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大地不养闲神

作者: 彭壮士 | 来源:发表于2024-02-09 19:39 被阅读0次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年底向来是人间冲刺KPI的关键时期。

    这种不良的内卷风气也传到了天界。

    本来这事儿和本神君没半毛钱关系。

    毕竟我没开府建庙,不曾受世人供奉。

    可天帝突然脑子抽风,说中华大地不养闲神,每个神君都最少帮百姓完成一个心愿,不然不准回来。

    于是我同众多仙友一道,被随机发配到人间。

    【二】

    我落人间的地方,古称龙场驿,地处华夏西南区域。

    夜郎龙场驿。

    蓦然想起千年前,我修道时曾路过此处。

    时至盛夏中了暑,受得一苗人半瓢水之恩,将我拖到树荫下,方才救回一条命。

    彼时我答应过苗人,待从南境回来,必当报救命之恩。

    那苗人只摆摆手,说没多大点事,让我别放心上。

    后来入南境,偶得仙缘,竟得道飞升,成了个闲散神君。

    待天庭诸多流程走完,我曾匆匆赶回人间一趟,却已是百年光阴,自然寻不到那苗人。

    也不知这天帝老儿,为何偏偏派我来此。

    只说当年蛮夷之地,如今已是人声鼎沸,建筑林立。

    我开了因缘线,一条泛着微弱金光的透明的线,自我袖口飞升出去,打空中盘桓片刻,离开城区,直往城郊飞去。

    我伪装身份是外卖员,骑上小电驴我就跟着因缘线跑。

    途中被交警给拦下,说我没戴头盔,罚了20元,盯着我戴好头盔才放行。

    一路向东,出了热闹城区,很快行至小路,东绕西绕,总算见着因缘线飞进一户民宅。

    是两间平房。

    门口旁边的墙上,挂了块铁牌牌,上有两张对比照片。

    照片上,一身形瘦小的老人站在门口,身后的房子由最初的破烂危房,变成了崭新的平房。

    附的文字说明记载,这是前些年,当地政府搞脱贫时,筹资弄的危房改造。

    最后还有责任干部的信息及联系方式。

    “欸,怎么不是李哥过来?”

    正想着该找什么理由进去,身后有人叫住了我。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红马甲的中年大姐,马甲上还印着XX社区,双手拎着米和油。

    我嘿嘿笑着,上前去帮她:“大姐,你这是……”

    大姐道了谢,递了桶油给我,正好腾出手去敲门,边回道:“这不是快过年了,社区给许伯发的物资,顺道给捎过来了。”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

    大姐打起电话,得知许老伯去村里那块空地晒太阳了,就让我守着物资,她去接人。

    不过还没等她走出院坝,有一老人打村那头慢悠悠走来,初时瞧着挺正常,往上看就发现些许端倪,他是闭着眼在走。

    “你还别说,虽然许伯看不见,但这条路他几乎天天都走,不注意看,还以为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要帮助的人?

    【三】

    许国昌,现年83岁,因病致盲,老伴病故后,至今独居。

    偶尔侄子会从省城来看他。

    平时主要是村委会和街道办工作人员会来看看。

    别看他年纪大,还看不见,平日里穿衣吃饭、扫地拖地,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一进屋,许伯就熟练地翻杯倒水,摸索着递给我和大姐,招呼我们坐下。

    屋里烧的还是煤火,出门时用稀煤封住,只留一个气孔,能延缓煤炭燃烧速度,等人回来,只需用火钳将烧干的煤炭松一松,又暖和起来。

    大姐忙着还要去送下一家,寒暄几句就走了。

    我没走。

    “这几天你们跑外卖不是忙得很嘛,小李咋想到让你来看我?”

    “这不是要赶教场了,想问问您老有什么想买的?”

    这还是刚才那大姐闲聊时提到的。

    时值腊月二十七,这儿有个习俗叫赶教场。

    讲简单点就是人们上街采买预备年货。

    “我一个人平时用不到啥子,政府逢年过节就会发东西,小李上次帮我送来的药都还没吃完,没啥子买的。下次么,直接打电话还快点,耽误你赚钱了哦!”

    说来是歪打正着。

    当地政府和外卖协会搞了个爱老扶贫的公益活动。

    许伯也有一个专门的外卖员李哥,平时他有什么想买的,但是不方便上街出门,就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李哥义务送来。

    所以今天社区大姐和许伯,才对我的身份没有怀疑。

    以为是李哥临时有事,托我过来。

    我问许伯,快过年了,有什么新年愿望没有?

    “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愿望不愿望的。”

    “如果非要想一个呢,什么都可以的,许伯你想做什么?”

    许伯还真认真想了起来,半晌才半开玩笑地说:“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总会梦到阿萱。总想着,要是再能见上一面该多好啊……”

    阿萱是许伯已病故的老伴。

    二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

    因阿萱身体不好不宜生育,许伯不同意家人休妻再娶的想法,硬是同阿萱搬出来住。

    风风雨雨一辈子,如今阴阳两隔数载,说不想念,肯定是骗人的。

    可这事儿倒叫人为难。

    旁的不说,我能帮助的只有许伯自身,如若涉及到别人,我没有权限。

    久久没听到我出声,许伯以为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不用想着安慰我。反正我要不了几年就能去看她了。要不是当初答应了她要好好活着,早几年我就下去了……”

    虽说神已无情无欲,可大概因我飞升时,心里惦记着那个苗人,故而到了天界,总还有一缕残留的属于人的欲望。

    此刻,我能清楚感知到许伯没说出的话里,藏着无限追忆。

    他很想念阿萱。

    可阿萱早入轮回之境,我纵是追去地府,也找不回当初那个阿萱。

    拜别许伯,我寻了处荒山。

    借着树林遮蔽,施法询问天帝,问他是不是搞错了,许伯这心愿,我根本实现不了啊?

    天帝被缠得不耐烦,破例准我可入许伯梦境。

    是啊,一个人的梦境最能透露他最真实的想法。

    不过仙人有别,若不是天帝破例,给阴阳两界打了招呼,我也是不得轻易入凡人梦境。

    此番,我倒要看看许伯到底有什么心愿未了。

    【四】

    是夜,城郊渐渐安静下来。

    我在屋外听着动静,待听到屋内鼾声四起,屏息凝神,钻了进去。

    我来到了许伯的梦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其他人都是黑白的,只有不远处,一个卖洋芋粑的摊位是彩色的。

    短发矮个的中年女人,套着袖套和围腰,右手拿铲左手稳锅,熟练翻起一个又一个炸至金黄的洋芋粑,热情招揽着食客。

    有个穿黑色棉袄的中年男人,背着背篓走过来,里头只零星剩几片菜叶子。

    “今天赶教场,人多卖得快,就来帮帮你。”

    “哪用着你帮,快坐下,马上就好。”

    这应该就是阿萱,精气神还挺好,就是太瘦了些。

    只见她盛出一个金黄洋芋粑,撒上当地特色的五香辣椒面,登时香气四溢,不出意外吸引了一些食客。

    许国昌一口没动,赶紧帮着自家老婆招呼生意,等忙完收摊时,那个洋芋粑也冷了。不过他没所谓,趁阿萱收摊子的时候,三两下吞进肚中。

    回去的路上,阿萱专心赶路,心里惦记着回家收拾刚熏好的腊肉,没留意许国昌神神秘秘消失了一段路。

    到了家,她又忙着淘米做饭,更是丝毫没察觉到自家男人还没家。

    不过晚饭时候,许国昌准时坐在饭桌上。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出摊忙活生计,再无他话。

    毕竟年前这期间,大家兜里都有钱,都想着大过年的,花钱也松快些。

    转眼到了年三十儿,二人边看春晚边吃年夜饭。

    这是他们二人独自过年的第十年。

    当年因为许家觉得阿萱不能生,想让许国昌另外找一个,许国昌同家里大吵一架,带着阿萱另外住了。

    至于阿萱的娘家,老一辈思想了,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且觉得阿萱是因为不能生被婆家嫌弃的,觉得丢脸,早些年就同她断绝了关系。

    他们只有彼此了。

    阿萱虽然身体不大好,但人勤快肯吃苦。

    跟着许国昌一起,打零工做小生意,每天起早贪黑,总算攒钱修了现在的两间平房。

    晚饭后,两夫妻相互依偎着,看着春晚,偶尔交谈几句。

    快到十二点时,许国昌假装说外头有人找妻子,让她出去看看。

    等阿萱出去,自然谁也没看到,意识到被丈夫捉弄,回头就准备找丈夫算账。

    许国昌搬来一箱烟花,长短粗细各色都有,笑得跟孩子似的:“好些年没放过烟花了,今年我们在自己的新家,也放上一回!”

    满打满算,他们家确实很久没放过烟花。

    上没老下没小的,过年人又不多,烟花自然是放不放都可以的。

    可许国昌知道,阿萱是顶喜欢放烟花的,只是前些年家里条件不好,这些不是紧要的花销,他们是能省则省了。

    阿萱果然嗔怪许国昌乱花钱,这一箱怎么也得百来块钱,还不如买点肉吃。

    许国昌咧开嘴笑得更开心:“这不是想哄咱媳妇儿开心吗!买都买了又退不了,快来一起放!以后等有钱了,还要给你买更大的烟花!”

    阿萱扑哧一笑,满心欢喜。

    春晚倒计时的钟声响起。

    许家院坝上,两丛烟花直冲云霄,汇入漫天烟火中。

    凉凉夜色,被万千烟火映衬得明如白昼。

    可惜,原本炫彩的烟花,此刻皆是黑白色。

    许国昌别过头,看到了此生最美好的光景……

    可下一秒,他却发现看不清阿萱的脸了!

    阿萱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他哭着喊着,跪在地上,祈求着:“我还没给你买更大的烟花呢,咋就找不到你了呢……”

    我从许伯的梦境中走出,一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在剩下的梦境里,许伯总是反反复复梦起这个场景,梦到阿萱。

    可他梦里的阿萱,模样早已模糊。

    他的梦境,只剩下黑白。

    就连那场漫天烟花,也是黑白色。

    我反复在想,如果注定没办法让他再见到阿萱,那如果能让他再亲眼看一场烟花,能不能弥补他的遗憾?

    【五】

    转眼又到了年三十儿。

    我早早到了许伯家,说今年没买到票不回家过年了,问许伯能不能收留我。

    许伯高兴得要杀鸡剖鱼。

    我们忙活一天,快到傍晚时,才终于弄好年夜饭。

    许伯抽空换了身衣裳,黑色棉袄,我曾在他梦境里见过。

    “这衣服质量还挺好。”

    徐伯倒了两杯自己泡的药酒,高兴得很:“这是你萱姨亲手做的,几十年了,耐穿得很!每回穿上,总感觉她还在……”

    我赶忙扯开话题,同许伯吃着年夜饭闲聊半晌,见他兴致高了,悄悄趁倒酒时,往他酒里放了样东西。

    “哎呀,果然是老了,还没喝几口就觉得头晕……”

    见时机成熟,我搀扶着许伯躺下。

    布置好外场,我又叫醒了许伯。

    “哪个喊我?”许伯醒来,头有点晕,发现自己睁开眼能看得到东西了,初时惊讶随即冷静下来:“哎,果然喝醉了就开始做梦。”

    门外好像还在敲门。

    许伯起身,打开了门,门口空无一人,倒是地上放了一箱烟花,纸箱上还有张纸条:“祝您新春快乐!XX社区!”

    许伯蹲下身,翻看起那箱烟花,“哎,不晓得阿萱在哪点……”

    他默默把烟花搬到院坝,抬头四处打量,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惜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凌晨钟声响起,他从沉默中醒来,掏出打火机,开始点燃烟花。

    烟花接二连三冲向夜空时,我瞧见许伯一直盯着漫天烟花,眼中带着痴迷,脸上却有些落寞。

    许久之后,只听到他叹了口气:“为啥子,你都不来看我了。你看,我都梦到了彩色烟花,咋个就是梦不到你呢?”

    【六】

    我被一股力量弹出许家院坝。

    再抬头打量院坝时,见到了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正望着漫天烟花发呆。

    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过以为是一个年轻人在放烟花。

    是的,许伯并不是在做梦。

    我想让他再看一次除夕的烟花,让他的世界再出现一次彩色。

    我看到他梦里的世界开始又恢复成彩色,终于安心返回天界。

    天帝密信传话,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可有留心他右手拇指有颗痣?”

    我细细回忆,确实有。

    等等。

    右手拇指有颗痣?

    我清楚记得,千年前救我那个苗人,右手拇指恰好有颗痣。

    “这是他的转世?”

    “这些年,你修行总不上心,就知你心结未了。趁此番机会,全了你同他的缘分吧。”

    原来如此。

    此番倒是两全其美,许伯如愿,我亦报了恩。

    快到南天门时,我回头望向人间。

    已过零时,正月初一。

    万家烟火,正是热闹。

    欢声笑语,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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