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

柯学已经连续一周没睡好觉了。此时的他，正呆呆地对着电脑屏幕，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周围传来有规律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他的失眠倒是和加班没有什么关系。他所在的科技公司，绝对是业界良心，一般情况下都朝九晚六，很少加班。

柯学倒不是因为心烦工作的事。实际上，他这阵子可谓春风得意，因为他终于谈恋爱了。

早几年，父母一旦催婚，他就会气不打一处来，总是赌气不回家过年。可三十五岁生日一过，眼看着同事们已经开始担心脱发和孤独死，他也不由地担忧起来。

工作是做不完的，老板看重的无非是工程师这几年可压榨的价值，个人问题，还得自己操心。

于是，在朋友的推荐下，他注册了真爱网的账号。

他是不相信相亲这一套的。与其说是找爱，更像是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到一件勉强中意的商品。

当然，自己也成为商品被挑选着。

两件商品摆在一起，怎么会产生感情？

过去的一年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各色女性交流着。后来，他发现不乏有许多女性的家长（通常是妈妈）冒充自己的女儿在上面聊天。这点实在令人作呕。陆续也见了一些，常规就是约饭。他发现，大部分女性也不过是为了应付家长，一顿饭吃完，话不投机半句多，回到家就把对方的微信给删了。

久而久之，他放弃了相亲的念头。

命运就在这时出现了转机。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周五的早晨，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天，他因为收到了破损的商品，找淘宝客服理论又吵了一架以后，心情郁闷。

他踩着打卡的点进了电梯，心烦意乱地狂按关门按钮，想快点上楼。门缓缓地关上，这时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他一惊，赶紧按开门键。

门又吞吞吐吐地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令他怦然心动的脸。

“啊啊！真是对不起！上班要迟到了！”女生说。

“哦哦….没….没关系的….”他涨红了脸，“不过，你刚刚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这老破电梯是没有人体探测功能的，你可能会被夹伤。”

他说完就暗自后悔，这个口气，简直像教育小孩的大人。

她笑了。

她居然笑了！！！

“你应该是在14楼那个科技公司工作的吧？”

“恩…”他本来想多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不过，他这一身打扮，黑边方框眼睛，格子衬衫，破旧的球鞋，背书包，不修边幅….市面上典型的程序员形象了。他下意识地撸了撸那几根竖起来的头发。

“你好，我叫林晨，在20楼那家化妆品公司工作。”她伸出了手，”今天谢谢你救了我，加个微信吧？”

“好….好…..”他伸出汗涔涔的手，触到了她的手心。属于女性的体温。

就这样，他们从加微信，到约会，到确定男女关系，一切都顺理成章。

就在一周前，林晨提议两人同居，这样不仅能省房租，还能增进感情。

这可是他正在期待的事。事实上，除了在大学时期短暂地谈过恋爱，无疾而终以后，林晨算是他的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住在一起，无疑为这段感情加上了更大的筹码，再下一步，应该就是步入婚姻的殿堂了吧。

“不过，我有一个怪癖，需要和你先说明一下。”

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他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

他经常听朋友聊天时提到，和女生同居以后各种跌破眼镜的事情。

有些女生，在外面看起来精致可人，在家却是邋遢大王；有些女生，在约会的时候小鸟依人，一到家就成了抠脚大汉。

他还曾听好基友说，他的女朋友特别喜欢窒息性爱，就是做爱的时候喜欢被掐住脖子，还会大叫爸爸。

英文里有句谚语”衣橱里的骷髅”，说的就是这些情况吧。

他咽了口口水，虽然他对于即将面临的事情感到害怕，但依然表现出（并不太旺盛的）男子气概：”我喜欢你，也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怪癖！”

“那我告诉你，你可别笑我哦？”，她眨了眨眼睛，”其实，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喜欢抱着娃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担心死我了，原来就是这个….你别害羞啊，其实我觉得这样的女生….还挺可爱的呢！”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不得不说，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娃娃时，还是不禁被吓了一跳。

这个娃娃并不大，也就两个手掌那个高。它的外形并不像小孩或是动物，而是由两个椭圆型的球体叠在一起挤压而成，没有手或是脚。它显然已经有些年岁了，粉色的绒毛褪色成了浅粉色，许多毛已经脱落，形成了斑斑驳驳的纹理。它的玻璃眼珠子少了一个，左眼是一个黑乎乎的窟窿。在那一双眼睛的下面，分别有一个点和一条横线。是它的鼻子和嘴巴，如今也因为脱线而不太看得清了。它的头顶有三条毛线制成的头发，突兀地存在着。

“所以，这是一个什么啊？”他忍不住发问。

“是类似巴巴爸爸的卡通形象，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那个动画片。”

他疑惑地摇了摇头。

他本来想说：”这个东西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不过为了不伤她的心，硬是把这句话打碎又咽了下去。

“他可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紧紧抱着它，充满爱意。

“所以，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男的。他是我的保护神！”她小心翼翼地将娃娃放在床上，给它盖好了被子，还和它说了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娃娃，不寒而栗的感觉如同一条滑溜溜的小蛇，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不过，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会被一个破娃娃吓到呢？

真正诡异的事正发生在他们同居后的第一个晚上。

与以往一样，睡前，他安排好了明天的工作计划。11点，他看着身边已经睡去的女友，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也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错，很少会有中途醒来的时候。

四下一片寂静。他感到一种被观看的压迫感。

他缓缓侧过头。生怕因为动作太大而吵醒了黑暗世界中的其他公民。只见那个娃娃正站在林晨的身上，用它那残破的眼睛盯着他看。

“啊！”他一个激灵，打翻了水杯，又慌慌张张地去摸灯的开关。

“怎么了？”林晨睡眼朦胧。

“娃娃….娃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娃娃？我不是一直抱着吗？”

娃娃安静地伏在林晨的胸口，像一个睡着的小宝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做噩梦？他寻思。

接下来的几天，他努力不让自己凌晨时醒来，可越这样想，就越起反效果。每天一到凌晨2点，他就死活睡不着了。他努力不睁眼，似乎只要不去看就不会发生，但又做不到。

好奇心害死猫，也害了理工男。

只要他一睁眼，就能看到娃娃又在老地方站着，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仿佛它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可每次打开灯，娃娃又总是安静地躺在林晨的怀里。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难道自己真的出现了幻觉？

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一说的。从小到大，他认定一切离奇事件的背后必然有科学合理的解释。可如今….

连续一周没睡好觉的后果逐渐影响着他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工作上从来不出错的他，也开始犯一些低级错误。项目组长先是找他谈话，后来只能在会上公开点名批评。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他也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了家。原本是好好先生的他，也开始因为一些小事而动怒。

“你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怎么总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可以和我说说的吗？”林晨总是那么温柔。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有几次几乎要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傻逼破娃娃！但他想他应该还能再撑一撑。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数周，幻觉依然存在。娃娃甚至开始变本加厉。原本还是在比较远的地方站着，逐渐也越来越近。好像要把他的魂魄给吸走似的。

他只能努力闭紧双眼，努力不去想那个娃娃。

娃娃。娃娃。娃娃。娃娃。

那天晚上，他实在忍无可忍。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正在分崩离析，而始作俑者，正是那个该死的娃娃。

他鼓起勇气起床，一把从林晨的手中夺走了娃娃。

“你这是要干嘛？”林晨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它每天晚上看着我睡觉啊！”他第一次听到他那么大声地为自己辩解，甚至有些羞愧。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呢？我不是每晚都抱着它睡觉的么？”

“我不管，我要把它扔了。”

“你敢，我就和你分手！”林晨怒目圆睁，用手指着他的鼻子。

之后发生的事情在数秒之内。他已经不太记得清细节了。

她在哭闹。她在捶打他，在撕扯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的脸。可他不在乎。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摆脱它，越快越好。

他打开卧室里的窗，猛地把娃娃扔了出去。它在夜空中飞了一个抛物线，然后静悄悄地落在了地上。

月光映在它的那颗残破的眼珠子上。

它似乎在笑。那笑声渗透过了墙壁，在他的脑袋中回荡。

林晨继续在哭，用尽力气在吼叫，在捶打，在撕咬。

原来女人发起疯来是这个样子的。他觉得自己有了新的谈资。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了平静。

他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斑驳地映在天花板上，像是他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样子。从出生到六岁，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子，直到有一天，像恶魔般出现，强行带走了他。

从此他离开了永远宠爱他的外婆。

想到外婆，他心中就升起温暖。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逼。因为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的软弱，扔掉了他最心爱的人的童年伙伴。

他怜惜地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女友。他想赶紧下楼去把娃娃捡上来，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醒了。

“早上好。”她微笑，像天使。

“对不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对不起。”他感到异常脆弱，有点想哭。

“你在说什么呢？”她瞪大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扔掉了你的娃娃。”

“你在做梦吧？”她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新月，甚是好看，”你看，它不是好端端地还在这儿吗？”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感到呼吸困难。

娃娃安静地趴在她的胸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脱线的嘴唇，似乎露出了挑衅的笑。