看向车内,停顿片刻,殷岚从容地走下台阶,去开驾驶室的门。他从里面下来,震惊而又茫然地站在原地,与她对视。
        时间不可避免地停滞下来,殷岚觉出了一丝尴尬,忙给两人介绍:这位是今天为我做专访的林记者,这是我先生繁川。

        她心中出现一刻空白,智性停止流动,眼睛缓缓转向远处深浓暮色,脸上出现不知归处的惘然。又是这样的夜晚,一种无力感枝节盘错,在黑暗中错扎下根来。她站在远处,无法做出行动,僵持在一种焦灼的局势里,如同命运对她沉默的警示。

    3
        她接到电话,被要求见面。繁川要得到她的号码已不再是难事,现在连他妻子都有她大部分的联络方式。
        他开了另外一辆车等在林星单位楼下,与等待殷岚下班回家如出一辙。杂志社旁边有一条断头路,他在被水泥砖头围挡的道路尽头停下车。
        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劈头盖脸质问,带着不加掩饰的怨怒。她不能理解他的怨怒,难道该怨愤的不应是她吗?

        相处短短七日,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灵魂依附,水乳交融,温暖相拥,片刻共存,身心饱尝到极致的爱恋。然而,机缘的艰涩深不可测,他不会是她生命里的独立篇章,赐予她的美妙有着苛刻的时效。
        她是个能量很低的人,仅能应付最基本的生存法则,介入到混乱暴虐的关系里,必定要将自己和他弄得遍体鳞伤。不让他为难,也不让自己变得难堪、可怜,她选择退场,弃演这出命运终于分配给她,并曾为之心动神往的剧本。
        她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保持理性、克制、顺受、超然。感情带来的从来不是获得,而仅仅是回味。
        然而一个夜晚,又重归起点。人生时时处处充满波折,出问题是大概率事件。

        他对她说,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以为余生就是这样度过,虽有不甘但只能如此,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滑向可以预见的终局。可还是在行将枯萎的时候让我遇到了,像是老天可怜我孤寂,制造出一个灵魂伴侣来陪我。我懂你的本色,也清楚自己对你的情感,动心动情,只此一次,只有对你,绝非冲动。你之于我甚至超越了一般意义的爱情,它不是长成了什么,而是切走了一部分,再也不可能被其他填补。你说是宿命,我信了。余生,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那天,林星知道了,繁川和殷岚的婚姻曾出现过重大波折,不止一次。
        林星可以想见那样的日子里,那个年纪和那种个性的繁川,他的愤怒、不解、矛盾、脆弱。然而最终他选择全部原谅,继续维持不算美满乃至已陷僵局的婚姻,承担既有责任,甚至加大砝码生下孩子。
        她可以理解他的选择,她试图将自己幻化为他,去理解他的选择。她理解他也曾深爱过殷岚,无法决绝地割舍。她理解他选择原谅并非只因懦弱,况且没有人的性格里面不存在软弱。她理解他的孤独需要陪伴,哪怕是被刺痛过,好过独自面对这冗长的人生。她也理解情感本来就无绝对是非对错,殷岚也曾给予过他对等的爱。

        然而,日子唰唰过去,比流水还要无情。
        长期僵化的婚姻,最后成为一个由习惯、责任、秩序构成的共同体,形式稳定,却渐渐脱离了心灵的驱动与通融,人性所具备的敏感、脆弱、变幻、矛盾、奔腾流动的能量,注定与被框架局限和关系日益冷淡的现实有相悖之处。每个人都希望婚姻带来的是愉悦、陪伴、和谐、饱足、温暖、安全,这是一厢情愿的念头,这条道路最终的方向是重新回归对自我内心的探究。
        有孩子后,他们的格局似乎更加独立,各自承担起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责任,分工清楚,相互认可,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伙。
        殷岚主拼事业,她是个有能量的人,并无名校光环或过硬背景,扎扎实实从底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取得今天的成绩。她舍得对自己狠下心来,出差、加班以及各种需要冲锋陷阵的时刻,从不输人,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去往的地方,苦累都无怨言。
        但同时也就意味着,在各种关系的取舍平衡中做出了选择,舍弃家庭内部生活需共同经历的部分时间,用以换取外部世界的精彩和获得。这种平衡的确很难把握的尺度,并容易在意识到失衡、必须要扭转的时候,产生已经不可逆转的结果。人的情感毕竟不似水龙头这样简单的原理,很多时候情绪枯竭了就难以再充沛起来。

        男女之间无限制的冲动的爱是不可能的,有时候需要一些个人的情操来维持。人的生活,包括婚姻,最终要有心灵上的内容。互相有没有在对方心里,会不会为对方着想,这很重要。
        林星仿佛可以看见诸多情境里,繁川独自带着女儿,吃饭睡觉、去游乐场玩耍、上幼儿园或课外班,一个脸上略带落寞的男子,耐心而温存地陪伴着他的小情人,这或许就是他主动提出要个孩子的原因,他的情感需要有转移和寄托的方向。
        大部分伴侣选择在最相爱的时候用新生命的降临延续爱,也会有伴侣选择生下孩子,只是因为不爱却必须坚持爱下去。婚姻是爱的坟墓,孩子是婚姻的救赎。
        每个人都是以自身特质塑造着自己的婚姻模式,同时,自我又在各自塑造的婚姻结构中被再此打碎重组。
        当林星第一眼看见繁川,就敏感地觉察到,他身上存在一种无形的压迫和解组倾向,积蓄得太满,随时面临溃泄。

        再度意外相遇,他将自己的人生合盘托出,期望在她面前清楚透彻的表达,能够得到理解和接纳。
        婚姻如此理性、束缚、令人窒息,在剔除动荡起伏的同时,也剔除了欲望和深入,唯有爱恋和来自心灵的驱动,才能靠近那无法言喻的美好和黑暗。他已在黑暗里独行太久,忽然意外发现远方正在靠近的一点点光芒,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这暗淡冷寂的人生里,最后被擦亮的机会。

        可是繁川,如若今天我们开始,你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也明白你,我们都不可能一直维持在这样分裂的关系里,我不是逼迫你,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和方向。
        我明白,林星,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你看清方向。

        她知道他并不明白,明白是知行合一。心动不是答案,心定才是。他的回答斟词酌句,无疑不具备承诺的重量,或许潜意识里尚无此意愿,就算给与承诺,其真实有效性也无法被保证。作为婚姻制度的局外人,她注定得不到任何有效规则的庇护。这是一条没有去路和归路的不义之途,她除了只身一条性命,没有任何护身符。
        但她还是决定去闯一闯,理性即便清醒自知,终抵不过内心对这段关系进行实践的意志。或者说,这是她始终持有的叛逆之心,如果注定要在这段关系里经历痛苦沉沦,那么,这是她的任务,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长的道路。
        她和繁川在那条断头路前握手言和。这一刻有着标志性象征,代表他们告别过往与游荡,找到栖息地。但同时也是,彼此肢解、重塑的一段人生旅程的开启。

    第四章 爱与痛的边缘
    1
        喜欢观察人的手,一双手背上有青筋微微鼓起的脉络,有皮肤干燥致密的沟壑,极具故事和冲突性,看起来迷人至极。林星经常观察繁川的手,他触摸过的杯子,用力的方式,光影中投射出的色调轮廓,把手伸过来试图连接的距离。在宾馆的房间,手指抚摸过身体,能识别其中所传递的问询和柔情,缠绵中几近入睡。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像一颗早春盛开的桃树,满枝满丫的粉白花朵层层叠叠,春风可以化雨。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身心如同身处黑暗洞穴,经历一场缺乏空气和粮食的冬眠。清晰地感到自己不够爱的时候是愤怒的,不需要任何人。

        清冷的初秋,她与他相识已一年,她三十四岁,他三十九岁,时间在他们身上同时流淌过,不再互无关联。她很少关注他的年龄,他跟她在一起,像是经历着二次发育,少了从前的厌离之心,如同饱有赤子之心的少年,为她竭尽所能地提供能量,好像即刻就要消耗殆尽。他是带来火焰的人,不会熄灭,只会将她一同燃烧。
        碰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恋爱变成了高级娱乐,带来精神和肉体上的极端满足。虽然这种迷幻如新陈代谢,迟早要被时间消耗,但也总是不断重复轮回,并能再次被激活。
        他与她在交往中依然显现出诸多共通和吸引之处,并还在持续被挖掘、创造,未流露出枯竭或归于平淡的迹象。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尊重彼此的价值观,愿把自己最真实、羸弱、执拗、坚硬、矛盾、哲思的一面展露给彼此,成为血肉筋脉愈加饱满起来的灵魂伴侣,这是他们之间除身体之外,精神连结的重要部分,双方对此都十分看重。

        然而,一旦意识到所需要面对和处理的人生中的问题,这种仅存在于精神之上的和谐、付出就会即刻变得虚弱、苍白。现实如同嶙峋的岩石高高耸起,于他们心间伫立起一道无法躲避的屏障,俗世的欢愉或妄想即便潮头汹涌,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掩盖。这些无可消灭的问题,是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寻求自我的解决之道。
        一年里,繁川与殷岚依旧维持着稳定的家庭生活,即便林星知道他不爱殷岚,或者说曾经爱过她。
        生活里留着一些鸡肋般的关系,是因为勇气不够。那些形式化的冷漠的婚姻,那些没有赞美和性爱的婚姻,那些只为了心里好过而放弃整治人生的婚姻,需要一些离开的决定,这表明心在生长。断舍离也包括终结无可救药的东西,这不代表有错。
        然而,这世界并不总是以理想的模式运转,即便缺少精神、情感和能量的交互,这些东西或许未必就是婚姻中的必须。婚姻中的必须是稳固、独立、血脉、利益、共担,不必是对彼此之间美好品质的赏识与挚爱,而需是对彼此不堪一面的知悉、忍耐和保密。林星没有经历过婚姻,却已从他们的关系里窥探到婚姻并不纯粹的真相。
        殷岚所关注的是奢侈品、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以及不断升职加薪。她置身的工作范围所带来的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也是大城市中一些人的共同信仰。
        这样精神世界难以契合的两个人,如何会走到一起?也许前世彼此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这世要经受宿缘的考验,所有的关系几乎都是如此,产生于混乱和无逻辑。如果殷岚是一个温柔而能够以他为重的人,又会是什么样呢?但人之所想,也不过是自己狭隘的主观偏见,当殷岚遇见他时,他就已经是他自己。

        繁川也悉心爱护着林星,全心全意,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为她下厨做饭、带她吃遍全城他所珍藏的美味食肆,替她准备换季衣物及日常各种容易被她忽视的生活必须之物。
        他会兴致勃勃地陪她去喜欢的作家见面会、音乐会、文艺活动、书店、咖啡馆,时常送她台历、书签、本笔、木刻等各色样式可爱又精致的小物件,繁川知道她喜爱这些美而无价值的东西。 
        他会偷偷买下画展里,她驻足很久的一幅并不知名和昂贵的画,会悄悄在她床头放上黑色封皮,有墨水滴落的厚厚笔记本,里面写满字迹隽永的,他为她而作的情诗。
        他会拉着她一起去健身房,说她的身体太糟粕,要从这个年纪开始好好锻炼。在他的督导下,林星从东亚病夫的体质进化成半个健身达人,每天5公里的慢跑,令她的身体机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他会在每个深夜对她说“晚安,爱人!”,当然只是通过手机信息传达。
        他也会带她去周边短途旅行,过两日夫妻生活,重现当初相遇时的经历。那样的日子是林星最开心的时候,时地的变迁,可以让她短暂忽略现实处境。
        他不吝真情地对待她,那又怎么样?依旧难以平复她心中的焦躁、失落、质疑、不安,和这种关系带给她的创痛、难堪。欲望像火焰一样肆意,爱情却像灰烬一样孤独。即便与他身处在甜蜜的爱恋中,她感觉到的,也是如此的形单影只。

        在任何殷岚需要凭靠的时候、孩子需要照顾的时候,家族中需要他担当的时候,哪怕他与她当下正沉浸在身心愉悦的缠绵之中,只需一个电话,她就是第一时间被舍弃之人,没有任何被考虑被平衡的筹码。
        她毕竟还是不了解婚姻。婚姻里的人不管如何同床异梦、形同陌路,也终是一个屋檐下同盟,有难以分割的利害牵连。她永远是不涉及这些的局外人,何以与这种强大的秩序、力量理论抗衡。
        间歇性情绪低落,如同头痛脑热、例假来临,是她必须忍耐的事情,也是肯定可以忍耐过去的事情。情绪升起时,像一头猛兽,跃动攻击,试图将她吞噬。在其中觉察到愤怒、暴戾、一种压抑的委屈和深深的匮乏。和这头盘兽对峙之久,痛苦和绝望确凿凸出,如骨梗在喉,起伏敏感,只能冷静观察,耐心安抚。一切皆事出有因。
        比人更无情的是时间,在时光的流逝中,她看到的只是逐渐老去的自己,和愈加残酷的现实。除了忍耐、等待,无所获得,她用心体会着时间那道锋利无情的边缘线。
        有时她觉得人的现世无足轻重,不过是一段旅程,身心在默默中翻越过崇山峻岭,只是穿行时并不知晓,抵达时也已看不清来向。无论什么样的出发,最后都是相同的归处。

        与他摊牌、数次。对他说结束,回归你的家庭,好好过你的日子,我已无能量再与你虚耗。她不能继续配合他以拖拉的方式过渡,无视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持续自我哄骗、溃烂变色,只能截然一刀处置。
        他不依,哭泣、劝说、追加承诺,用更加真诚的方式待她,附以有限时间、范围内的以她为中心。她反复倒戈,上演沉沦、挣扎、爆发的无尽循环。在一座牢笼里,很多人都在服刑。
        他对她说,这一年,他刻意冷淡着现在的生活,希望能找到一个时刻,可以平和地打破现在的状况,解决好所有问题,可他不知道这样一个时刻什么时候能到来。
        她对他说,等待,让一个人无望地等待,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手段。你所谓的那个节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来,彼时,我就是你们失败婚姻里最大的牺牲品。
        他无言以对。彼此内心的真实早已十分明晰。
        他说会继续努力,请相信,请坚守。

        我们这一生,能碰到相对在一起流泪而不觉羞耻的人,还能有几个?
        人是情愿孤独,也宁愿死的。否则为什么要跟心爱的人作对,对当下的事物漠视,又向往遥不可及的一切。

        因为再姣好的灵魂,一旦涉及情爱,也势必会衍生出痛苦、怨怼、不满、失衡种种人性之负面。但若没有热爱和占有,没有纠缠和交战,情感也不过是形同虚设,无法抵达内核。这是矛盾的相互依存关系,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

    2
        繁川的出现带给林星的改变是悄无声息的。抛开情绪崩溃时的暴戾,其它时候,她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生气和暖意,少了冷酷和厌倦。
        好的男人,能够帮助一个女人提升自己,带她摸索到灵魂的其他层面,替她打开一扇窗,看到不知晓的天地。她因此而喜欢上那个新被挖掘的自己,被他聪慧的一双手雕琢,有了高贵的生命线。
        林星已经习惯与繁川在一起时,自己脸上洋溢的不加掩饰的幸福,那是发自心底的丰盛和喜悦。从前那个踽踽独行的她,和现在这个时刻想要依恋他的她,并没有太多不同,繁川是开启了她人生B面,那个唯一的人。

        一些事情有人共做,会散发出不同的意味。一人吃饭和共进晚餐,单人旅行和双人旅行,独自入睡和同枕共眠,其间对食物、风景、时间的感受会有不同的深度。
        她不再如以往那般热衷单人旅行。旅行就是,即使是同一个世界,人们发现的却是不一样的世界。也如同人,在不同的眼光里,被看到的是不同的一面。伴侣之重要,是带来开放性。
        而这样好的男人非常少,并且容易在塑造完一件作品之后产生倦怠之心。因为他们不是牙膏,不能被日日夜夜使用。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好男人,你很难独自占有。

        繁川要带她去长途旅行,征询她的意愿。他一直想用力给予她快乐,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
        有几次,林星提出去远途旅行,繁川显现出为难。夫妻中,一方在外拼杀奋斗,为家庭带来丰厚的资本积累,另一方理所应当承担起繁杂琐事,予以支持,照顾孩子的重担在他这边,几乎不可能抽出大段时间脱离家庭。
        她对他们的关系失望,厌弃,情绪爆发,出走、断连,再和好,在这样反复的过程中,她在他心里的分量稍有增加,但同时,他们的感情也多出了清晰可见的裂痕。她讨厌看到镜子里歇斯底里与他争执的自己,她不应该是那个样子,曾经那样崇尚美好祥和的事物,自己却在日益变得丑陋庸俗,一切都在失控。

        那段时间,她开始研读佛法、手抄心经、睡前自省。
        为什么明明在世间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相爱的人却还是要互相摧残?日常所谓的爱,互相交互的爱,不过是在爱的名义下隐藏的欲望、嫉妒、偏执,不给予对方自由和尊重,也无法给予自己,却又要求对方提供承诺、填补,令自己满足,并要求对方始终不变,这些期望最终只会带来失望。
        世俗的感情,往往都因受困于不自知、不自制的自私和贪婪,快乐最后才会变成痛苦。
        她开始认识到人活着不容易,转眼即过百年,应该抓紧时间去好好爱人、被爱,享受爱情和肉身。一起去经历,共同获得成长,不要说令自己后悔的伤人心的话,去做让自己无愧的、心安的事,付出既是所得。
        修身自省,让她看待世间的苦乐兴衰,抱有了一丝轻省的态度。人一贪执就会受苦,然后再去困扰别人,所谓苦海,是情绪和妄念的苦。内心的杂质需要持续得到清理。

        与他相处不再随意发泄、失控,情绪里展露出克制、慈悲,他觉察到了她突然转变的静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于凡人是可怕的境界,人如果失去欲望和悲喜,就变成了一具优美却冰冷的雕塑。
        他只当是她对没有达成长途旅行的心愿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尽其所能,要让她圆满。

        她决定去云南。他问为什么是云南,她说在更早的时候,那里已算国境之外,足够给人想逃离的空间。他对单位和家庭请下一周的假,操办好一切,不让她费心,要给她一次完美的旅程。
        飞机起飞不久,他便靠着她的肩头沉沉睡去,她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不愿扰醒他,扭头时,看到他头顶间歇冒出的白发。
        这个男人,不在她身边时,是严肃刻板的大学教授,是沉默寡言的丈夫,是宽厚伟岸的父亲。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是单纯、柔软、饱满、开阔、时常带有孩子气的老男孩。他们互为彼此的镜子,她想,或许自己也是那个打开了他人生B面的人。

        繁川定的大理的客栈,在苍山的半腰间,布局称心地宽敞,床边大落地窗面朝洱海,水面的波光粼粼透过光线反射进房间,将他们包裹在清新、明亮的空间里。对她的一切喜好,他已了然于心。
        进房间就瘫倒在沙发上,任性地观看她翻取行李、摆放物品、换上自带的床单被套,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她不时斜眼看他懒散任性的样子,眼光里闪露的却是切实的爱与温柔。
        男人在睡觉、吃饭、受伤或信任某个女人的时候,会像个孩子,有着天真的脆弱和纯真。而女人不同,女人会随着岁月变得坚硬实用。
        她享受为他所做的事情,那样的机会并不多,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她对他的骄纵,他对她的依赖。那些时刻甚至能激发出她体内潜藏的母性,如同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儿子,体贴入微、疼爱有加。

        没有固定的行程路线,他们的旅行总是闲散游荡、虚度时光。他曾为她写过一首诗:
            我想和你一起虚度时光
            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生活应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
            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
            直到你眼中的乌云
            全部被吹散到窗外
            我已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
            虚度我还要这样
            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很多时候,就是为这样的他倾倒,被这样的憧憬捆绑,即便飞蛾扑火,仍不舍昼夜。

    3
        早餐,在客栈大堂,他占领一个风景最佳的靠窗位置,让她坐下,自己去盛取食物。她的盘子里总是品种丰富,多到令人难堪,他的一个执念就是看她热情洋溢地裹挟食物,好像那盘子里的食物都是他自己。林星不明白,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正是这种平凡生活里的温热气息,在缓慢治愈着繁川。
        饭后,牵手,在客栈附近的山间小径散步,去发现不认识的植物,去探访隐蔽在山中的古刹。日头西落,开车去古城的繁华街巷觅食。入夜,再去酒吧街喝酒、听歌。
        与人擦肩时,他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让进里侧的道路不被挤搡,林星对繁川这种细微之处的照顾已习以为常。一年前,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现在已似老夫老妻。

        他说,大理著名的崇圣寺三塔,从前是南诏古国的皇家寺院,已有千年历史,我们这次唯一要去打卡的景点,林星。
        她笑,顺从他。也许世人永远看不到他身上的稚气,也只有她。

        走进寺院,大门附近已被各地的旅行团挤满,劣质的大喇叭里,是此起彼伏的讲解声。旁边的女导游,正为团客解说佛法里夫妻的相处之道:人的五根手指分别代表着父母、子女、社会、夫妻和自我,其中无名指代表夫妻,将你们的双手掌合,五指相对,你会发现只有两根无名指最难分开,这就是夫妻。
        女导游还在继续说着,林星听得入神,忽然胳膊被繁川抓住一把拉走,差点一个踉跄。
        瞎扯淡。他脸上浮现出轻蔑的表情,轻声自语。

        她问繁川,寺院不应是清修之地吗,这样喧闹不会叨扰到神明么?
        他说,现代人已习惯以自我为中心,不管他人,哪怕是神明。以为只要猛磕头、上高香,或者捐些香火钱,就算是虔诚、恭敬、臣服,便可理所应当提出自己的心愿,得到庇佑。
        很多时候慈悲、自省都是不真实的,只是在佛堂里空洞地发愿、忏悔。心需要接受考验,真的面对时就需要抉择的胆识和承担的勇气,真的经历事情,才会真正产生内在的力量。
        那你为什么喜欢参访寺院?每到一个城市,你都要去。
        可能因为我在这里得到过安宁吧。母亲去世那段时间,还有其他一些时候,我会来这种地方,只是安静地待着,好像就可以消解掉一些东西。
        她明白。

        她很少去寺院,但自觉心中有佛。
        儿时,父辈就常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要行善事,少做恶,神仙在天上都看得到。那么小的年纪,就已为神性的威严深深震慑,她内心一直遵从的是德行、纯良,不敢、不愿做坏事,笃信因果报应。
        她心中有佛,如今却已不敢见佛。
        佛曰,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佛曰,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她均与佛的旨意背道而驰。
        在佛法的境界里、在世俗的观念里,一切孽缘皆由她生。被斥责、被唾弃的,都是她。

    4
        第四天傍晚,他们搬去双廊的洱海边。
        这次,繁川订的是一间带有宽敞露台和浴缸的房间,突出在海湾一隅,360度环绕,脚下便是广阔的洱海。
        林星泡了自带的福鼎白茶,与他坐在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夜色和微光闪烁中的洱海。天边浮出细细的弯月,夜空如墨,没有半点光源干涉,群星清晰可见,但在至暗中,那点光芒,也显得格外微弱。
        她让他仰头看星河,他只看了一眼,就触电般用手遮挡住眼睛。她好奇地问怎么了,他说,从没见过这么黑暗的夜空,感觉突然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捉走,可怕。她笑他幼稚,可再抬头时,也不免于心中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深夜,他已熟睡。她又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他,感伤良久。
        她问自己,就那么爱他吗?此生无他不可吗?她看着他的脸,用手抚摸他的额头、鬓角,自答,当然。她爱他,就必须爱上他身体结构的所有组成部分,而不可能是择需而取,爱他的强壮,同时要爱他的懦弱,爱他的包容,也要爱他的匮乏。接受他的本来面目,而不是用幻象去塑造他。她深爱他,一如最初。

        洱海虽不是海,但也足够壮阔。
        在洱海边散步,有女游客半路跑来请繁川为她们的闺蜜团拍照,他脸上又隐现出只有林星才能觉察的难色和不耐烦。飞机上有小孩子哭闹,被从睡眠中吵醒,他也是这副表情,双眉微蹙、下垂。他扭头对她说,要不你来吧。她笑着揶揄,人家又没找我。
        她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女游客们摆出各种造型,好不容易抓到的壮丁,不肯轻易放走他,他半蹲着拍照,衣服戕上去,露出后腰。他也是这样为她拍照的,虽然缺少摄影天赋,取景、曝光欠缺技巧,但样子极其认真、投入。
        她与繁川没有合影过,唯一类似合影的照片,是她走在草丛旁的木板路上,对着自己伸出的一条腿和脚拍照,他忽然顽劣地插进来,与她贴腿而战,那两条腿即是他们唯一的同框。
        她对此释然。如果某天她失去他,她无需拿出照片来回顾这个人,以此来记得或忘却,没这个必要。他是情感本身,是回忆本身,是存在于内心记忆中的人。他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属性,她也选择不再解释,宁愿这些内容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也无法被他感知到。

        他们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沙溪,期间有大段沙土砾石铺就的难走的山路,他小心翼翼,同时还要抵抗正午太阳照射出的睡意,她一直不停和他说话。
        曾经边陲要塞上的茶马古道早已被世人遗忘,如今即便被旅游开发,也因地域闭塞、交通不便而显寥落。沙溪比大理更古朴低调,寂寞破败的美。
        他们随处逛到一间茶室,内外门墙都是用深棕色的老木板搭建的,比这里普遍的石头房子更精致,也同样古朴。透过一方木窗,看得到里面的书架墙,她兴奋地拉着他走进去,屋内无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这里?大概因为书架上有她最喜欢作家的全集,而且版本很早,主人一定有与她相通的内质。另一面书架墙有很多外文原版小说,英语、法语、日语、西班牙语,书面内页均有黑色字迹写的时间、地点,主人也一定如她一样游荡过很多地方。
        外文书列的上方墙面还贴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年轻时代的杜拉斯,她嘴角上扬。这世界上,是会有审美、偏好都极能产生共鸣的陌生人。
        正在思考时,忽然听见他的感叹。繁川站在房子中央放置的老式煤炉边,手里拿着小时候看的那种插图连环画,扬手给她看。她笑着走过去,发现旁边的小推车里还有很多怀旧的东西,纸质的画片、玻璃弹珠、美人头的老式台历、八九十年代明星海报,都是他们小时候才能看到的东西。
        就在热烈讨论的时候,主人回来了,是个和林星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果然有着相似的气息。她一直认为,有共同喜欢作家的人群,在精神层面必定有很大程度的契合,喜欢相同音乐的人群,也如此。
        他们要了一壶普洱,开始坐下来安静看书,老板沉静地擦拭着柜台上的茶杯具,旁若无物。旧收音机里放的是不知什么年代的心灵美文,略带感伤的歌曲,有时空倒流的错觉。
        没多久,一个看起来更为年轻的男子走进来,正要给女主人展示手里拿着的东西,忽然发现繁川和林星坐在那里,脸上生动的神情略有收敛。
        他们佯装继续看书,其实知道彼此都在窃听男女主人低声却亲密的交谈。
        交流之乐趣,不在于絮絮恳谈,而在于对方能够心领神会,寥寥数语,彼此心照不宣。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即便是并肩观月时,沉默是默契,絮语是柔肠。
        走的时候,繁川去柜台结账,趁不注意偷瞟坐在柜台旁埋头写着什么东西的男主人。出来时对林星说,是在手画一幅传统的镇宅门幅,快完成了,估计现在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会这门手艺了。
        他们随意在古城兜转,几乎看不到几个游客,也没什么像样的店铺,一切都很原生态。这种质朴、不造作反觉难得。

        你说他们靠什么维生,一日也没几个客人来喝茶?
        又聊起刚才茶室的那对男女,似乎两人就住在店铺的二层阁楼,因为一层狭小的卫生间里有热水器和晾挂的新洗过的衣物。林星对他们的人生履历充满好奇。
        可能他们不缺钱吧,要是想挣钱也不会来这里。大概就是追求、享受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吧。繁川也不无钦慕的说。
        我理解他们,但做不到抛弃得这么彻底。人生到底有没有能以标准来衡量的意义?在这里虚度时光过一生,和在大城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奔忙、攫取,哪种才是无意义。林星感叹。
        必定是没有固定可以衡量的标准,探寻意义,本身就是无意义。像你说过的,出发和终点早有定数,每个人只是选择不同的道路去践行这一生,各自心中有标准,无需普性定义。况且,美的事物一定要被人发现和认同吗?事实上只有同种属性的心,才会觉得它美。
        是啊,茶室夫妇就很好。我原以为世间不会有那种极尽默契、投合、完美的伴侣。
        他说有的,他看到过。不一定是完美,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关系,但总可以相看两不厌,除了对方,不觉得别处有更好的风景。

        从沙溪回大理的路上,经过喜洲。
        繁川说想吃喜洲粑粑,林星为这个名字狂笑不止。其实就是普通的圆饼,里面放了蔬菜丝。路过茶叶店时,他拉她进去,说是要买普洱茶。
        繁川和老板坐在茶海两侧试茶,闲聊着茶叶的年份、周边产地老树今年的产量、散茶被压制成茶饼的工艺等。她还是喜欢随处乱转。
        不大的铺子,地面上堆放着各类等级,用麻布袋子装着的茶叶,空气里有浓郁的茶青味道。
        她走到一处角落,发现墙上挂着一个很古老的旧木相框,照片上是一个蓄着辫子、身穿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身上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照片早已褪色泛黄、有裂纹,但还能依稀看出最上面毛笔小楷竖写的字迹,光绪十二年。
        林星对古老的东西总是着迷。她走过去打断繁川和老板的交谈,礼貌询问照片上的两个人。像所有名人之后都热衷于聊聊祖辈的光辉岁月,老板也被林星的关注勾起了兴致。
        他说照片上的小孩子是他的外公,那个成年男人是外公的父亲,当时云南行省最有名的神医,医术高超,为穷苦大众看病经常不收分文,后来名冠东西,还被请到宫里为皇亲国戚诊过病。他的外公,后来也成了一代名医,是当时中央大员的御用医生。原来是名医世家。
        走出茶叶店,他手里提着茶叶,她心里想着故事,落日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有电影画面的质感,唯美和凄美总无明显的分界线。这是他们在云南的最后一个整天,开开心心。

    5
        早晨,她很早起来,收拾他们的行李,要赶到昆明乘下午的航班。电话突然响起,他看了眼屏幕,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回来时,看见她坐在床尾,面无表情,看向窗边的洱海。
        他轻轻坐到她身旁,弱弱地问,怎么了?
        她无话,情绪仿佛有一个开关,会随着境况的变化随时转换。她有强烈的预感,这会是他们最后的幸福时光,往后的路途,只会更凶险。
        她要把这几天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强制印刻进脑海里,那是她唯一拥有的、不受外力左右的。然后,在这一生,人的过往,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回访。

        飞机上,他又陷入沉睡。他与她在一起,好像总是极尽挥霍,能量消耗得彻底。而与他在一起,她总是无法入眠。
        在他们的关系里,她总显得比他更为不适和伤感,因为她是居于被选择、被取舍的一方。然而,从小到大,她并不习惯身处这样的位置,骨子里的好胜、强势、自我,只是被淡泊的外表掩藏。
        她曾一度认为,自己对这份感情的执着,很大程度是因为不甘,不甘心认输,从原来与他人情感关系中握有主动权的一方,沦为现在被轻视的地位。她不自觉地陷入了一场争斗,包括与自我的交战,每个人固然都有各自的狭隘和局限。
        但最后,她还是对自己坦诚,承认对他的挚爱。即便争强好胜,也只有他才能将她激发,那么多年,她没有想赢过谁。
        只是这一局,她可能注定赢不了,内心对此越来越清明。充盈、坦然已离开她内心太久,如同一颗结不出果子的树,她正在走向衰竭。

        飞机落地前,他从朦胧中醒来。
        在呼啸而落的那一刻,她想到自己与他的关系,可能真的就是两个坐在一起的乘客的关系。如果今生是一架有方向的飞机,他们不过是被随机编排同坐的乘客,只是这种随机里面一定隐含着某种由宇宙力量操控的指令,体现一种与前世今生贯通互联的秩序。他们无法明白和理解其中的深意,只能短暂共度,注定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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