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年底向来是人间冲刺KPI的关键时期。
这种不良的内卷风气也传到了天界。
本来这事儿和本神君没半毛钱关系。
毕竟我没开府建庙,不曾受世人供奉。
可天帝突然脑子抽风,说中华大地不养闲神,每个神君都最少帮百姓完成一个心愿,不然不准回来。
于是我同众多仙友一道,被随机发配到人间。
【二】
我落人间的地方,古称龙场驿,地处华夏西南区域。
夜郎龙场驿。
蓦然想起千年前,我修道时曾路过此处。
时至盛夏中了暑,受得一苗人半瓢水之恩,将我拖到树荫下,方才救回一条命。
彼时我答应过苗人,待从南境回来,必当报救命之恩。
那苗人只摆摆手,说没多大点事,让我别放心上。
后来入南境,偶得仙缘,竟得道飞升,成了个闲散神君。
待天庭诸多流程走完,我曾匆匆赶回人间一趟,却已是百年光阴,自然寻不到那苗人。
也不知这天帝老儿,为何偏偏派我来此。
只说当年蛮夷之地,如今已是人声鼎沸,建筑林立。
我开了因缘线,一条泛着微弱金光的透明的线,自我袖口飞升出去,打空中盘桓片刻,离开城区,直往城郊飞去。
我伪装身份是外卖员,骑上小电驴我就跟着因缘线跑。
途中被交警给拦下,说我没戴头盔,罚了20元,盯着我戴好头盔才放行。
一路向东,出了热闹城区,很快行至小路,东绕西绕,总算见着因缘线飞进一户民宅。
是两间平房。
门口旁边的墙上,挂了块铁牌牌,上有两张对比照片。
照片上,一身形瘦小的老人站在门口,身后的房子由最初的破烂危房,变成了崭新的平房。
附的文字说明记载,这是前些年,当地政府搞脱贫时,筹资弄的危房改造。
最后还有责任干部的信息及联系方式。
“欸,怎么不是李哥过来?”
正想着该找什么理由进去,身后有人叫住了我。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红马甲的中年大姐,马甲上还印着XX社区,双手拎着米和油。
我嘿嘿笑着,上前去帮她:“大姐,你这是……”
大姐道了谢,递了桶油给我,正好腾出手去敲门,边回道:“这不是快过年了,社区给许伯发的物资,顺道给捎过来了。”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
大姐打起电话,得知许老伯去村里那块空地晒太阳了,就让我守着物资,她去接人。
不过还没等她走出院坝,有一老人打村那头慢悠悠走来,初时瞧着挺正常,往上看就发现些许端倪,他是闭着眼在走。
“你还别说,虽然许伯看不见,但这条路他几乎天天都走,不注意看,还以为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要帮助的人?
【三】
许国昌,现年83岁,因病致盲,老伴病故后,至今独居。
偶尔侄子会从省城来看他。
平时主要是村委会和街道办工作人员会来看看。
别看他年纪大,还看不见,平日里穿衣吃饭、扫地拖地,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一进屋,许伯就熟练地翻杯倒水,摸索着递给我和大姐,招呼我们坐下。
屋里烧的还是煤火,出门时用稀煤封住,只留一个气孔,能延缓煤炭燃烧速度,等人回来,只需用火钳将烧干的煤炭松一松,又暖和起来。
大姐忙着还要去送下一家,寒暄几句就走了。
我没走。
“这几天你们跑外卖不是忙得很嘛,小李咋想到让你来看我?”
“这不是要赶教场了,想问问您老有什么想买的?”
这还是刚才那大姐闲聊时提到的。
时值腊月二十七,这儿有个习俗叫赶教场。
讲简单点就是人们上街采买预备年货。
“我一个人平时用不到啥子,政府逢年过节就会发东西,小李上次帮我送来的药都还没吃完,没啥子买的。下次么,直接打电话还快点,耽误你赚钱了哦!”
说来是歪打正着。
当地政府和外卖协会搞了个爱老扶贫的公益活动。
许伯也有一个专门的外卖员李哥,平时他有什么想买的,但是不方便上街出门,就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李哥义务送来。
所以今天社区大姐和许伯,才对我的身份没有怀疑。
以为是李哥临时有事,托我过来。
我问许伯,快过年了,有什么新年愿望没有?
“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愿望不愿望的。”
“如果非要想一个呢,什么都可以的,许伯你想做什么?”
许伯还真认真想了起来,半晌才半开玩笑地说:“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总会梦到阿萱。总想着,要是再能见上一面该多好啊……”
阿萱是许伯已病故的老伴。
二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
因阿萱身体不好不宜生育,许伯不同意家人休妻再娶的想法,硬是同阿萱搬出来住。
风风雨雨一辈子,如今阴阳两隔数载,说不想念,肯定是骗人的。
可这事儿倒叫人为难。
旁的不说,我能帮助的只有许伯自身,如若涉及到别人,我没有权限。
久久没听到我出声,许伯以为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不用想着安慰我。反正我要不了几年就能去看她了。要不是当初答应了她要好好活着,早几年我就下去了……”
虽说神已无情无欲,可大概因我飞升时,心里惦记着那个苗人,故而到了天界,总还有一缕残留的属于人的欲望。
此刻,我能清楚感知到许伯没说出的话里,藏着无限追忆。
他很想念阿萱。
可阿萱早入轮回之境,我纵是追去地府,也找不回当初那个阿萱。
拜别许伯,我寻了处荒山。
借着树林遮蔽,施法询问天帝,问他是不是搞错了,许伯这心愿,我根本实现不了啊?
天帝被缠得不耐烦,破例准我可入许伯梦境。
是啊,一个人的梦境最能透露他最真实的想法。
不过仙人有别,若不是天帝破例,给阴阳两界打了招呼,我也是不得轻易入凡人梦境。
此番,我倒要看看许伯到底有什么心愿未了。
【四】
是夜,城郊渐渐安静下来。
我在屋外听着动静,待听到屋内鼾声四起,屏息凝神,钻了进去。
我来到了许伯的梦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其他人都是黑白的,只有不远处,一个卖洋芋粑的摊位是彩色的。
短发矮个的中年女人,套着袖套和围腰,右手拿铲左手稳锅,熟练翻起一个又一个炸至金黄的洋芋粑,热情招揽着食客。
有个穿黑色棉袄的中年男人,背着背篓走过来,里头只零星剩几片菜叶子。
“今天赶教场,人多卖得快,就来帮帮你。”
“哪用着你帮,快坐下,马上就好。”
这应该就是阿萱,精气神还挺好,就是太瘦了些。
只见她盛出一个金黄洋芋粑,撒上当地特色的五香辣椒面,登时香气四溢,不出意外吸引了一些食客。
许国昌一口没动,赶紧帮着自家老婆招呼生意,等忙完收摊时,那个洋芋粑也冷了。不过他没所谓,趁阿萱收摊子的时候,三两下吞进肚中。
回去的路上,阿萱专心赶路,心里惦记着回家收拾刚熏好的腊肉,没留意许国昌神神秘秘消失了一段路。
到了家,她又忙着淘米做饭,更是丝毫没察觉到自家男人还没家。
不过晚饭时候,许国昌准时坐在饭桌上。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出摊忙活生计,再无他话。
毕竟年前这期间,大家兜里都有钱,都想着大过年的,花钱也松快些。
转眼到了年三十儿,二人边看春晚边吃年夜饭。
这是他们二人独自过年的第十年。
当年因为许家觉得阿萱不能生,想让许国昌另外找一个,许国昌同家里大吵一架,带着阿萱另外住了。
至于阿萱的娘家,老一辈思想了,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且觉得阿萱是因为不能生被婆家嫌弃的,觉得丢脸,早些年就同她断绝了关系。
他们只有彼此了。
阿萱虽然身体不大好,但人勤快肯吃苦。
跟着许国昌一起,打零工做小生意,每天起早贪黑,总算攒钱修了现在的两间平房。
晚饭后,两夫妻相互依偎着,看着春晚,偶尔交谈几句。
快到十二点时,许国昌假装说外头有人找妻子,让她出去看看。
等阿萱出去,自然谁也没看到,意识到被丈夫捉弄,回头就准备找丈夫算账。
许国昌搬来一箱烟花,长短粗细各色都有,笑得跟孩子似的:“好些年没放过烟花了,今年我们在自己的新家,也放上一回!”
满打满算,他们家确实很久没放过烟花。
上没老下没小的,过年人又不多,烟花自然是放不放都可以的。
可许国昌知道,阿萱是顶喜欢放烟花的,只是前些年家里条件不好,这些不是紧要的花销,他们是能省则省了。
阿萱果然嗔怪许国昌乱花钱,这一箱怎么也得百来块钱,还不如买点肉吃。
许国昌咧开嘴笑得更开心:“这不是想哄咱媳妇儿开心吗!买都买了又退不了,快来一起放!以后等有钱了,还要给你买更大的烟花!”
阿萱扑哧一笑,满心欢喜。
春晚倒计时的钟声响起。
许家院坝上,两丛烟花直冲云霄,汇入漫天烟火中。
凉凉夜色,被万千烟火映衬得明如白昼。
可惜,原本炫彩的烟花,此刻皆是黑白色。
许国昌别过头,看到了此生最美好的光景……
可下一秒,他却发现看不清阿萱的脸了!
阿萱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他哭着喊着,跪在地上,祈求着:“我还没给你买更大的烟花呢,咋就找不到你了呢……”
我从许伯的梦境中走出,一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在剩下的梦境里,许伯总是反反复复梦起这个场景,梦到阿萱。
可他梦里的阿萱,模样早已模糊。
他的梦境,只剩下黑白。
就连那场漫天烟花,也是黑白色。
我反复在想,如果注定没办法让他再见到阿萱,那如果能让他再亲眼看一场烟花,能不能弥补他的遗憾?
【五】
转眼又到了年三十儿。
我早早到了许伯家,说今年没买到票不回家过年了,问许伯能不能收留我。
许伯高兴得要杀鸡剖鱼。
我们忙活一天,快到傍晚时,才终于弄好年夜饭。
许伯抽空换了身衣裳,黑色棉袄,我曾在他梦境里见过。
“这衣服质量还挺好。”
徐伯倒了两杯自己泡的药酒,高兴得很:“这是你萱姨亲手做的,几十年了,耐穿得很!每回穿上,总感觉她还在……”
我赶忙扯开话题,同许伯吃着年夜饭闲聊半晌,见他兴致高了,悄悄趁倒酒时,往他酒里放了样东西。
“哎呀,果然是老了,还没喝几口就觉得头晕……”
见时机成熟,我搀扶着许伯躺下。
布置好外场,我又叫醒了许伯。
“哪个喊我?”许伯醒来,头有点晕,发现自己睁开眼能看得到东西了,初时惊讶随即冷静下来:“哎,果然喝醉了就开始做梦。”
门外好像还在敲门。
许伯起身,打开了门,门口空无一人,倒是地上放了一箱烟花,纸箱上还有张纸条:“祝您新春快乐!XX社区!”
许伯蹲下身,翻看起那箱烟花,“哎,不晓得阿萱在哪点……”
他默默把烟花搬到院坝,抬头四处打量,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惜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凌晨钟声响起,他从沉默中醒来,掏出打火机,开始点燃烟花。
烟花接二连三冲向夜空时,我瞧见许伯一直盯着漫天烟花,眼中带着痴迷,脸上却有些落寞。
许久之后,只听到他叹了口气:“为啥子,你都不来看我了。你看,我都梦到了彩色烟花,咋个就是梦不到你呢?”
【六】
我被一股力量弹出许家院坝。
再抬头打量院坝时,见到了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正望着漫天烟花发呆。
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过以为是一个年轻人在放烟花。
是的,许伯并不是在做梦。
我想让他再看一次除夕的烟花,让他的世界再出现一次彩色。
我看到他梦里的世界开始又恢复成彩色,终于安心返回天界。
天帝密信传话,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可有留心他右手拇指有颗痣?”
我细细回忆,确实有。
等等。
右手拇指有颗痣?
我清楚记得,千年前救我那个苗人,右手拇指恰好有颗痣。
“这是他的转世?”
“这些年,你修行总不上心,就知你心结未了。趁此番机会,全了你同他的缘分吧。”
原来如此。
此番倒是两全其美,许伯如愿,我亦报了恩。
快到南天门时,我回头望向人间。
已过零时,正月初一。
万家烟火,正是热闹。
欢声笑语,皆是美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